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隙行者之夢

2019-09-10 23:24:36[英]亨利·薩布蘭斯基崔龔榮秀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19年11期

[英]亨利·薩布蘭斯基 崔龔榮秀

裂隙時而蜷縮卷曲、時而跳躍翻轉,飄忽不定,宛如活物。

帷幕入口沿著裂隙滑向無邊的遠方,活似被囫圇吞下的食物,在宇宙這條巨蟒蠕動的喉管中滑動。羽毛似的卷須向外伸縮,蜿蜒纏繞、時隱時現,推測其為高緯度物體所投下的移動陰影截面。今天的話……今天裂隙的情況不錯,沒有移動或者不穩定的征兆,少有地如剃刀一樣筆直銳利、紋絲不動;帷幕高三十米、長一萬公里,它毫無厚度、不易覺察,閃著微光自兩側延伸向了目光所及之外。

佛朗哥和張飄浮在我旁邊,等待著我的指令。

“瑪斯①,我們今天要穿過去嗎?”

佛朗哥耐不住性子了,他是那種速戰速決的類型。所幸,我們已經在一起執行了很多任務,多到足以對他視而不見。不過他沒說錯:轉身回去的想法在我腦海中占據著上風。盡管我們有簽署合約,違約代價很大,但現在撤回觀測站還來得及。佛朗哥和張一定會指責我懦弱,以此掩蓋他們的如釋重負。但話說回來,事到如今,我又何必在乎錢和名聲呢?

我核對了一遍上次帷幕變化的時間間隔:一小時二十二分鐘。平均是七十四小時多一點,這一信息至關重要但也毫無用處。帷幕維持穩定的時間從無定數,其時間間隔可以是幾秒、幾分、幾天,甚至幾小時或幾年。對于裂隙行者而言,裂隙的大小、形狀和開口位置隨時都有可能變化,毫無征兆、無法預警。

“我寧愿被肢解。”張信誓旦旦道。她是新人,剛從系統內調派過來,對這項工作感到既畏懼又熱切。她不是研究員,而是諸多淘金探險家的一員。我今天宣布要去裂隙冒險的時候,她急吼吼地表示要一同行動。

“可能會弄丟一兩條胳膊腿兒,”她說,“不過隙行服能讓你活到醫療隊找到你。所以還是有活命的機會。”

“他們救不了奎恩。”佛朗哥指出,語氣冷淡但字斟句酌。他就喜歡扮演過來人的角色,“不管是隙行服還是醫療隊。”

十一天前,突如其來的帷幕移動,很不幸地穿過了奎恩。他失蹤的那部分軀體,現在可能還在某個遙遠的時空區域中翻滾著吧。想到這里,我感到不寒而栗。

“至少他死得沒有痛苦。”張不依不饒,對佛朗哥的反對置若罔聞。“我寧愿做奎恩,也不愿意像蘇一樣。奎恩倒是沒什么感覺,但蘇現在還在某個地方垂死掙扎,生不如死。簡直是噩夢。”

佛朗哥盯著張:“別說了,行嗎?注意場合。這事不該拿出來講。”

“專心自己的事。”通訊器里,我的嗓音無比鎮定,一點也聽不出被張的無知言論給惹惱的跡象,應該說任何感情的波動都沒有。大概是服用了大量鎮靜劑和混合苦艾酒的緣故吧,它們的麻醉效果真是令人滿意。這違反了任務管理條例,但自從偏離嚴謹的學術初衷之后,觀測站對這些就開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要不然別想開展探索工作了。

“差不多該準備穿越了。”我提醒道,努力讓吐字清晰。

通訊中斷后,我有點透不過氣。張可能確實有點楞,她并非心存故意,她不知道我和蘇的關系。我倆的事沒有聲張,起初是為了避免大驚小怪,后來卻是為了好玩。連佛朗哥都不知道,雖然他可能有所懷疑。而且,張說得沒錯:蘇還在裂隙里;根據我們的時間表,差不多就是現在,她的隙行服即將耗盡最后一絲電量。我們仍然無法接近她,更無法拯救她,只能任由她迷失在遙遠的過去時空,或者極遠的未來。穿越帷幕之前,我對她說的最后一席話特別刺耳,我們吵架了。我罵她是蠢蛋、瘋子,罵她自私又不切實際,還說她對裂隙的認知大錯特錯。我拒絕跟她和奎恩去執行那注定失敗的任務。“我會替你找到那個世界的,”她夸口道,“我保證能給你找到。”

我沖她離開的背影砸了一個半空的酒瓶。

我本該和她一起的。裂隙徹底吞噬她的時候,我本該在她身邊的。

裂隙之所以恐怖,原因也在此。為了降低被切成兩段的風險,穿越行動必須速戰速決。一旦穿越時帷幕發生了變化,這種“一刀切”會在瞬間發生,干脆利落。然而,就算幸運地躲過一劫,你可能還是會發現,隨著帷幕的移動,自己被困在了遙遠的深處。記錄顯示,帷幕絕不會在同一個地點出現兩次。當然,你還能多活一會兒,畢竟有隙行服在提供保護,不過別妄想能見到救援隊,更別提安全返回:聯系手段被永久切斷,別人找不到你,而你逐漸彈盡糧絕。由于裂隙循環往復,連你最后的祈求都不會有人聽見;觀測站的燈塔來回探照,射程比冥王星軌道①還要長,但卻再也搜尋不到你。它們發射的光子和你之間的距離,比你距離奇點還遠。

被切成碎塊,或者永遠迷失。每一位裂隙行者在穿越帷幕時,都不得不直面這兩種可能性。

“你沒事吧,瑪斯?”

帷幕散發出淡藍色的切倫科夫光②,將佛朗哥給映成了一抹黑色剪影。這情景就像當時我憤怒而又焦躁地等待蘇歸來。十一天短若眨眼,又長若永恒。當裂隙爆發出十億顆恒星般的光亮,噴出奎恩那差一點就成功穿越帷幕的殘軀時,我就在旁邊。即使是現在,每每想起,我的手都控制不住地抽搐,想把自己從可怖的記憶中拉出來。血液噼里啪啦地砸到我的隙行服表面,像一場血色的流星雨。

“瑪斯?”

“我沒事。大家就位吧。”

我切換到導航控制系統。推進器被喚醒、迸發出生機,按預設程序把我們推向帷幕。

張率先穿了過去,但眼神不敢直視泛著漣漪的帷幕;佛朗哥也差不多,通訊器切斷后,他的嘴里依然在念念有詞。除所有已知的科學現象以及冷酷的事實外,還有一層迷信的濃霧同樣也籠罩著帷幕。我懶得去糾正這些隙行者同事們的種種歪理邪說,比如:不少人賭咒發誓稱,他們曾在穿越帷幕的時候瞧見過,或者感受到過一些神秘的存在;他們認為裂隙是由那些早已去世的靈魂創造的,它們寄身其中,而帷幕就是禁閉鬼魂的閘門。另一些人則相信,裂隙本身是活物、是有意識的實體,應當被頂禮膜拜。就算平時對這些荒謬的想法嗤之以鼻,我在執行穿越之前,也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向傳說中的裂隙之神默默誦讀禱文,向帷幕中的天使、早已逝去的鬼神祈禱——不管其存在與否——請在穿越時保護我們。讓裂隙穩定地敞開懷抱,讓我們安全無虞地返回。

到目前為止,我的祈禱都應驗了。他們都叫我幸運的瑪德琳,被帷幕的福澤所庇佑的女士。我就是護身符——執行任務的次數堪稱裂隙行者之最。

但我知道真相。這是數學——是冷酷無情、牢不可破的概率。

每個穿越成功的人都很幸運。

每一個。

直到遭遇不幸。

時間一格一格向前移動。一小時二十六分鐘。

“瑪斯?準備好了嗎?”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任務。為了失去的愛情、為了無望的希望,為了那藍色、白色、綠色交織的夢境。“我準備好了,佛朗哥。你呢?”

“當然。”

我深吸一口氣,汗水從額頭涔涔流下:“聽我指令,準備發動引擎。”

我全神貫注地盯著裂隙,就像蘇說的那樣,努力讓它聽我的差遣。

佛朗哥伸出手,張抓住了他的手。

“三。”

張向我伸出手,我猶豫片刻,也握住了她的。

“二。”

我們的呼吸變得急促,心跳加速。我們彼此聯結,命運交織。引擎將我們朝著裂隙入口的方向推進。

“一。”

我說道,同時默默誦讀穿越禱文。

“啟動。”

穿過帷幕的時候,我什么都沒有感覺到。

一些人發誓稱他們曾有片刻迷失,還有幾個人說他們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升華感。然而,除了輕微的拖拽感和穿越時一閃而過的藍光,我從來沒有任何感覺。沒有幻象,沒有天使。

沒有鬼魂。

不,不對,我其實有感覺:大部分是恐懼,夾雜著期待和希望。希望迎接我的不只是黑暗。

希望很快化為了泡影。

我猜,蘇錯了。

早就裝好的聯氨從我們的背包中噴出。我們旋轉著減速,到達裂隙對面的一處停靠點。觀測站又晃蕩著回到了視線中,看起來只有幾百米遠,實際上卻隔了不知道是幾十億、幾百億還是幾千億光年。我們的太陽依舊耀眼,像一只明亮的眸子,隔著裂縫驚鴻一瞥。哪怕從這邊看過去,它也是最亮的星。

裂隙的遠端總是讓人失望。大多數宇宙都顯得空空如也,如果裂隙打開的地點真的是隨機的,那么極有可能通往某個鮮為人知的系內空間,離任何恒星、行星或其他形式的重子物質①都無比遙遠。大部分時候,遠端的溫度幾乎不會高于宇宙微波背景輻射(CMB)溫度②。那里寒冷、黑暗、空洞,除了虛無還是虛無。

這次也不例外。

“好了,各位。”實際上,裂隙行者目前是按時間計酬,而非按他們對裂隙遠端的感興趣程度,“你們知道規矩。合同要求待滿至少十分鐘,計時……開始。”

我下意識地發出號令,不假思索,試圖掩蓋穿越幸存后卸下的重負。只要再穿越一次——回到觀測站——我在裂隙的任務就結束了,這種殘酷的冒險將徹底完結。

佛朗哥和張正在安裝最新的研究設備。這是浪費時間,但卻是收了錢要做的事。也許贊助商的觀測技術已經有所突破,也許這次會有所不同,我一點都不在意。曾有無數自動探測器嘗試復制我們的工作,但都失敗了。探測器穿越、觀測,又安全返回——但從沒有記錄到過遠端的任何信息。能記錄到的,就只有我們自己太陽系和銀河系的圖像與測量數據,仿佛那些極其昂貴和精密的儀器壓根就沒有穿越裂隙,仿佛壓根就不存在所謂的遠端。科學家和哲學家們討論過原因、結果,討論過裂隙的基本現實甚至現實的基本現實。但無論如何,有一個事實無法改變——要想獲得遠端的信息,人類必須以身涉險。探測器、傳感器或其他一次性設備都不管用。

“它是幽靈。”幾周以前蘇曾說過。當時我們正在她宿舍的床上交頸而臥,兩人身上都布滿細密的汗水,體溫漸漸回落。

“嗯?”

“裂隙。它是幽靈,根本不是真的。”

“我們穿越的時候倒是挺真切。”

“這就是我要說的。”她把臉湊近我,表情鄭重其事,讓我全身都緊張起來,“我們也是幽靈嗎?”

“性感的幽靈。”我用指尖在她肩膀游走,又撓她癢癢,剛才那片刻的嚴肅煙消云散。第二天,我再度提起這件事時,她卻一笑置之,將其歸為興奮退去后的異想。

當我飄在這“幽靈”之上時,往事又再度浮出水面。

一小時三十一分鐘。

我沒有去協助佛朗哥和張,反倒是自己搞著私底下的掃描。雖然,還沒開始我就知道結果,但隨著搜尋半徑越來越大、掃描結果沒有任何變化,我還是抑制不住地失望起來。沒有蘇的蹤跡,沒發現奎恩的另一半遺體,也沒發現任何他們帶過來的設備。當然不會有,帷幕已經移動了。我很清楚,帷幕永遠都在移動,但失去和失望的感覺仍讓我心如刀割,還有憤怒。那該死的希望,又一次讓我深陷其中,它冷酷無情地給予,最終又把一切收回。

“什么都沒有。”張打斷了我的思緒,也印證了我的想法,“感覺不太妙,我們回去吧。”

張穿越帷幕的經驗只有兩次,對裂隙及其神秘之處的了解依然淺薄。

我的掃描幾近結束。“再等四分鐘。”我說,“合同的規定。繼續觀測,也許能找到點什么。”

一分鐘后,佛朗哥也插話了:“瑪斯,沒用的,又是一片空白。”

一小時三十四分鐘。

為什么我還不放手呢?為什么我還不趕緊離開?蘇已經沒了。但其他人都準備好了,他們也允許我這么做,通訊器中的記錄也會顯示,違反合同并非是我的責任。我可以選擇退休,回到地球,不再做被福澤庇佑的女士。

掃描器輕輕地“嗶”了一聲,紅燈亮。零結果。

“呃……瑪斯,佛朗哥?”

相比張說的話,她的語調更讓我脊梁發寒、戰栗不已。

“小心!”

在裂隙中,只會有一種情形會讓人擔憂不已,讓人始終提心吊膽,讓張的聲音變得有些歇斯底里。

看到面前微微閃光的帷幕,我感到一陣輕松。它還是那么筆直,那么鋒利,裂隙還在那。

然后我明白了張為何如此驚恐。

我也感受到了變化的首波預兆。

“該死。”佛朗哥輕輕地說。

我趕緊檢測網絡,它與觀察站的伺服器總是連接著的。

超時,數據包全部丟失,無信號。

隔著裂隙,我們本可以看到的觀測站、太陽、熟悉的燈塔——它們都消失了,只剩下無邊的黑暗。

無影無蹤。

“我不信!媽的它變了!變了!”

張的哀號灌進我的耳朵,滿是痛苦和絕望。她滿眼責備地盯著我:“你不是一直都走運的嗎!”

零小時一分鐘。

每個裂隙行者的噩夢。即便如此,對應的應急方案也還是有的,我機械又麻木地執行了一系列操作。

接近裂隙,確認變化,發出危險信號。

期待能夠奏效。

閃爍著藍色靜電火花的帷幕對面,新出現的宇宙看著漆黑又陌生。

我把可行的手段都思量了一遍。選擇實在不多,都是下下策。徘徊腦海中的只有:你知道這總會發生的,現在它就發生了。

然而,相信某件事可能出現乃至終將出現……和它真的出現了,還是有差別的。

差了他媽個巨別了。

“至少,我們搞明白了一件事。”佛朗哥聲音低沉壓抑,“即便在遠端,裂隙仍然存在。”

他說得沒錯,然而我現在沒半點興致去研究。一些理論認為,變化之后,遠端的裂隙會消失,之后又定位至另一個遙遠的地點;而裂隙的近端則像是被拴住似的,永遠(神秘莫測地)在太陽附近。整個理論體系都被推翻了。對我們來說是好事,對那些永遠都不知道自己錯了的理論家來說,也不是壞事。

佛朗哥飄向帷幕,盯著遠方的黑暗。

“看起來,那邊不再讓人向往了。”我又一次為自己聲音透出的鎮定感到震驚,我表現得像個純智力生物:瑪德琳,現場理論家、科學家,沒有感情的觀測員。我知道,是因為震驚,或者藥效減弱之類的原因。

手、胳膊、臉,佛朗哥把自己身體的一半塞進了帷幕。

“我的天啊,瑪斯,他在干嗎?”張嚇呆了。

我什么也沒說,只是看著;等著裂隙變化,把佛朗哥切成兩半。這就是我們的命運。

他又自個兒退回到了我們這邊,我松了一口氣。

“是另一個地方。”他說,“另一處虛無,和這兒一樣。”

“我能看見。”

佛朗哥轉向我。透過灰蒙蒙的隙行服看去,他的雙眼也是一片虛無,比帷幕那邊的黑暗更加駭人。

“我們迷失了。”張說,“我們迷失了,回不去了。”

“我們得團結一致。”我對他們倆很生氣。恐慌正在潛意識中蔓延滋長,他們卻還在雪上加霜,“節約能源、等待救援。這就是計劃。”

“不會有救援的。”佛朗哥的聲音和他的雙眼一樣毫無生氣。

“說不準,這次也許不一樣。”這句話、這根我緊抓著不放的稻草,即便對我而言,也只能算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但我們有得選嗎?裂隙變幻莫測,這次沒準就會不一樣。誰能說得準呢?沒人說得準。

佛朗哥切斷通訊器,轉過身。

我抓住張,她在戰栗。于是我抱著她,說:“好了好了,會沒事的,沒事的。我保證。”

謊話。我們都清楚。

然而,是值得述之以言語的謊言,特別是此時此刻。

我們的隙行服融為了一體,形成一個簡單但實用的共享式防護層。它能降低隙行服表面積、節約能源,以便給我們爭取更多的寶貴時間,等待救援隊的奇跡出現,我這么告訴自己。張在不停地顫抖,于是我緊挨著她,想讓這人類之間的溫熱觸感淹沒我黑暗的念頭。

幾分鐘后,我很奇怪佛朗哥為何一直沉默,于是檢查了他的系統狀態。此刻不說些刻薄話可不像他。

媽的。

又一重擊。

他不僅切斷了通訊器,他還做了決定。

是奄奄一息地等待不可能到來的救援,還是自己采取行動?

被切成碎塊,還是永遠迷失,你會選擇哪一個?一旦迷失,你會怎么辦?距裂隙的變化雖然才過了幾分鐘,但佛朗哥和我對這一問題的思考早已持續了數年。

佛朗哥,總是那么急性子,是那種做事“速戰速決”的人。他不相信,不相信那令人絕望的希望。

他切斷了自己隙行服的電源。

他的軀體已經凝成冰塊,死氣沉沉地我們身邊盤旋。

節約能源,等待救援。

手冊上的指南,是數年前我幫忙起草的。

十八小時三十一分鐘。

“為什么你非要堅持?”

“嗯?”

我半夢半醒,迷失在失去的夢境里。夢境里藍色、白色、綠色相互交織,光怪陸離。

張閉著雙眼喃喃自語。我有些迷糊,只能盡力理解她在說什么。我早就把隙行服的氧氣含量調到了最低,把能調低的都調低。我甚至搜遍了醫藥包,尋找阿片類鎮定藥物,它們不僅有緊急止痛、減輕創傷的功效,還能減緩新陳代謝。我用上了所有能用的東西,只要它能延長哪怕一秒鐘生命、維持最后一口氧氣。畢竟救援隨時都可能出現,我們堅持得越久越好。收效甚微也好,幻覺也罷,都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穿越。”張喃喃道,“為什么堅持呢?”

“當然是錢啊。”我沒心思解釋真相這種復雜的事情。

“你瞎說。當然,這是我這么做的原因。我女兒病了,我需要錢……給她治療。這是唯一掙快錢的方法。”有一瞬間,張原本平靜的臉上眉頭微蹙,她又要哭了。

我甚至不知道她有個孩子,我幾乎一點都不了解她。裂隙行者團體的內部緊密聯結,很少有秘密。但我漸漸脫離他們,縮回到了自己的安全空間,只有蘇成功進來過。

“但你已經很有錢了。三十次任務,堆金積銀,比我們任何人都富有。為什么還要繼續?”

“我不知道。”

一陣沉默。我們迷迷糊糊地飄浮著,張的呼吸緩慢而均勻,溫熱的氣息輕拂在我的頸上。

“他們說是因為‘瑪迪①的世界,你一直回來就是為了找它。你見過它,真的嗎?”

“噓……”我輕撫著她黑色的短發,手指的感覺很陌生,像摸到氣球一樣,“睡吧,節省氧氣。救援快來了。”

她仍在呢喃,但我辨不清在說什么。終于,她安靜了下來,只剩下輕柔的呼吸聲。

“瑪迪的世界”。這個名字我聽過太多次。

她又說對了。

這就是我一次又一次穿越裂隙的原因。原本我早就該停了,早就該灰溜溜地返回地球。我只是想尋回那朦朧、瘋狂,交織著藍、白、綠的夢境。

早知現在,何必當初。

數年前我第一次穿越的時候,迎接我的并非黑暗和虛無。那時不僅有遠方那可與太陽相媲美的、光彩熠熠的恒星,還有散發著柔光的星云和璀璨的球狀星團。裂隙向我展示了一場盛宴。

這是陷阱。

伊芙琳·安和戴夫·赫爾福德兩位教授——我的同事兼良師益友——陪伴著我。我們從地球出發航行了數月,先是從遠處,后又在觀測站對裂隙進行了研究。我們心癢難耐,想要穿越裂隙,獲得第一手研究資料。最后,我們把理論拋之于后,親自上陣做了裂隙行者。

一輪藍、白、綠三色交織的新月首先映入眼簾。那景色出人意料,攝人心魄地發出奇光異彩。我們目瞪口呆,逗留了很久,兩位教授和我一樣對這景象充滿敬畏。我們不顧一切地想在返回觀測站之前多獲取一些信息,直到裂隙開始產生變化。

第一次任務付出了令人慘痛不已的學費。在我返回后的那一瞬間,伊芙琳和戴夫被裂隙吞噬。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雖然它的官方稱謂為“安-赫爾福德世界”,但裂隙行者和偶爾為它撰文的記者們還是習慣叫它“瑪迪的世界”。盡管我反對,這個名字仍將被歷史銘記,是的,“瑪迪的世界”。那之后,我又經歷了無數次任務,卻再也沒有看到過。每一次穿越那該死的帷幕后,出現的永遠是宇宙的黑暗和虛無。技術上來說,那甚至都算不上發現,因為除了我之外,再沒有過第二個目擊者。

“瑪迪的世界”總是伴隨著各種疑問,對它的搜尋每次都以失敗告終,相關的質疑聲也開始甚囂塵上:它是唯一的幸存者用妄想織就的幻象;還有更偏激的看法表示,它只是個為了奪人眼球、爭名奪利而編造的謊言。

瘋女人的世界。是的,有人當著我的面這么叫過。

如果將我匯報的所有細節都公之于眾,質疑聲只會愈演愈烈。觀測站審查小組將報告保密的部分劃定為聳人聽聞,太離奇、太主觀,不該被收錄在報告里。連我自己都很難相信。

因為,我們見到的不只是泛起漣漪的水面上波光粼粼,富含氧氣的大氣層中云卷云舒,連綿的巖石、冰雪、金屬、琉璃熠熠生輝;不只是微粒在星球軌道交點間飛舞,不只是精妙的電梯輻條聯通地面。在背對金色的G類光譜太陽那一面,夜間燈光清晰地描繪出美麗格紋:一環又一環,幾何形狀的燈流像迷宮般縱橫交錯。

生命。高級文明。也許這只是從遙遠的時間線上對母星的驚鴻一瞥;或許它只是一個殖民地哨所,如珍珠般鑲嵌在裂隙那無序的路徑上。或許只是海市蜃樓,或許只是癡迷于穿越帷幕的裂隙行者在缺氧狀態下的幻夢。

是夢中的探索。

也許只是希冀探索的夢。

蘇相信“瑪迪的世界”,奎恩也是。瘋狂、癡迷的奎恩,他的情況更糟糕。

他們都相信帷幕中有肆虐的鬼魂,相信裂隙中存在著裂隙諸神;他們什么都信:那些奇聞軼事、異想天開的迷信、我在觀測站各種團隊中聽過的失智想法,還有早就被我拆穿或拋之腦后的故事,等等等等。

“我們可以控制裂隙,瑪斯。這就是為什么裂隙之神要造出它。”

在我們小小的宿舍隔間里,蘇飄浮在我對面。而我貪婪地吮吸著苦艾酒泡,迫不及待地指望這綠色的液體讓我失憶。

“胡說八道。”

“它就是拿來用的,用來旅行,到達某個目的地。不然為什么要造出它呢?”

“你想過嗎,可能它只是個自然現象,遠方的目的地完全是隨機選擇的?如果裂隙背后真的隱藏著什么組織或者意圖,你不覺得我們早就該發現一些規律了嗎?”

即便我意識到,自己的聲音越來越大,話語中充斥著挫敗和憤怒,但我停不下來:她怎能如此……如此不科學?如此愚昧?就算她很迷人,但這一點,不理智還冥頑不靈,實在讓我怒火中燒。

“有規律的。”她繼續說,“你自己都說過:奎恩的數據顯示得很清楚。穿越的人越多、越頻繁,裂隙就越有可能發生變化。探測器和機器穿過去沒影響,但我們會。我們觸發了變化,裂隙能感知到人類,它能感覺到我們。”

“統計學意義——”

“我們可以控制它的,瑪斯。我們只要待在帷幕里。”

這個提議讓我十分恐懼。“你會迷失或者被切碎,甚至更糟糕。我們加速穿過裂隙是有充分理由的……”

“恐懼!”現在蘇的聲音和我的一樣大,“我們加速穿過是因為恐懼和習慣。但是下個任務我們要停在帷幕里,我們要證明我們沒錯,我們要再次找到‘瑪迪的世界。你和我一起。”

“不。”我的聲音毫無感情。

她一定感受到了我的決絕。“好吧,那我和奎恩去。沒有你,我們也會找到它。”

“我們?你和奎恩?你知道的,他把所有的錢都拿來喝酒了,整天酩酊大醉,他腦子不清醒。”

從什么時候起他成了“我們”之一……從什么時候起我變成了“你”?

從什么時候起,我成了這樣一個善妒又充滿敵意的人?

我想要伸出手跟她道歉。就算我們有分歧,蘇也一直對我很好,而且對我助益頗多。她觸碰過那些我束手無策、甚至認為從不存在的地方。也許就是那一刻,我才意識到她……她對我有多重要。

但她轉過身走了。離開了。

我咒罵著,把那半空的酒瓶砸在了門上。

空氣一點點耗盡。

隙行服詳盡地顯示著我們剩余的時間,但這又有什么用呢?指示燈數據開始模糊不清,我感到肺中的氧氣在慢慢耗盡,遠比任何機器都更精準、更敏銳。致命的睡意襲來。

我的視網膜上突然倒映出一陣漣漪,帷幕又變了。荒涼之地,又是一個虛空之境,那無數悄悄填滿宇宙、不斷壯大的虛空之境中的一個。在遠方隱約可見的帶狀物質中,幾乎看不到一絲核燃燒①的痕跡。

我眨眨眼,它又變了。

我突發奇想地消耗了一點珍貴的燃料,向帷幕靠近了些許。

它輕輕地蕩起波紋、不停變換,呈現出我從未見過,或者我從沒留意過的圖案。帷幕總是讓人避之不及,要用最快的速度穿越才行。它能頃刻間切斷你,它那捉摸不定的邊界,能猝不及防地吞噬你或把你困在對面。種種危險,讓人甚至不敢與它對視。

但我們現在總歸要死了。沒法回頭,也等不到救援隊了。

“張。”

她昏昏欲睡,意識幾近消失。

“張,聽好。我們得讓裂隙變化,這是唯一能做的事。”

她搖搖頭,但再沒有表示反對。我已經設置好了隙行服,決心穿越。

裂隙的情況仍然不錯,帷幕是微微閃光的簾幕。我用手掌靠近柔和的霍金輻射①,先伸出一根手指,然后是我的整只手。

還是什么都沒有感覺到。

裂隙會通往我們宇宙內部的遙遠區域,還是通向一個全新的宇宙?它是一大片漂浮在我們身邊的膜,還是另一個在永恒膨脹的混亂中凝聚而成的泡?我們無從知曉。萬事萬物都能自由通行,基本物質不會被分解,也不會因反粒子②而湮滅。當然,也許我們只是一直運氣不錯罷了。

我們穿越過去,閃耀的藍光與黑暗接踵而至;我們穿越回來,又再過去,循環往復。蔚藍的恒星,天藍色星云。每一次我都因專注而眉頭緊蹙。我在尋找某個目的地,某個不單單只有黑暗的地方。我全心全力地尋找終點,和我第一次穿越時一樣,那么熱切、無畏。這次沒有恐懼,恐懼只會讓人分心、失去目標。恐懼會撕裂我,就像它撕裂奎恩一樣。

“瑪斯,瑪斯,你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那含混的聲音出自于張,又或者是我自己。我無視了那些航程和燃料消耗的數字警告。

穿越、返回,一次又一次,氧氣含量驟降。我們徘徊在帷幕中,不斷尋找、不斷撩撥,像彈奏樂器一樣,撥動著宇宙的琴弦。裂隙是巨大的設備?是諸神贈予我們的入口?它還會是其他什么呢?旋渦星云和恒星帶著藍光閃過。以前我總是匆匆穿越,但現在我開始放眼觀賞之前錯過的美景,真美啊。難道這就是其他裂隙行者提到的,帷幕為他們帶來的感情嗎?

能量積攢,電花閃動。眼前所見的,是光的微粒、數不盡的星團,還是許多塵埃和熱量組成的旋臂,我無從知曉,也分不清它們究竟在帷幕里邊還是外邊。張和我被包裹在一股強大的力量里,光芒射向一望無際的遠方。我們一邊沿著光前行,一邊來來回回地穿梭。

帷幕的一邊,景色變了:斗轉星移,恒星更加明亮,透出溫暖的藍色光芒。回到另一邊,又變了:一藍、一紅兩顆星,交織著翩翩起舞……我聚精會神:一個目的地。腦子里只有那一個目的地,只有它。只有那兒。

“真美。”張喃喃道。她的臂膀緊緊環繞著我,倒映在她眸中的是一彎越來越大的弧線——交織著藍色、白色和綠色。

巨大的金色太陽散發著炙熱滾燙的光芒。我感受到那溫度穿透了厚重的隙行服。天空不再黑暗或布滿繁星,它變成了藍色。

裂隙沒有理由只能通往又黑又冷的真空。

在整個世界的重力作用下,我們被拉向裂隙,去往逃無可逃的宿命。

藍色的微光之外,一條地平線向我們飛速靠近。

有人在那里,只是一個剪影。感覺陌生又熟悉,正揮著手奔向我們,不知是歡迎還是揮別。

我閉上眼的瞬間,裂隙打開了。

我誦讀出最后的穿越祈告。

【責任編輯:龍 飛】

① 瑪德琳的簡稱。

① 距離太陽最遠距離為73.1億公里,最近距離為44.3億公里。軌道半長徑為39.264天文單位(5.874×109km)。

② 當粒子在媒質中的傳播速度超過媒質中的光速(小于真空中的光速)時,會產生輻射。輻射效應很強大時會顯出微弱的淺藍色光輝。

① 一般指具有靜止質量的物質。

② 宇宙學中“大爆炸”遺留下來的熱輻射,充斥整個宇宙。其溫度接近絕對零度(-270.15℃)。

① 瑪德琳的簡稱。

① 核燃燒:恒星內部的核反應。

① 霍金輻射:以量子效應理論推測出的一種由黑洞散發出來的熱輻射。

② 反粒子:反粒子與所對應的粒子在質量、自旋、平均壽命和磁矩大小都相同。兩者所帶電量相等而符號相反。磁矩和自旋的取向關系也相反。反粒子與所對應的粒子相遇就發生湮滅而轉變為別的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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