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獻中

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是一篇抒發回歸心志、抒寫超然情趣的辭賦名作,千百年來備受世人喜愛,也是學界研討不倦的對象。這篇名作也含蓄蘊藉地表現了作者當時復雜的內心世界,耐人回味。那么,作者在文中究竟表現了怎樣的內心世界?屬于回歸前還是回歸后?現行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認為:該文抒發作者“回歸田園的樂趣”(見單元導讀),是作者“回歸田園之初激動欣喜之情的自然流露”(見課文題解)。
其實,這種觀點是值得商榷的。其一,失之偏頗,僅僅是從一種角度來認識作者當時的內心世界。如果換一種角度觀察,可以發現文中還表現了作者內心世界的另一面,那就是“孤獨”與“封閉”。其二,有欠準確,沒有把準作者表現的內心世界所屬的真正階段。仔細推敲可以發現,作者表現的內心世界并非屬于回歸后(即所謂“回歸田園之初”),而是回歸前。
為什么說《歸去來兮辭》抒寫的是作者回歸前而非回歸后的內心世界?現代著名學者錢鐘書在《管錐編》中考辨云:
“《序》稱《辭》作于十一月,尚在仲冬;倘為‘追錄’‘直述’,豈有‘木欣欣以向榮’‘善萬物之得時’等物色?亦豈有‘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或植杖而耘耔’等人事?其為未歸前之想象,不言可喻矣?!?/p>
錢鐘書認為,此文自“舟遙遙以輕飏”至“亦崎嶇而經丘”,是“敘啟程之初至抵家以后諸況,心先歷歷想而如身正一一經”,其謀篇機杼與《詩經·東山》寫征人尚未抵家,而想象家中情狀相類。袁行霈《中國文學史》(2005年版,高等教育出版社,第二卷)也持相同觀點,認為:“文中所寫歸途的情景,抵家后與家人團聚的情景,來年春天耕種的情景,都是想象之辭,于逼真的想象中更可看出詩人對自由的向往?!绷硗?,金代學者王若虛曾指摘《歸去來兮辭》在謀篇上的“毛病”,認為既然是將歸而賦,則既歸之事,也當想象而言之;但從問途以下,都是追敘之言,顯得自相矛盾,即所謂“前想象,后直述,不相侔”。這說明王若虛未能看出此文全篇皆為想象之辭的謀篇特點,但也恰好從一個側面表明該文是歸前所寫,而非歸后所作;是想象,而非實錄。還有,作者在文首和文中分別兩次呼告道“歸去來兮”,在內心深處規勸自己盡快回歸,這也說明文章應該是作者在歸前所寫,表現的是回歸前的內心世界??傊?,從幾個方面可以斷定,《歸去來兮辭》寫于作者將歸而未歸之際,此時其人未歸而心已先歸;其想象歸程及歸后的種種美妙情狀,正表明其歸意之堅和歸心之切。
那么,作者回歸前“孤獨”與“封閉”的內心世界在文中是如何體現的呢?客觀地說,這種內心世界是一種比較隱蔽的心境和心態,通常為讀者所忽視。但是,如果細品全文,即可發現其時時顯現或流露。其相關語句也可謂遍布全篇,隨處可見。
甫一開篇,就有如此體現。作者在篇首發出“歸去來兮”的內心呼喚后,就首先捫心自問:“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此句一出,“天機泄露”,坦露了作者孤獨的心境,展現了作者封閉的心扉,也旋即奠定了全文的基調。其中,“獨悲”一詞,異常醒目,表明了作者內心的異常孤獨與封閉,那就是:雖然曾在官場,卻無同僚與其有共同語言,所以他處于無人可以交流情感、無處可以傾訴心志;而又不愿與人交流、不愿向人傾訴的矛盾而尷尬的境地。
接著,作者想象回歸之后“激動欣喜”的情形。其中諸多方面貌似歡天喜地,但其實又怎樣呢?讓我們分別看看:“僮仆歡迎,稚子候門。”雖然有人迎接,卻只是家人而已,沒有父老鄉親,更沒有當地官員,好不冷清;“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雖然有酒享用,卻是“自酌”,無人相陪。常言道:一人不喝酒,二人不打牌。自飲自酌,好不寂寞;“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遍T庭冷落,無人光顧,他只有關著園門獨自漫步,不像后世劉禹錫那樣雖然遭貶謫、居陋室但“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如此豈不孤獨?“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庇腥苏f,此處的“孤松”是作者“高潔品質”的象征和自喻,雖然也可成立,但又何嘗不是作者孤獨心境的象征和自喻?況且,其中的“盤桓”更是一個人孤獨寂寞的外在行為的表現。
然后,作者又進一步“發誓”道:“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敝宰鞒鋈绱恕皼Q絕”的決定,原因是其認為“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基于這種認識,于是作出了這個近乎棄世的決定。在這里,“息交”與“絕游”,不再是作者內心孤獨的心境表現,也不是其對外界環境被動的接受和適應,而是其欲封閉自己、孤立自己,并與外界斷絕關系的主動作為。他要讓自己躲進象牙塔:“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彼氖澜缰挥辛钇溆鋹偟摹坝H戚之情話”和令其歡樂、為其消憂的“琴書”,多么單純,多么清靜;他要獨來獨往:“或命巾車,或棹孤舟。”其中的“孤舟”一詞,多么刺眼醒目??;他要躲進世外桃源:“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边@里人跡罕至,他可以獨享“歡樂”。但與此同時,孤獨當然還在繼續困擾著他:“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备浇霓r人鄰居一到開春就忙碌起來,村里無人與其閑聊或相伴。
最后,作者似乎對封閉自己仍然感到意猶未盡,又一次設計了一種獨來獨往的活動:“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边@里的“孤往”與上文的“孤舟”可謂遙相呼應。又一次設計了一種超然物外的生活:“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笨傊x群索居,他要遺世獨立,他要“躲進小樓成一統”。所有這些,都無不清楚地表明作者不僅不愿與外界和解,還要進一步與外界決裂。這既是作者高潔品格的體現,也是其封閉心態的典型體現和自然流露。
總之,全文在對“激動欣喜”的抒寫中,自始至終都籠罩著孤獨與封閉的“濃霧”。這種消極的內心世界的存在,將會導致產生其他消極的心理和心態,例如郁郁寡歡、多愁善感、敏感多疑等。陶淵明就有如此情形,所以其內心也產生了感傷的情緒,變得多愁善感起來:面對“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的大好春光,他卻“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才由此“看透”生命,“看透”人生:“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也才進一步變得異?!皶邕_”,決意安于天命、安度余生:“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可見,陶淵明回歸前的內心世界是多么的孤獨與封閉,是多么的消極。那么,為何會如此呢?這是由其當時的身份和經歷決定的。此時的陶淵明是個尷尬的“孤家寡人”:他既不是官,也不是民,經歷也很單一。而且,由于耿直傲岸、潔身自好,他沒有什么官場朋友;又由于是在回歸之前,“脫離群眾”,未與鄉民交往,他也沒有民間朋友。他成了脫離社會的真正的“多余人”,其內心世界的孤獨與封閉也就在所難免了。因此,他不能像后世文人孟浩然那樣到田家做客,與農友舉杯共飲:“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也不能像陸游那樣到城外郊游時,接受農家的熱情招待:“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辈粫袼麄兡菢泳坪筮€“意猶未盡”,希望“再續情緣”(如前者說“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后者說“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更不能像杜甫那樣與鄉鄰老翁之間親密無間、熟不拘禮:“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馀杯?!边@些行動,陶淵明當時都是做不到的。
所以,與其當時的內心世界相應,作者在行文時的自我想象中,自身自然就是“孤家寡人”了,自然就是“獨來獨往”“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之類孤獨與封閉的狀態了。這是理所當然、不足為奇的。與此相反,具有反襯意義的是,在歸田多日之后,在與鄉親們的逐漸接觸和交往中,他們之間逐漸打成了一片,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于是情形就大為不同了。他在其后的詩中有了迥乎不同的陳述和流露。例如《飲酒》(其九)云:“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問子為誰與?田父有好懷。壺漿遠見候,疑我與時乖。……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又如《歸園田居》(其二)云:“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痹偃纭兑凭觾墒住罚ㄆ湟唬┰疲骸拔粲幽洗?,非為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懷此頗有年,今日從茲役。敝廬何必廣,取足蔽床席。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保ㄆ涠┰疲骸按呵锒嗉讶眨歉哔x新詩。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農務各自歸,閑暇輒相思。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此理將不勝?無為忽去茲。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等等。此時的大詩人已經敞開心扉,與鄉親們融為一體了,也決不會有孤獨感了。這些都是對其回歸前內心世界的一種有力反襯。
綜上可知,從《歸去來兮辭》的很多地方可以看出,文中表現了作者回歸前復雜的內心世界,除了“激動”和“欣喜”,也有“孤獨”與“封閉”。孤獨與封閉是其回歸前內心世界的另一面,雖然在文中比較隱晦含蓄,卻是一種客觀存在和自然流露,因而不容忽視。這種內心世界也可以視為作者當時的身份和經歷的一種間接體現,而其身份和經歷又是這種內心世界形成的決定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