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到山,人們自然就想到一千多年前劉禹錫《陋室銘》的那句“山不再高,有仙則名”。似乎有山就有神仙,有神仙就有靈氣,有靈氣就有名氣。千百年來,人們對名山和神仙的關聯也大多作如此想像。其實,所有的山,不論有名無名,也不論陡峭還是平緩,哪有什么神仙在。倒是有人有文就出名,有詩有書(法)即出彩,則是真的。尤其是,有名人到過該山,不管來做什么,只要來逛過一下就行;或者不管名人來與不來,只要給該山寫過文章或題過詩詞也行;或者有后人給到過該山的前輩名人刻字題詞也可以。凡此種種,具備一樣,該山就會很快出名;如果三者齊備,要不出名已不可能,必須做好名揚四海的準備了。
南寧青秀山跟國內大多數名山一樣,上述三種情形早已皆備。大名如徐霞客先生在南寧考察游玩一個多月,幾乎踏遍南寧四周山嶺,總共寫了19天的日記,里面多次提到青秀山。這幾年名聲又突然鵲起的王陽明,曾帶兵在南寧駐扎五個多月,他到青秀山游覽時為青秀山綠蔭如蓋、草木蓊郁的景色所吸引以致流連忘返,但他給南寧寫過兩首詩,記錄的卻是南寧經歷戰火后的凋敝:“浮屠絕壁經殘燹,并灶沿村見廢墟”。曾與奸相嚴嵩相斗的傳奇人物董傳策,是刑部主事,中央機關里的一個司局級干部,官位雖不高,卻因骨頭硬,敢彈劾權傾朝野的嚴嵩,打入大牢備受酷刑而不屈,被寫進了歷代傳奇圖書,他被貶到南寧,一待就是九年之久,他也經常登臨青秀山,曾寫過《青山歌》和《青秀山記》,對青秀山各個景點逐一研究命名,達十余處之多,最后還給青秀山定了調:“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清”,可見對青秀山用功用情之深。其他歷代大小文人、官員對青秀山的吟詩作賦、題詞刻字更是難以勝數。而一大批忽對忽錯、沉浮不定的現當代名人都還沒有計算在內。所以,南寧青秀山注定與名人有關,與文化有源,毋庸置疑地成為名副其實的文化名山。
我每次登臨青秀山,在驚嘆于山上人工雕琢布景的精致用心和依山就勢的順其自然之余,常常困惑于半山腰擷青巖上的那句“陽明先生過化之地”。雖經數百年風雨剝蝕,字跡依然清晰可辨。然而,“過化”兩個字,卻讓我思慮多年而始終未解其意。石刻記載,這是陽明先生的門生左江兵備僉事歐陽瑜于嘉靖四十年(1561年)在此處刻上的,而此時陽明先生早已病逝三十三年了。查明朝官職,兵備僉事,就是負責管理轄區軍務,監督地方兵馬等事的官員,級別大約跟董傳策刑部主事一樣,是個廳局級領導,但他是地方上管軍的,稱為左江兵備僉事,可能相當于現在地市軍分區領導的級別,也算有頭有面的人物了。而王陽明,不僅由于在貴州龍場“格物致知”,最后打通儒家學問的“任督二脈”,達致“通儒”行列,而且最后還當上了南京兵部尚書(與北京中央朝廷的兵部尚書同等級別),地道的文武全才。對這樣的高級領導,又是自己的老師,歐陽瑜在懸崖上刻字紀念當然不是隨便為之的,“過化”一詞肯定有它玄妙之處。
記得我第一次上青秀山時,看到這八個石刻大字,當時下意識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難道此處是王陽明先生過世后火化之處?“過化”乃“過世后火化”的簡稱?轉念想想,只好自嘲,歐陽瑜在崖壁上刻字歌頌自己老師,其目的當然是希望其名與其字借助恩師的威名而廣為人知,用詞哪有這般粗俗的!而且明朝應該還沒有時興火化,邕州南寧又地處蠻荒偏僻之地,哪來“過世后火化”之說?這樣的疑問反復出現,促使我不得不對“過化”一詞作些認真考究了。
先是打開百度查找線索,再跑到南寧書城買回一部《孟子》求證,始知“過化”乃從《孟子?盡心上》的“夫君子所過者化”一句簡化而來。完整的句子是“夫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豈曰小補之哉!”大意是:君子所到過的地方,百姓得到教化;所留存下來的影響,更是神妙無窮。天子與百姓同心同德,達到與天地自然運轉一樣協調和諧,怎么能說只有很小的補益呢?
這當然是講活人的,跟過世后火化沒有半點關系,說的是君子以德感人、以文化人的無量功德。那么,什么樣的君子才能達到這一層級呢?孟夫子所描述的君子當然指的是帝王,是圣君。古人一直認為,只有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圣君,他所到之處,才如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小民百姓才如久旱逢甘露、寒冬沐春風,立馬見善而思齊、恭敬而忠順。
以此圣君才配戴的高帽放到陽明先生頭上來,不能不讓人發問,陽明先生到底做了什么事,值得后人這么夸獎?其實陽明先生在廣西兩年多,就做兩件事,一是平息地方騷亂,二是創辦書院教人。
陽明先生在《敷文書院記》稱,他是嘉靖丙戌夏率兵到的廣西。嘉靖丙戌夏也就是1526年夏天。不到兩年,即1528年初陽明先生就平息并招撫了廣西思恩府(治今武鳴)、田州(治今田陽)土酋盧蘇、王受的紛爭騷亂。陽明先生的高明不僅在于以雷霆之力止爭罷斗,還深感當時的廣西文化落后,文明不昌,百姓缺乏教化,于是建議實行土流并治,以流官知府約束土官、土酋;同時在思恩、田州、南寧等地興辦學堂、書院,并親自登臺講學,倡導讀書習文,發展教育。在南寧時,他率隨員在城北門口的縣學舊址建一個書院,日集諸生,自己登臺宣講他在貴州龍場“格物致知”取得的學術成果“致良知學”,“宣揚至仁,誕敷文德”,他還會搞標語口號宣傳,把他自己這幾個校訓一般的語錄金句,書寫為書院的匾額,懸掛高處。因此,該書院被稱為敷文書院,成為明朝時期廣西著名的書院之一。南寧的史書稱,南寧城北門口的縣學舊址位于今北寧街42—1號,可惜陽明先生創辦的敷文書院原先的建筑已經蕩然無存,惟北寧街側大門口右邊建筑物墻上尚鑲嵌有“王文成公講學處”的石碑,在提醒過往的人們,這里曾是先生講學教化南寧百姓的所在。
青秀山上的“過化”一詞,顯然是在頌揚陽明先生在南寧講學教化百姓的德政,并非真的陽明先生就在那山崖下開壇講學。其實,類似的故事在廣西各地還有不少。如蘇東坡之于北海合浦,黃庭堅之于宜州,柳宗元之于柳州,秦觀之于橫縣;而徐霞客更不用說了,他于崇禎十年(1637年)四月由湖南進入廣西全州,此后一年多,東游西探,走遍了廣西各地,留下了記述廣西山川風物的20多萬字《粵西游記》,占全部《徐霞客游記》三分之一的篇幅,至今人們依然津津樂道。陽明先生之于廣西,才有兩年多時間,之于南寧,更是短短的五個月,但其影響也是不可忽略的。“陽明先生過化之地”雖然只刻在青秀山上,但陽明先生開辦書院教化百姓之舉,卻如一縷春風,永遠吹拂在南寧廣袤的大地上,彭湃于邕城民眾的內心里。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如今的青秀山,已與舊朝不可同日而語。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南寧人不但重修了一些毀于戰火及風雨的古跡,恢復其早年的風采,而且開發創建了一批新景點,把青秀山打扮得更加魅力無窮。這里的人工綠化與自然植被渾然一體。以櫚科植物為主的棕櫚園里,棕櫚樹偉岸瀟灑,枝葉婆娑,搖曳生姿,流盼著濃濃的南國風情;以香花植物為主的香花園里,奇花異草,千姿百態,馥郁芬芳;還有占地幾十畝的潑墨如黛的蘇鐵園,數百畝的郁郁蔥蔥的雨林大觀,濃蔭滴翠的環山步道,綠茵茵、碧油油的地衣草坪……這些人工景點與馬尾松、小葉榕、巴芒草等自然植被相得益彰,更加強調了出青秀山的“青”和“秀”來。
當年的陽明先生,自然不可能看到如今青秀山煥然一新的景況。陽明先生在廣西期間,自明初洪武四年(1371年)就爆發的廣西潯州府(治今桂平)大藤峽瑤壯農民大起義仍然如火如荼,期間更換過幾任將領征剿均無法征服,陽明先生在解決了思恩府、田州府土酋的騷亂后,于1528年7月,曾率軍一度攻破起義軍的營地,也算是比較成功的一次征剿了,但也還是無法將其徹底消滅。大藤峽起義居然持續到明朝末年的崇禎朝,這在中國歷史上幾乎是絕無僅有的。而在大藤峽起義爆發480年后,即1851年清朝咸豐元年,同在桂平,又爆發了更為聲勢浩大的太平天國金田起義,起義軍席卷大半個中國,還攻下南京建立了自己的政權。這是人事的巧合,還是歷史的必然?陽明先生再怎樣學究天人,也不可能窺測玄機了。陽明先生在攻破大藤峽起義軍營地后的當年10月,因病重離職還鄉,走到江西南安(今大余)時即告病逝。
陽明先生名氣大,他的學生還在青秀山崖壁刻上“陽明先生過化之地”八個大字,數百年來不知引來多少人前往瞻仰觀看,人們睹物思人,不時懷想古代先賢對南寧的文明教化之功。但陽明先生對廣西雖有影響,其聲望似乎不怎么上得去。其中因由,雖不敢妄議推測,卻值得后來者深思。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
作者簡介:牙韓彰,壯族,廣西作家協會會員,現任當代廣西雜志社社長、總編輯,編審,廣西新聞工作者協會副主席,全國新聞出版行業領軍人才,首批廣西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曾任新華社廣西分社記者、經濟采訪部主任、分社副總編輯。出版新聞作品集《紀實與思考》,主編出版《讓“五個扎實”在廣西落地生根———學習習近平視察廣西重要講話精神》《【當代廣西】創刊十優秀散文集》《廣西文化名勝概覽》《廣西長壽文化集萃》《今朝望鄉處———壯族作家漢壯雙語散文選》等書。有散文、詩歌作品在《人民日報》《廣西文學》《廣西日報》《紅豆》《南方文學》《當代廣西》等報刊發表,有詩歌作品獲第四屆“中華情”全國詩歌散文聯賽銀獎、《紅豆》雜志2017~2018年度優秀作品獎;有散文作品獲廣西新聞獎文藝副刊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