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若水
1950年前后,是湘中這座小城很多人的命運轉折點,這年16歲的石榴和馬鳴便是如此。石榴在這之前,是一個小地主家備受寵愛的幺女兒,十指不沾陽春水,平日里只跟著哥哥們讀書,跟著母親做女紅看賬本。現在,她家中的田地沒有了,父親天天躲著不出門,母親病榻纏綿,大哥二哥不知所終,有人說是去了臺灣,比石榴大不了兩歲的三哥跟著親戚去跑船,掙錢養家糊口,家里便全由她負擔起來。偶爾一出門,她便被街上的半大小子指指點點甚至不懷好意地圍觀、推搡,每當這時,都會有馬鳴往她身邊一站,眼睛噴著怒火。半大小子便一哄而散。
街面安靜下來,石榴便往前走,也許是去藥鋪抓母親的藥,也許是去買點鹽巴或針頭線腦。馬鳴不聲不響地跟在她身后,看著她買好東西又往回走,一直要看著她走進家門,他才轉頭回家。他已經跟著父親學了四年篾匠手藝,去山里砍竹子、剖篾、織各種家用器具,手上一年到頭有不小心被鋒利的篾劃破的紅色細紋。
回到主屋后面用幾十根大竹子和茅草頂搭成的工場里,比馬鳴小兩歲的弟弟正幫著父親整理青篾。兩個人朝他看一眼,問:“她回家了呀?”
馬鳴點點頭,父子三人又一起忙活起來。
自從叔叔在東北戰場犧牲,馬家成為烈屬后,四鄉八村的人家都會慕名來他家訂做簸箕、竹篩、籮筐等農家用器具,到了下個或者下下趕場日來取。父子三人有忙不完的活,也因此掙來了飽飯暖衣。
馬鳴的叔叔比他父親小了十幾歲,十四歲時跟著人跑船,跑著跑著便參加了解放軍,再然后,就成了一枚烈士勛章,掛在了馬家堂屋的墻上。
因此,馬鳴的大哥剛過18歲就成了一名光榮的人民解放軍戰士。馬鳴不喜歡讀書,12歲之前,他在石榴家的田莊上放了幾年牛,12歲后回家跟著父親學手藝。16歲的他比他爹還高,他爹娘私下閑話說,他長得高是在石家莊上常吃飽了飯的緣故。
天黑后馬鳴磨磨蹭蹭地挨到弟弟回屋后,小聲求他爹:“爹,你找龔媒婆去石家提親成不?石榴兒太苦了。”天黑,他爹看不清他的一張比紅紙還要紅的臉,卻清楚地聽見了他抖得幾乎不成調的話。
他爹一向與石老爺交好,家中幾個孩子的名字就是石老爺取的,便一口答應下來:“成,我跟你娘商量下,讓她明天去石家探探口風,然后算個好日子讓龔媒婆上門提親去。”
若是以前,他爹斷不敢想這門親事的。但如今他爹信心滿滿,不說別的,他家大兒子,被四里八鄉家中有優秀女娃的父母惦記著,還有不少干部子女……大兒子是國家的人,他的親事自己不合適定,這老二,就是一個手藝匠人,親事可以由得父母做主。

一切如馬爹所料一樣順利,沒幾天,龔媒婆帶著打扮一新、羞澀得要死的馬鳴和高高興興的馬家爹娘,一起去了石家。兩家只隔著一條街,只是石家所在的那條街,都是青磚大屋。石娘也撐著病體出來見了人,石家父母十分高興:馬家,現在是多好的人家呢;馬鳴,自小就對自家閨女好。
約好了年前訂親,成親的日子等石榴三哥過年回家再商量。
石榴沒露面,馬鳴從屋里找到屋外,在后院的空地上看到了她。
馬鳴重重地咳嗽一聲,石榴一張臉就紅了。馬鳴也害起羞來,兩個少年隔著一臂遠,一齊呆望遠方。遠方有田野、水塘,還有山。
馬家父母呼喚的聲音從屋里傳出,馬鳴瞄了她一眼,“我回去了。”心里卻盼著她像小時候去莊子上跟著他去放牛,石爹來叫她她卻總不肯,“再等一下下。”
然后總要等很多個“一下下”,她才會不舍地跟他告別,“我回去了。”
石榴低聲說:“回吧。”馬鳴看著她,腳下不動。馬家父母的呼喚聲再次響起,石榴瞪了他一眼,聲若悄語,“回吧回吧,我明兒給你做雙鞋。”
馬鳴剛一喜,后又搖頭,“不不不,我隨便穿就好。你家里事多,你爹娘你哥的衣服鞋襪也得你做。別給我做了,你多歇下。”邊說,邊往后移了移那雙快磨穿了腳尖的布鞋,這還是他最好的鞋了。
石榴兇狠地推了推他:“你爹娘叫呢,快走吧。”

五天后,一雙新鞋便送到了他手里。
暮色飄蕩的河邊小樹林里,他一邊心疼她,一邊摸著那雙底子厚厚的新鞋,合不攏嘴。她手里捧著他買的糖果,正是從前家境好時她愛吃的。她剝了一粒塞進嘴里,又剝了一粒塞到他嘴里。
整個世界都甜了。
在她家門前分手時,他得意極了,“我正在攢錢,到時候送個好東西給你。”
石榴的眼睛亮亮的。
一個半月后便是過年,石馬兩家要訂親的消息慢慢傳了出來。臘月中,某主任神色鄭重地來到了馬家,將馬父和馬鳴嚴肅地批評了一通,說他們思想覺悟太低,以他們那樣的家庭,怎么能和石家結親?之后主任去了石家,痛斥他們想禍害烈屬家庭,想禍害正在部隊上有著遠大前程的馬嘯。
主任走后,馬家人面面相覷了好一陣。最終馬爹淡定地假咳一聲:“我們馬家娶兒媳婦,關主任和政府什么事?別理他。”馬鳴頓覺天都光了。三個人急忙去了石家,讓他們穩心:這親事,必然要成的,才不關別人的事。
但很快,接踵而來的人和事,將親事攪黃了:主任成了馬家的常客,馬嘯的政委帶著他千里迢迢回家了一趟,石榴跑船的三哥也被迫提前回家制止這場親事,他所在的船現在已經歸為國有,如果兩家訂親,那么他跑船的活兒也干不了了。
兩個少年男女之間的親事不提了,暮色飄蕩的黃昏河邊小樹林里,再也沒有人了。
但馬鳴的鞋壞了后還是有新鞋,石榴受了欺負,馬鳴立刻會提著剖竹的篾刀出現。
第二年的夏天,城里開始興起了合作社。進合作社工作的人里,有馬鳴,還赫然有石榴。這是馬鳴對馬嘯的政委提出的不和石榴成親的條件。當然,他保證了,這一輩子都絕不和她成親,也絕不和她有不正當的關系。各自都會和別人成親過日子。
石榴識文斷字,會算數,會記賬,很快就勝任了會計的工作。
馬鳴沒幾年就升成小頭頭,然后是主任。
石榴到了25歲還未嫁,被35歲的城里貧民張大福看上了。他一貫混賬,不識字,因為家窮且有瘸腿的老娘,被照顧到縣棉紡廠做裝卸工。別人因為石榴的家庭成分不敢娶,張大福敢呀,他家世代貧農,又無前途問題要考慮。
馬鳴在大街上將張大福暴打了一頓。張大福鬼哭狼嚎,路人都心驚肉跳,從此后,再也沒人敢打石榴歪主意。
馬鳴被合作社降了職。馬爹憂傷地看著老大不成親的兒子,也只是拍了拍馬鳴的肩,長嘆一聲,回去繼續剖他的篾去了。
石榴28歲那年,應病重父親的懇求結了婚,對象是她家隔壁同樣家庭成份不好的食品站的老吳。老吳比她大8歲,祖父是地主,父親去了臺灣,留下他和他母親住在原來的老宅子里。他本來在長沙做老師,后來回了老家,在食品站下面的養豬場養豬。
老吳和石榴兩個人的姻緣,還是馬鳴給牽的線。老吳在食品站的上級,正是馬鳴的弟弟。因為馬鳴弟弟,馬鳴了解并認可了老吳,將老吳介紹給了石榴。雖然石榴也認識老吳,但因為他是馬鳴介紹的,石榴才肯和他結婚。
石榴結婚那晚,石、馬、吳三家一起吃了頓飯。馬鳴破例地喝了酒,醉了的他回家后跟母親說:“娘,明天你去找個人回來,跟我結婚唄。”
馬鳴的對象是鄉下遠房親戚介紹的平常女子,長相平平,幾乎不識字。兩對夫妻婚后都過得安穩,老吳對石榴有種惺惺相惜,兼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愛和尊重;而馬鳴的妻子性子溫順,又對馬家十分崇拜。
日子如流水,石榴有了第一個孩子,第二個孩子,石榴的孩子慢慢長大了。那些年,運動一個接一個,但馬鳴巋然不動,他護著的石榴也就沒受到過大沖擊。老吳在養豬場,也被馬家弟弟庇護著。接到臺灣的來信時,馬鳴和石榴都已經年過五十,合作社成了百貨公司,他們倆也已經內退了。
上世紀九十年代,石榴的大哥二哥都從臺灣寄來了信,老吳的父親已經去世好些年,他在臺灣重新有了家,但一直沒忘記大陸的妻兒,他的臺灣妻子將他臨終前說的話寫在信上,寄了來,還寄了他們一家人的照片。
除了石媽莫名的病神奇地好了外,其他人都只是將這事當作談資罷了。相隔太遠,再親的人也慢慢淡了,不關己了。
馬鳴沒有孩子。馬娘在馬鳴結婚第三年還沒孩子的時候,領著他媳婦跑長沙,甚至去過馬嘯所在的城市上海看醫生。醫生從馬鳴媳婦身上看不出啥問題。
馬娘要帶著馬鳴去看醫生,被馬鳴嚴詞拒絕。
馬鳴媳婦暗里哭了很多回后,也認了命,想著去鄉下收養一個孩子就好。
但馬鳴卻連收養孩子都不肯,他特別喜歡石榴的二兒子吳曉磊。
說起吳曉磊,又是一個故事。那時候女人生孩子習慣叫接生婆來家里,去醫院的很少。當時大家都覺得,石榴第一個孩子順利生下來,第二個肯定沒問題呀。所以,在吳曉磊出生前一刻,老吳在上班,也沒人叫他回家。
等到孩子生不下來時,石媽、馬媽和接生婆都慌了神,完全不曉得往醫院送。關鍵時刻,馬鳴如天神降臨,用被子將石榴兜起來,推了合作社的三輪車,拼盡力氣往醫院跑,又動用馬家的關系,將院長叫了來。
吳曉磊這才得以見到這世界。
吳曉磊從小就知道自己是馬叔叔救的命,也親這個愛玩愛笑,家里啥東西壞了立馬能修好的叔叔。他十五六歲的時候,聽說了馬叔叔和他媽的事,開始管馬鳴叫馬爸。
那些年,原來住在一起的人家陸續搬走,連馬鳴的弟弟和石榴的三哥也搬走了。最終,老住戶只剩下了馬鳴家和石榴家。但兩家的房子都換成了紅磚水泥結構。
老吳卒于1993年,心梗。石榴59歲,吳曉磊兄弟兩個都已經在大城市定居。老吳倒下的時候,石榴站在自己家門口,聲音張皇,大喊:“馬鳴!馬鳴!”馬鳴正在炒菜,火也沒關就跑過來。看見倒在地上的老吳,他手里的鍋鏟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老吳的喪事辦得有條不紊,吳家兩個兒子從大城市回來,看著馬鳴指揮得當,自己老媽哀而不傷,倒也很是放心。喪事后,吳曉磊去馬鳴家蹭飯,席間掏了八百塊錢給馬鳴媳婦,認真極了,“馬爸、干娘,等你們老了,我來照顧你們。”馬鳴和媳婦對視,眼眶有點濕,他伸手越過桌拍拍吳曉磊的肩,吳曉磊反手抓住他的手,重重地握了握。
馬鳴反而是他們三個中最先走的那個。2003年,69歲的馬鳴因病去世。石榴與他媳婦圍在他床前,他那時候格外清醒,握著媳婦的手說了句:“這輩子對不住你了。”媳婦哭得死去活來。馬鳴也握住了石榴的手,久久地看著她說:“等下輩子了。”一枚他16歲那年攢了好久的錢買的小小銀戒指,悄然落在了石榴手里。
石榴沒哭,鎮靜地叫回了自己兩個兒子。在喪事中,吳曉磊做了兒了該做的一切。
那枚戒指,從馬鳴咽下氣那一刻,就戴在了石榴手上,一直到2013年她因病去世。走時她很安心:馬鳴媳婦在半年前走了,她們倆算得上相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