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闊的文學原野上,我是一株無名小草,一棵滄桑老樹,一頭俯首的耕牛。我本無才,卻有文緣。在新中國燦爛陽光照耀的文苑,心無旁騖,埋頭躬耕,整整70載。
我成長的搖籃
那是激情燃燒的革命年代,熱火朝天的建設年代。1949年我從北京華北大學畢業,服從組織分配奔赴大西北。在前門火車站告別北京、告別華大時,驕陽似火正值盛夏。北京——西安,一半路程乘火車,一多半路程行軍(鐵路被國民黨破壞了)。風雨兼程披星戴月,我們這支1800多名莘莘學子組成的西北干部大隊(簡稱西干大隊),浩浩蕩蕩風塵仆仆到達古城西安時,已經是細雨蒙蒙、金風送爽的初秋了。我和60多名同學,被分配到西安城南小雁塔下的中共中央西北局黨校。漫長的70個春秋冬夏,悠悠遠去,多少往事模糊淡忘,多少往事已成過眼煙云,但培育我成長的西北局黨校,依然生動、鮮活地珍藏在記憶的大海中。
在一篇回憶文章中,我曾這樣寫道:“在黨校我學習了馬列主義文藝理論、黨的文藝方針政策、《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古今中外的部分文學名著。更可貴的是接受了歷經南征北戰、槍林彈雨的革命前輩光榮革命傳統、崇文精神品格的教育熏陶,對我一生的為人為文,奠定牢固基礎,指明了正確方向。”
在黨校我第一次給刊物投稿,將習作話劇《上火線》(合作),惴惴不安地投給西安的文藝雜志《西北文藝》(《延河》前身)。最擔心的是石沉大海,喜出望外的是很快接到編輯部的通知,主編、著名文藝評論家胡采親自審閱拍板,全文發表。第一次看到自己潦草的文字變成整整齊齊的鉛字,心中的喜悅激動難以言表,這對我是莫大的鼓勵和鞭策。胡采老師對年輕作者非常關心,特別支持。先生又將《上火線》推薦給西北人民出版社出版單行本。后來我調青海工作,仍常聯系。我的第一本散文、報告文學選《秋聲集》,也是先生在百忙中抽暇寫的序言(《高原的錘煉》,發表在《文藝報》上)。終生感激先生的關懷支持。
還有一件事印象很深刻,大約是1952年,著名作家、《創業史》的作者柳青在我們學校體驗生活。早已仰慕這位享譽文壇的大作家,很想向他求教,聆聽他的教誨,但又不敢貿然前往。我和創作組的女伴猶豫了好幾天,最后鼓足勇氣,帶著我們的習作多幕話劇草稿,大膽闖進柳青的辦公室。沒想到先生和藹謙遜、平易近人。他放下手中的筆,讓座倒茶。聽了我們的來意,他接過稿子說過幾天看完再邀我們談意見。
沒過幾天。操場旁丁香盛開的花園里,他坐在椅子上,跟我們詳細談了對劇本的意見。他深入淺出,講得很詳細、很深刻,有些話至今牢記在心,他說:“戰士要從一、二、三槍上肩開始練,文學也要從一、二、三槍上肩開始練啊!”在艱辛的創作實踐中越來越體會到這番話的深意。在漫長的文學道路上,我永遠是一名小兵,每篇作品都要從零開始啊!
后來,柳青夫人馬微跟我聊天時說:柳青生活很規律,很愛惜時間,寫作、讀書、看報、散步,每天都安排得緊緊的。至今回憶起來尚感慚愧不安,我們這兩個不懂事兒的愣丫頭,耽誤了柳青老師多少寶貴的創作時間啊!長眠關中大地的尊敬的柳青老師,安息吧!在遙遠的青藏高原,學生給您道歉了!
黨校,是培育我成長的溫馨搖籃,文藝班、文藝室是我攀登文學圣殿的第一個臺階。永遠難忘,永遠難忘!
《青海湖》,永遠蕩漾我心。
作為闖關東的山東人的后裔,東北黑土地上吃雜糧米籽兒長大的女兒,未敢忘記父輩創業的艱辛,未敢忘記黨校尊師的諄諄教誨:聽黨話,跟黨走。1953年積極響應黨的“開發大西北,建設大西北”的偉大號召,積極要求到大西北去。組織批準我的申請。
那個年代的年輕人,沒有老婆娃娃的牽掛,沒有壇壇罐罐的拖累,組織一聲令下,行李卷兒一背,一抬腿就上路了。正如那首歌唱的:“打起背包我就走,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呀,哪里艱苦哪安家。”一路遐思,一路夢想,一路風塵,到達黃河畔的古城蘭州時才曉得,西安到西寧根本不通火車,只有長途汽車,而且是無篷大卡車。早晨天剛蒙蒙亮從蘭州出發,坐在沒有坐椅的車廂里,搖煤球似的搖了一天,到達目的地西寧時,已是暮色蒼茫的黃昏。
一身塵土,滿臉汗水,背著行李挎包,東尋西找,問來問去,才在北城門樓西側一條小巷里,找到省文聯辦公地——大同街22號(當時是54號)。原以為這么大的單位一定在通衢大道的高樓大廈里,沒想到它卻躲在偏僻小巷不起眼的土屋小院里。青海省文聯籌備委員會第一任領導程秀山同志親自接待我。他接過蓋著青海省委宣傳部大紅印章的介紹信及共青團員組織關系看了看,熱情地握住我的雙手說:“歡迎歡迎,你是自愿來青海文聯搞文學的第一個女同志,也是第一個來青海搞文學的女同志啊!”聽了這番歡迎話,心里熱乎乎的,激動得不知說啥好。
這一夜——我來青海的第一夜,久久難眠。夜深人靜時悄悄爬上文聯小院的土樓樓。站在屋頂仰望夜空,天空是那么高遠深邃,星星是那么明亮,一輪明月照得小院一院銀光。一時間心潮起伏,浮想聯翩,啊!那遙遠的歲月并不遙遠,一幅幅宏偉壯麗的歷史畫卷仿佛就在眼前:旌旗獵獵、鐵馬金戈的古戰場,不可一世的隋煬大帝的萬千將士,西漢大將趙充國率大軍開荒奮戰、戍邊屯田,柴門父子血戰沙場精忠報國,文成公主遠嫁吐蕃古道流芳,孤寂商旅迢迢萬里,艱辛跋涉,無數先民世世代代千古耕耘……遙遠的歷史,亙古的滄桑,強烈地震撼著我的心靈,經受了一次神圣的精神洗禮,頓悟了許多許多……啊!博大浩茫的高原,圣潔神秘的高原,飽經憂患的高原啊!在這里,在這片高天厚土,我將生生息息一輩子,像我勤勞虔誠的先民,面朝黃土背朝天,耕作于斯,終老于斯。生,青海是養我之鄉;死,高原是葬我之土!
青海文聯是我永遠難忘卻的家園,從踏進文聯大門第一天至今60多年,我所經歷的一切,都與這片土地、這座城市、這個單位息息相關,血脈相連。沒明沒夜地看稿子、爬格子、深入生活下鄉下柴達木、入黨、上大學、提工資、獲獎勵、分房子、辦離休……
一生最美好的歲月是在《青海湖》度過。自1955年創刊至1985年離休(后又返聘編輯部上班)。編輯部一把老木椅子,從風華正茂坐到兩鬢如霜,從編輯、副主編到主編、黨組成員。099693A8-4F81-41EF-8F4C-8BDADEDB2E04
編輯工作緊張、繁重、瑣細,責任重大。人說編輯是把镢,一刻不閑,是蠟燭,燃燒自己照亮了別人,年年為他人做嫁衣。記者是無冕之王,編輯乃文章之伯樂,不敢說一字定乾坤,但掌握文章生死存亡之大權,管筆重千金啊!
吾輩深知肩上責任之分量,不敢稍懈。終年跋涉于文山墨海,天天在文字堆里摸爬滾打,日日伏案埋頭稿件。每篇作品從立意主旨、框架結構、人物性格、故事情節、遣詞造句到一個細節、一個詞語,都要仔細琢磨,反復推敲。每篇終審稿都要從頭至尾通篇卒讀,寫出精準意見。印刷廠校樣一來如臨戰場,不論過年過節星期天,編輯部總動員,將帥小卒齊上陣,連夜奮戰,從不拖延。
一位編友曾說,一個人失去許多的時候,同時會獲得許多。編輯不僅僅是付出奉獻,在辛苦中也收獲甘甜喜樂。每讀一篇作品,對我們都是一個新窗口,一次新發現,一次無言的切磋琢磨。在氣象萬千的編輯天地里,長年的耕耘采擷中,我學會思索、鑒賞、辨別。辨別良莠、澆灌香花、鏟除雜草,讓花兒更芬芳,樹木芳草更青翠。一顆新星升起,一篇佳作脫穎而出,甚至一個動人細節、一句精彩語言,都會在編輯部引起轟動效應,我們都會驚喜地拍案叫絕,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哪篇作品得獎,哪篇作品在省外或中央一級報刊轉載,我們會經久不息地沉醉在興奮歡樂中。
《青海湖》在大同街小院誕生起步,幾經遷徙,七一路友好堂、省政府西四樓、西大街大佛寺、勝利路鉀肥廠招待所、黃河路循化辦事處招待所、黨校大院、東關清真大寺背后的土樓樓。最難忘記的是在土樓樓辦公的那些日子。當時條件很差,設備簡陋。沒有暖氣,冬天燒煤爐取暖。每天下班后要把爐子封好,稍一疏忽爐火滅了,第二天大清早冒著滴水成冰的嚴寒重新生火。弄得滿屋子烏煙瘴氣,嗆得流鼻涕淌眼淚。喝開水自己燒,上廁所要跑街道公廁。中午飯有時回家吃,有時忙顧不上,就在附近的拉面館,來一碗熱拉條。沒一個人叫苦發牢騷,我們這個朝氣蓬勃生龍活虎的年輕團隊,從早到晚樂呵呵地忙碌著。
1985年那個春天特別寒冷,卻很美麗,飄飄瑞雪伴著春的腳步翩翩起舞。艷艷碧桃沖破嚴寒封鎖,笑迎朝陽。
改革開放的大潮波瀾壯闊,如火如荼,全國的文學刊物都在發奮圖強、改革創新,文聯的一把手坐不住了,身為主編的我心急火燎坐不住了。堅決改革,以改革求生存,以創新謀發展。編輯部全班人馬圍著旺旺的火爐連續開了幾天會,敞開思路,解放思想,討論得熱火朝天,大家齊心協力,銳意改革,大膽創新。就在這滾滾向前的改革洪流中,《青海湖》連推出三個專號:《大西北小說專號》《散文專號》《女作家女作者專號》(1985年第一、二、三期),第一期刊載的有著名文藝評論家胡采的祝賀文章,陜西作家趙熙、甘肅作家邵振國、我省蒙古族作家察森敖拉、長期扎根玉樹草原的作家王云甫的短篇小說等。第三期有上世紀30年代著名作家菡子的散文、上海著名作家《百合花》作者茹志鵑的短篇小說《喜宴》以及我省詩人散文家肖黛的詩歌等。這三期專號從內容到裝幀設計排版都有所突破創新,刊出后在文藝界引起強烈反響。《青海日報》發表評論文章,胡采老前輩專門撰寫祝賀文章予以表揚鼓勵。
……
《青海湖》,你的浩浩碧波傾注著一代又一代編友的心血汗水,殫精竭慮,你的銀色浪花,凝聚著我們的青春夢想、壯懷豪情,孜孜追求探索、深深眷戀懷念。
為你永不凋謝的蔚藍色美麗,我們毫無保留地獻出最寶貴的青春年華、崢嶸歲月。《青海湖》,你永遠蕩漾于我心!
我懷念北京文講所
一生平平,無大作為,沒寫出鴻篇巨著,沒有轟轟烈烈的輝煌成就。唯一可以自慰的是幾十年如一日,忠心耿耿、盡職盡責堅守編輯崗位。衷心感激省文聯對我的關懷支持培養,多年來一次次讓我參加省內外及北京的重要會議:歷次省文代會、作代會,全國第一次青年文學創作代表大會,第三次文代會等。這些會議令我開闊眼界、增長見識,促進思想水平、業務水平逐漸提高。我最懷念的,也是學習收獲最大的,是在中國作家協會文學講習所(魯迅文學院前身)那次學習。搞文學的年輕人,誰個不向往被譽為文學黃埔軍校的文講所。做夢也沒想到這福星會落到我頭上。人吶,有時候就莫名其妙,想得到的東西沒得到時夢寐以求,一旦得到又想這想那,左顧右盼。接到通知那天晚上跟老伴談了很久。我依偎著他纏纏綿綿地說:“真舍不得離開咱們的小窩,離不開燕爾新婚的你呀!”老伴嘿嘿一笑,美美砸了我一拳:“沒出息!”
漫長的六十多年過去,每當回憶我的文學生涯,第一時間憶起的就是在講習所(第三期)學習的寶貴時光。在記憶的長河中它永遠波光蕩漾,閃耀著金色的浪花。寶鈔胡同那寧靜典雅的四合院,古色古香的紅漆大門,蒼蒼翠翠的柳榆老槐,窗明幾凈的教室宿舍,藏書豐富的圖書室,學識淵博的師長,朝氣勃勃操著五湖四海口音的同窗,講習所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師長同學的一言一笑都歷歷在目,歷歷在目啊!
尊敬的徐剛老師為講習所日夜操勞,教學宗旨、教學計劃、課程安排、圖書資料、食堂飯菜等等,事必躬親,深思熟慮,精心安排。為請名家講課,他奔走于京城的大街小巷,7月的北京烈日酷暑,柏油馬路都曬得流油,他跑得汗流浹背,白布襯衫濕得透透的。那時講習所經費有限,他堅持勤儉辦學,精打細算,從不叫苦,整天樂呵呵地埋頭苦干。
講習所的教學宗旨是講授與自學相結合,文藝理論與創作實踐相結合。教務處想方設法邀請最著名的作家、詩人、評論家、學者為我們講課。公木、周立波、蔡其矯、康濯、沙鷗、王金陵諸師都在百忙中抽暇給我們講過課。公木老師滿腹經綸,出口成章,引用古典詩詞倒背如流。蔡其矯老師儒雅瀟灑,才華橫溢,閩南腔的普通話講得不大流利,但內容精彩、生動活潑,我們聽著聽著,便沉入美妙的詩歌王國。
輔導老師多半是名牌大學畢業的高才生,猶記風度翩翩的朱靖華、學富五車的徐顯卿、博學多識的王文迎等老師。文迎老師給我們輔導大詩人陸游寫給愛妻唐婉兒的情詞《釵頭鳳》:“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繪聲繪色,活靈活現,真是講絕了,同學們聽得入了迷,仿佛身臨其境置身沈園,不勝唏噓。
一個嚴熱的夏日,我驚喜而又膽怯地走進北京四合院一間簡樸雅靜的書房。學員的作品教務處邀請名家輔導審讀提意見,我很幸運拙作是著名詩人《白毛女》作者賀敬之老師輔導。
敬之老師平易近人,和藹可親,沒有一點兒大詩人的架子。先生大約看出我的緊張拘謹,開始沒談意見,給我倒了一杯茶,先拉拉家常,問我講習所的學習生活,問我從哪里來,知道我是青海的,他很感興趣,說:“啊!大草原,那里很美,是‘花兒的故鄉、詩歌的海洋啊!”待我落座后,先生才從從容容條理清晰地談意見。談得很具體、很詳細、很深刻,真是高瞻遠矚,真知灼見,先生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在講習所學習時間雖然不長,但終身受益,永遠銘記。
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的中央文學研究所至文學講習所、魯迅文學院,將近70年,魯院培養了多少文壇的棟梁之才、中流砥柱啊!魯院是文學原野一面高高飄揚的旗幟、一座永垂青史的豐碑。
……
70年彈指一揮間,來青海時風華正茂的共青團員,今已是耄耋之年的共產黨員。
70年文山墨海成就了一個畢生追求的夢——美麗的文學夢!
70年高原風霜雨雪實現了一個諾言——剛來青海時的誓言:
“生,青海是養我之鄉;
死,高原是葬我之土。”
作者簡介:閻瑤蓮,筆名瑤蓮、靜宇。歷任《青海湖》編輯、副主編、主編、編審、顧問,出版作品集《秋聲集》《滄桑集》等。099693A8-4F81-41EF-8F4C-8BDADEDB2E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