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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變奏曲

2019-09-10 19:15:51王明明
都市 2019年1期

王明明

【一】

“鐵婚”一詞從手機屏幕里跳出來,蘇米心里不服氣,六年怎么就成“鐵婚”了?意思是結婚六年就得像鋼鐵一樣冰冷嗎?她噘嘴,發現彭科長的目光正盯著她手里,又給她使了個眼色看向正在做總結講話的老總。蘇米忙不迭將手機收了起來。

究竟什么時候下的雨,蘇米不知道。整整一個下午,三個短會連成串,開完最后一個時早已過了下班時間。蘇米從辦公樓里走出來,地面濕漉漉的,世界如水洗過一般。蘇米心里埋怨,改進會風文風,這都嚷嚷了幾年,也沒見改出個所以然來,會議和文件的長度確乎變短了,但數量卻上來了,一下午的文件都還待在公文系統里沒空處理,幾個會倒讓她頭暈眼花,硬生生錯過了這場美麗的雨。蘇米深深吸了一口氣,心情舒緩了許多。

電梯門打開,中年油膩男彭科長走了出來,盯著蘇米短裙下雪白的大腿,不冷嗎小米?聽說要降溫了。要不要我送你?見蘇米笑而不語,彭科長自找臺階,年輕就是好啊!說罷,揚長而去。這與剛才開會時口若懸河地在總經理面前表現他的能力和水平時的那副諂媚樣兒和巴結勁兒形成鮮明對比,簡直惡心死了!蘇米25歲入行,如今35歲了,十年的秘書生涯,混跡在一群頭發少、褲腰粗的男人堆里,蘇米被稱呼為“小蘇”的時候自然不少,但叫她“小米”的也同樣很多。勉強算作愛稱,或者稱其為曖昧也沒什么。

蘇米清楚,彭科長是單位里最不像領導的領導,這會兒倒假惺惺憐香惜玉起來。都說工作中給人穿小鞋,酒桌上挑頭整人的事彭科長最有一套。之前只是聽說,畢竟不是一個部門的。然而秘書跟各科長打交道的機會太多,有一回蘇米就真正見識了彭科長的做派。那一回是請他們單位掛點幫扶的脫貧村領導吃飯,由于分管副總不在,彭科長成了單位代表,也就是宴請方的主力隊員。心懷鬼胎的彭科長三番五次叫蘇米上前沖鋒陷陣,蘇米開始稍做嬌羞狀,卻實在擋不住彭科長的極力催促,只幾個回合,蘇米就敗下陣來,桌上杯盤開始在她眼前晃動不止。本以為終于可以借口趴桌子上歇一會兒了,不曾想彭科長卻端起滿滿的一杯白酒沖蘇米走了過來。他這是發什么神經?不一致對外,反而內部起哄。明顯,彭科長是好酒的,好酒的人發起神經來才不管你是哪方代表,一點級別觀念也沒有,簡直亂了套。桌上的幾位村干部也跟著起哄,一口一個“美女”地叫著,一聲聲臊著她,領導敬你酒你還敢不喝?。亢染谱钆掠龅洁l村干部,那真是喝起來不要命,蘇米無法,那次到頭來真的喝高了,好幾次趴在桌上瞇著,走起路來晃晃悠悠。在她看來已經夠失禮的了,沒想到彭科長的酒風更令她大跌眼鏡,竟然當場就扶著立式空調吐了一地,吐得滿屋一股豬食味,也真是夠給單位丟臉的了。

身在職場,想來心酸。職場中的女人有很大的時間比例是被用來當花瓶的,特別是見客戶、上酒桌的時候,花瓶的形狀、花紋拿來當談資再正常不過,即便偶爾被摸上幾把、試一試手感和質地也算不上稀罕事。工作多年以后,蘇米也習慣性地認為事情就是如此。可自打認識了馬小鵬,一切都變了,變得哪怕對方只是眼神和語言的下作都讓她想入非非。拿剛才來講,彭科長的眼神一瞟,就好像自己的裙底被掀了,話再一出口,仿佛對方的手沖她的屁股伸了過來,弄得她渾身不自在。跟周凡結婚這么多年,她都沒這樣,偏偏一個馬小鵬,讓她看清了男人的真面目。這群臭男人啊!她心里罵道。兀地想到剛剛看過的一個段子,說是男人到中年就是一部《西游記》,悟空的壓力,八戒的身材,老沙的發型,唐僧一樣的絮絮叨叨……關鍵是,離西天越來越近了。

這幾天,一貫像個啞炮似的周凡,總是將自己捯飭得溜光水滑,動不動就往健身房跑,這里面一定有問題。想到這里,蘇米有點生氣。她心里清楚,倒不是因為她多么愛他,而是倘若再找不出周凡出軌的證據,那么她和馬小鵬的關系將徹底成為束縛她的枷鎖。她就是要證明,破壞婚姻的不是她,她受不了這種道德評判。起碼說,她要跟他扯平才行。蘇米變得心急如焚起來。她點開微信里馬小鵬的頭像,再次確認了一遍:你當真干過這事?

令蘇米沒想到的是,馬小鵬隨即發了張照片過來,照片大概拍的是某處衛生間墻上的粉紅色廣告紙,廣告上面寫著:

專業跟蹤、竊聽,聯系電話:183××××××××,落款馬先生。

蘇米核對了一下,果然是馬小鵬的手機號,心里不由一驚,驚過之后她又覺得這件事很好玩,不由得會心一笑。這才是生活該有的樣子。

蘇米說,現在投遞員都這么“多才多藝”了嗎?

馬小鵬回,光靠送幾個包裹和幾份報紙,那我得餓死。

蘇米說,聽這意思,你干的勾當還不少?

馬小鵬回,只有你想不到的。跟著發了一個連蹦帶跳的寵物狗的表情包,后面緊跟一個鮮紅的大嘴唇,姐姐,你還沒下班嗎?

下樓了。

對了,你到底要跟蹤誰?

周凡。蘇米說。

周凡是誰?

我老公。

你不是離婚了嗎?

蘇米嚇一跳,她上次是這么跟他說的?她記不清了。

我前夫。蘇米回。

對方卻沒了消息。

電梯門再次打開了,蘇米不由得心跳加快,急忙將手機塞進包里。

原本開會時她還心不在焉地想,得晚點下班,免得同事碰見她往回家的反方向走,倘若人家問起,她該怎么說?同事間大都諳熟她的交際圈子小得可憐,她這人一旦撒謊又上臉,總不能明目張膽地說去見馬小鵬吧?馬小鵬是誰?一個路人甲。一個投遞員。八竿子都打不著。她可是周凡的妻子,有夫之婦,還是周羽林他媽。她自己都想不通,這一天真的來了。日子竟然被她過成了這副樣子。

【二】

這是蘇米和周凡婚后的第六年。六年的婚姻生活磨出了一條真理,要想相互間相安無事,最好的辦法就是彼此獨立,各干各的,誰也別管誰。因為與公公婆婆同住,這么一大家子要想人人都做到彼此獨立、各管各的,簡直是天方夜譚。矛盾就像碰到火星兒的橫七豎八的導火線,總是“滋滋”地不消停。這一點,夾在她和婆婆之間的周凡最有發言權。婆婆的嘴上沒個把門的,看不慣就會說,蘇米也不是省油的燈,雖說沒正面沖突過,但心里早窩了一肚子火沒處發泄。柴米油鹽和鍋碗瓢盆的事叮叮當當加到一塊,最終的癥結都歸到了兒子周羽林身上。簡言之,次要矛盾捋也捋不清,但主要矛盾只一條:婆婆嫌蘇米太不像個當媽的、太不顧家了,簡直是個只會享福的甩手掌柜。蘇米一肚子委屈,自己工作那么忙,再者說孩子從小跟著爺爺奶奶養成了早睡早起的固定作息,每天蘇米起床洗漱時,周羽林已經準備著要和爺爺去幼兒園了,等她晚上下班吃完飯,至多一個小時,周羽林又要上床睡覺了。這一個小時,她要么累得癱在沙發上躺一躺,要么就是洗洗她和周凡的衣服。最開始,她向周凡訴苦過,沒承想周凡竟抓住了這一點說到,的確,你做的唯一的家務也就是洗洗我們倆的衣服了。這叫什么話?難不成你周凡干了多少家務嗎?蘇米氣兒不打一處來。過了戀愛的甜蜜期,他們看對方,缺點如雨后春筍般,咔咔咔,一個勁地猛鉆出來,把生活的沃土鼓得此起彼伏。蘇米覺得周凡的觀點很有問題,當然了,立場和站位更有問題。漸漸的,她就不再跟周凡訴任何苦了,訴了也沒用,他才不會慣著她、寵著她,有周羽林在、有婆婆在,她算什么?因此,彼此獨立的生活哲學沒有運用到全家人身上,反而徹頭徹尾用在了她和周凡身上。她和周凡每天僅有的共處時間———也就是孩子和老人上了床至他們倆還沒睡的那段時間,周凡一般對著電腦打游戲。36歲的周凡不熱衷于那些打打殺殺的游戲,而是撿起了據他說高中時總玩的QQ四國軍棋,電腦里總是發出“啊噢”“啊噢”的聲音。蘇米則窩在被窩里,要么看書、要么玩手機。當然在進被窩之前,她通常會將她養的兩盆花澆一遍,或者刺一會繡,也可能嗓門很大地跟她的小姐妹煲電話粥。這種情況下,周凡一般會叫她去陽臺,就跟偶爾周凡會在電腦的“噢噢”聲中點上一支煙時、而她也會對他吼出那句“要抽去廁所抽”一樣,“打電話去陽臺”也是他們僅有的幾句固定交流語言。這些固定語,好像就只為了避免長久無話的尷尬氣氛似的。

不知從哪天開始,蘇米意識到生活不該是這樣的,這樣的生活一眼望不到盡頭,想來都可怕。她開始回憶,回憶的結果更可怕,一開始他們不是這樣的,這才六年工夫,要是再過些年頭,那得變成什么樣?她慢條斯理地捋:才結婚時,他們背負著房貸的壓力,周羽林出生后他們又一門心思計劃買車,再后來是合計著讓周羽林上個不錯的幼兒園,之后是為了周羽林能讀個好點的小學又想方設法另買了一套至今尚未裝修的學區房。學校是小學初中連讀的,這一下周羽林未來的九年都不會有太頭疼的事。這些,倘若放在更早之前,放在她蘇米才畢業那會,她簡直不敢想。就她那幾個死工資,買房買車這樣的事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山Y了婚、有了家一切就不一樣了,人多力量大,加之她又不是居住在北上廣那樣的大都市,不過是個縣級小城市,這一切的一切都水到渠成,幾年工夫陸陸續續都有了。她卻總覺得缺少了點什么似的?!拌F婚”一過,“七年之癢”的傳說必將不期而至。那天,就是從她和周凡的共同結晶———周羽林身上,她看到了“癢”的苗頭。

周羽林所報的武藝跆拳道班到了續費的時候,教練在微信群里發出一個通告,為了培養優秀人才,計劃在現有所開設的幾個班基礎上組建一個十人的“黑帶三年規劃班”。蘇米兩眼放光,跟周凡商量給周羽林報這個試試。周凡一看通告上的收費,頓時傻了眼,三年收費108000元,現在報名優惠價59800元。在周凡看來,周羽林才五歲,太小了,那小子原本在班里學得就不算好,有點跟不上趟,他本打算讓他學完這期就算了的,不曾想蘇米的要求這么高。矛盾一觸即發,吵來吵去不見效果,周凡改為苦口婆心。他苦口婆心了好一陣,蘇米終究不肯讓步,蘇米說,我可不能讓我孩子輸在起跑線上。

周凡說,有什么樣的經濟能力過什么樣的生活,就咱倆這點死工資,一次性拿出這么一大筆來怎么可能?再者說這本身就是課外的事,是興趣班,你首先要看看周羽林他有沒有這個興趣、是不是這塊料吧。

什么叫興趣?什么叫是不是這塊料?他這么小懂什么?你不逼著他堅持,學什么能學下來?

為了一個興趣投入這么大值得嗎?

你們男人就是只會看結果。蘇米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只要學了總會有收獲。

那———你有這個錢嗎?反正我是沒有。

蘇米猶豫過后說,這你別管,我來想辦法。

周凡預感大事不妙。不偷不搶的,要弄到這么多錢,蘇米只能去借。她能跟誰借?還不就是她娘家。那之后,這事就沒人再提了。還沒等周凡想明白,那天一個注冊的鏈接就發到了他的手機上,正是蘇米發來的。那一日,周凡剛下班進屋,算著時間蘇米也就是剛出單位,什么事不能回家再說?這么心急火燎地就來了一條注冊鏈接,是一個叫“達至家”的購物App。周凡想,蘇米這都發展起第三產業了,八成給周羽林報班的事是板上釘釘了,這是開始還債的日子了。果不其然,此后,一個由“達至家”引出的瘋狂的蘇米誕生了。蘇米將每天睡前的那段時間都用在了這款手機App上,每天晚上都是打各種電話,在朋友圈里發各種鏈接叫人在“達至家”上面購物。不僅如此,她還要求周凡、包括公公和婆婆都要轉發她的朋友圈來增加購買量。接下來發生的事超乎了周凡的想象,原本并不擅長網絡購物的蘇米開始陸陸續續地接到各種各樣的包裹。沒多久,那個叫馬小鵬的投遞員走進了她的生活。

【三】

一個月前的一個周末下午,蘇米洗完澡后正裹著浴巾打掃衛生間地面上的積水,門鈴突然響了,她記得當時還嗔怪周凡總是一出門又忘帶鑰匙。一開門,站在她面前的卻是穿著綠色郵政服的小投遞員,手里正攥著個薄薄的包裹。兩個人都呆住了。這是蘇米頭一遭以這般露骨的裝扮出現在除她老公外的另一個男性面前,她下意識想關門,可在她開門的一瞬小投遞員早跨近半步站在了門檻上,她又不能毫無禮貌地將他推出去。再看小投遞員,不知有意或無意,正盯著她脖頸處沒被浴巾包裹住的雪白皮膚,未干的水珠下汗已然緊張得冒了出來。小投遞員趕緊將頭微微低下,一副作業返工后面對老師的模樣,雙手將蘇米的包裹呈上去,我———你———我打了你N個電話都沒人接,我就自己上來了。

蘇米忙不迭簽字,然后匆忙又禮貌地關門。誰知就在門就要關上的剎那,小投遞員的右手突然伸了過來,??!他叫了一聲,隨即下意識用左手攥住右手,弓下腰去。

哎呀!對不起,對不起。你沒事吧?蘇米慌亂中差點摸上小投遞員的手,又覺不妥,眼睛就多盯了一會。小投遞員說,你這次是到付,還沒給錢呢!

蘇米這才想起來,這包裹是她最近買的兩本書,信用卡透支到了上限,她只得選了“貨到付款”。沒辦法,蘇米只好叫投遞員進來等下,他將投遞員安排在靠門的飯桌旁,去臥室拿錢,順便匆忙換上了外衣外褲才出來。

你手沒事吧?蘇米分明看到他的手通紅的一道印記。

投遞員站起來,神色有些慌張,沒事沒事。他接過錢就走了。

晚飯要開始時,周凡盯著飯桌發了會呆,然后說,怎么少了一張照片吶?蘇米端著菜一看,還真是。飯桌是白楓木的,結婚時買的,不經臟,婆婆本想搞一塊和桌面一樣大的玻璃壓上去,又嫌玻璃太貴,就去他們當地的義烏小商品超市裁了塊和桌面一樣大小的透明水晶墊壓上去,幾年婚姻生活下來,桌墊下面的照片越來越多,七歪八倒地布滿了整張桌面,有全家福,有孩子的滿月照和周歲照,還有蘇米個人的藝術照,以及她和周凡的結婚照,少的那張正是蘇米和周凡的婚照中她最滿意的一張合照。

蘇米說,肯定又是周羽林拿的。

周羽林則一臉委屈表示沒拿。蘇米知道,才五歲的孩子不會撒謊。蘇米就猛然想到了小投遞員。這才回憶起下午的種種細節,她感覺哪里不太對勁。

沒了就沒了,一張照片而已。蘇米說著,心不由得發慌,卻并不生氣,他拿我照片干什么?心里竟像在期待著什么一樣。

幾天后,蘇米的微信提示有新朋友邀請,點開頭像一看果然是他———他頭像所用的照片就是穿著郵政制服的工作照。她想也沒想就通過了驗證。通過后,他們并沒熱聊,她也沒問他照片的事。隔幾天,他突然在微信上提出約她見面,她沒拒絕。他雖然社會地位不高,個子也算不上高,也就一米七出頭吧,比她老公還要矮一些,但人還算帥,即便身著并不整齊的投遞服,也擋不住那張英俊的臉龐,那臉龐是白凈的,透著一副不諳世事的純真表情,第一眼就難以讓人排斥,看多了甚至有點喜歡。

那天,雨后的空氣格外清新,騎著小電驢的蘇米內心既緊張又興奮,好像迎來了初戀一樣,讓她有種劫后余生、人生重新來過的感覺,仿佛一切都不一樣了。蘇米不止一次想過,倘若她沒和周凡成立家庭,她的生活會怎么樣,憑她的姿色,那很可能她現在都還有挑肥揀瘦的權力。當然了,不論怎么挑可能都輪不到一個小投遞員頭上,但起碼他有機會成為她的一段經歷、一個前任。這么想時,蘇米又在心里罵道,真是書看多了,看得心里長了草、總是不安生。在迷戀上“達至家”這款App之前,蘇米最大的愛好就是看書,她偶爾的網購幾乎都是買書,因此那天的事她并未生小投遞員的氣,畢竟也算小半個熟人了。她知道他們投遞是分片的,巧在她工作的單位和她的家都是歸他這個大概二十郎當歲、甚至不滿二十歲的小伙子投遞。只不過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卻知道她,這是必然的。開始的幾次,他會問一句,蘇米是吧?簽字。后來他就不問了,直接遞過來叫她簽。再后來,連簽字都省去了,他就直接將包裹上的回執聯撕回去。偶爾他也主動跟她聊兩句,比如他說,這年頭成天買書看書的人不多了。蘇米笑而不語。他這么年輕就工作了,顯然他不大像是愛看書的人,她跟他能有什么好說的呢!蘇米畢竟是本科生,中文系畢業,在文學名著領域以及現在從事的經濟領域也算是博覽群書了,在他面前,有些東西是不必裝就能顯現出來的。只可惜,那天蘇米竟然購的是一本叫作《人一生要去的100個地方》的通俗讀物,想起來都有點害臊。在“達至家”走進她生活之前,她的確受夠了眼下的生活,一直想出去走走、透透氣,可孩子小,工作又忙,無論如何都出不去,就只得在書里撒撒野。她轉念又想,也沒什么可害臊的,她斷定那小投遞員連這類書也沒看過。估計他分不清書的種類和差別。本來,那天她推開門發現投遞員站在她眼前時,她以為是在“達至家”上買的家居用品,不曾想卻是這本書。她幾乎忘了這本書的事了,現在她想起來,當時買的時候顯示暫時缺貨,是預售產品,到她收到已過去半個多月了。

蘇米趕到約定地點時,小投遞員還沒到,她就一個人站在路邊的店鋪前來回踱步。每隔幾分鐘她就用微信聯系一下,問他到哪了。

這是蘇米第一次將想法變為現實,干起跟另一個男性約會的勾當,她時而興奮得忍不住發傻笑,像個懷揣春夢的少女,但當她清醒自己現實身份時,一開始難免緊張,巴掌大的小城市,她還真擔心倘若地方沒選好再碰到周凡或熟人。這一晚,周凡帶孩子去試課學習繪畫了。不過現在她略微放心了,這里是市區中山路,跟周凡帶孩子試課的地方剛好反方向。而且小投遞員選的竟是中山路她平時最不敢光顧的一段,這里的衣服動輒上千,她想都不敢想,她確信她的熟人或朋友里也沒誰敢往這一段路逛,但同時也增加了她對他的好奇,他難道諳熟這片區域?他一個小投遞員會這么有錢?

還沒等她想出個所以然,小投遞員便出現了,他換下了工作服,身著一套運動裝,一股青春的朝氣撲面而來,那張臉干凈多了,也更加英俊了,顯然出門前他是專門整理過的,只是她有點想不通,既然整理過干嗎不換身正式點的衣服呢?他卻無所謂,壓根沒太將他們的見面當回事似的,剛打完球,他說。我們去哪里坐坐吧!蘇米就綿羊似地跟著他走了。路上,蘇米知道他叫馬小鵬,蘇米心想這名字夠土的,不過也算符合他的身份。她問馬小鵬怎么將見面地點選在了這一片,難道他經常光顧?他問她你覺得像嗎?她不置可否。馬小鵬則說因為這里碰不到我的熟人,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我覺得也碰不到你的熟人。說得她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說完,馬小鵬好奇地表示送了這么久包裹怎么從沒見過她老公。蘇米這才意識到,他竟然不知道她有老公!也難怪,她的包裹有一部分是在單位取的,寄到家的那部分都恰好周凡不在家,她也從沒讓周凡代拿過,都是她自己下樓取,他怎么可能見過呢!他不僅沒見過周凡,也不會知道她跟公公婆婆同住,也不知道她有孩子。但是按年紀看,她也不可能是沒成家的呀!顯然,他這么問只是出于好奇而已,他應該知道憑借年齡推算她也不可能沒有老公。蘇米進而感慨,現在的年輕人膽子真夠大,都敢勾搭她一個有夫之婦。又想,自己又何嘗不是呢。她還是騙了他,我離婚了,說完自己嚇了一跳,她自己也不知為何要這么說,為了減輕他的負擔嗎?怕他知道她有老公而退縮?或許有一點。

馬小鵬領她來的是一間酒吧,馬小鵬點了幾個小菜,沒過多征求蘇米的意見,要了幾瓶百威。他身上缺少紳士風度,蘇米確信那是因過于年輕而導致的,她挺喜歡這樣的,但心里又有點發笑,因她能感覺到他在試圖展現他的男子氣,他在有意無意告訴她,他不是男孩,是男人了,她不能小瞧他。

你多大了?蘇米問。

二十五。

少扯!我可不信。大家彼此都是成年人,目的很明確,也沒必要擺出一副嬌羞模樣。蘇米盡可能讓聊天一開始就別呈現出尷尬,畢竟開始的氣氛能奠定他們約會的基調,這太重要了。

真的!我騙你干嗎?

那你樣子挺顯小的。蘇米想,她二十五歲時開始了她的第一次相親,對象當然不是周凡,現在她三十五了,比他整整大十歲。

夸我帥就直說唄!馬小鵬倒不客氣,已經不止一個人說我帥了,他一臉壞笑道。

蘇米心想,眼前男人的樣子用帥來形容也不夠準確,當真是年輕,那張臉原本特別純真,卻突然被這壞壞的笑給攪擾了?;蛟S他并未撒謊,只不過他長了一張有欺騙性的臉。

約會的話題從年齡開始,自然就會扯到戀愛和婚姻上。在他們這個小城市,馬小鵬的年齡不算小了,一般到了這個年齡,家里都會催得很緊。蘇米絲毫不避諱兩人的關系,單刀直入,那你怎么沒正經八百找個女朋友?

馬小鵬則大笑不止,笑完他說你這話說得好像我媽。

她有點生氣,我有那么老嗎。

什么叫正經八百的女朋友呢?咱倆現在就是正經八百呀!

可我都有孩子了。

那又怎么樣?他倒真不在乎的樣子。過了一會,終于認真起來說,我相親相了好多次了,都失望了,我認為愛情這東西還是不能靠相親,要兩情相悅。

蘇米說,愛情是不能靠相親,但婚姻能。

馬小鵬說,我想要愛情,結婚不急,我覺得自己還挺年輕的。

蘇米點頭認可了他的觀點。

蘇米想到自己相親那會兒,簡直不敢回憶,那真是什么樣的男人沒見過,現在不光女人挑,男人也挑得厲害,一見面就關心她的工作性質、她有沒有兄弟姐妹、她父母有沒有正式單位或退休工資的大有人在,對這些絲毫不在意,每天只知道撫琴、作詩、喜歡到處流浪的“古人”也碰到過。相親的歲月大概持續了五年,從她24歲到29歲,眼看變成一個老姑娘了,她意識到不能這么下去了。也就在她和周凡均屬于三十未立的時候,彼此遇見對方。周凡對她而言,算不上一見傾心,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樣,他是個很平凡的人,屬于身上沒有什么她接收不了的缺點,但也沒有能把她吸引到欲罷不能優點的男人。周凡長得不丑,人也老實,在事業單位領著國家的工資,放在哪個省哪個市都算是正常工薪階層吧。周凡是獨生子,父母都有退休工資,這也讓蘇米放心。蘇米想,就他吧。就這樣,在雙方父母的催促下,他們相處五個月就領了證。蘇米事后想想覺得可笑,她花了五年時間苦苦尋找、不斷試探、反復比對,最終五個月就定下了。好像她前面做的都是無用功。

【四】

酒吧的墻壁是做舊的假木頭墻,昏暗的燈光下馬小鵬的臉愈發白皙。蘇米恍惚,她怎么就跟一個陌生男人出來了?她發現,她太想找個外人聊聊天,排解排解婚姻生活的壓力,但她意識到她錯了,對于馬小鵬這個沒經歷過婚姻的人,他怎么能理解她說的呢?他能做的只是將一個熟女的照片放進自己錢包里罷了。借著馬小鵬去洗手間的空當,蘇米下意識地將他放在桌面上的錢包打開了。一張照片從錢包里掉落出來,卻并非蘇米和周凡的合照。照片是張藝術照,一個斜舉著紅色油紙傘的女子身著中國瓷的旗袍倚在石拱橋的橋頭,那般溫婉,淡雅,像畫里的人似的。她可真好看。

這是誰?蘇米忍不住問。

她叫白若筠。

你女朋友吧?

馬小鵬先是不置可否,嘴角發出“滋”的一聲,接著又否認,不過一個相親對象罷了。

蘇米突然有點不高興。白若筠?名字真好聽!———這是在斷橋拍的嗎?蘇米以前出差去過一次杭州,看照片的背景似乎是在斷橋。那一定是你的“白娘子”。

什么白娘子?馬小鵬狐疑道。

蘇米猛然間意識到自己很LOW,他們相差十歲,依這小子的年齡,怕是對白娘子無感。一股悲涼感在心間激蕩起來。

馬小鵬也無話了。

蘇米本想再問問她和周凡的照片呢,卻一下失了興趣。她想,肯定不是他拿的,他都有“白娘子”了,拿她照片干什么?問了豈不尷尬。再者,她家的桌布下面,她單獨的照片又不是沒有,要拿也不該拿張合照吧。

她遂將那個叫白若筠的女孩照片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他們坐了一會,吃了些東西,直到舞臺上的樂隊做好準備,拉開架勢,馬小鵬終于招呼蘇米坐到跟他并排的同一側,在我這邊看方便。蘇米坐過去后,音樂響起,是那首大熱的流行歌:《走著走著就散了》。蘇米想到她和周凡,六年來,每次打架或冷戰,憋悶得快不行時,她不止一次想過散伙。

聽得入神,眼角竟不由有些濕潤了。馬小鵬看了蘇米一眼,什么也沒問,就一把將胳膊搭到她的肩膀上,與其說要攬她入懷,更像哥們間的勾肩搭背。只不過,再進行下去,他的手就不老實了,他先摸了一下她的大腿,蘇米沒強烈地躲閃。他借著酒氣又將耳朵湊過來說,你好美,你身材真好!自從那天后,我每天都在想你。蘇米身體過電了一般,被她說得氣息終于不平穩了。一切超乎了蘇米的想象,蘇米頭暈暈的,不知這是怎么了。她不能否認她幻想過有一天會這樣,但她沒想過第一次見面就如此,這個速度超乎她的想象了。

太快了!她說。

火車都提速了。

她小聲說,你的手掌好大。她心想肯定跟他愛打籃球不無關系,馬小鵬來之前剛打過籃球,剛才她們也聊了幾句籃球,愛打籃球的人手掌都大。

她徹底淪陷了。

用時下流行話講,年紀輕輕的馬小鵬鐵定是個老司機了。他一定是用了什么手段,將蘇米的魂都勾走了。馬小鵬選的地方,樓上正是一家連鎖酒店。馬小鵬開了間鐘點房,在鐘點房有限的時間里,他絲毫不浪費時間,用他的話講穿運動褲就是為了省時間嘛!這一晚,他用年輕的資本和蘇米翻云覆雨了好幾個回合,將蘇米折騰得腰酸背痛。完事后,蘇米有些恍惚。馬小鵬則倚著床頭抽著煙說,好久沒相親了,真過癮。

聽這意思,你是相一次親就過一次癮嘍?蘇米依偎在馬小鵬肩膀上,徹底變成了一個被征服的小女生,噘著嘴吃醋似地說。

也不能這么說嘛!馬小鵬繼續壞笑,我也談過女朋友好吧!

蘇米打趣馬小鵬,快遞員工資就是高,相一次親開一次房。

馬小鵬粗俗地回應,高個卵,我的全部工資都用在這點事了。

蘇米嬌嗔地捶著他滿是腱子肉的胸,被他的粗俗逗得憋不住笑??删W上說你們快遞員都月入過萬呢?你看你這一身———蘇米上下打量了一遍赤裸的馬小鵬,肯定在健身上也沒少花錢吧?

健身?馬小鵬說,你說的都是高階層的玩意,我可舍不得花那個錢,自己買幾個啞鈴放家里,平時經常跑跑步、做做俯臥撐就行了嘛!———馬小鵬說,月入過萬那是大城市,再說那也不是郵政的投遞員,那都是社會快遞公司的。現在快遞公司那么多,市場被瓜分了,郵政能吃幾塊肉?再說郵政也沒什么競爭優勢。

蘇米想想也的確是這么個道理。

馬小鵬說,投遞員是底層噢。郵政的投遞員更是。我一個同事,前幾天因為跟客戶糾紛,都被打了。我就占個塊頭大點,再不抓緊練練,搞不好下次也得挨打。

怎么回事?

投遞車刮了客戶的車,說來也怪,又不是豪車,不過是個國產面包車,有什么大不了的,也能打起來。

這個社會戾氣重,人都不寬容了。蘇米說。

馬小鵬臉上的積極和樂觀,或者說下流的幽默一掃而去,變得沉重起來。

蘇米試圖打破這種沉悶,就順著話題聊別的,聊到包裹、電商、自然免不了聊起她在做的“達至家”,她推薦馬小鵬也下載了App。突然,蘇米意識到什么,她之前也接觸過郵政投遞,好像之前不是在馬小鵬手上拿件。馬小鵬說他也剛接這條段道不滿一年。蘇米問他怎么調到這條段道來了。馬小鵬說還不是為了見你。蘇米知道這話假得很,聽著卻愉悅。馬小鵬卻說當真是為了見她,說他調查過她。蘇米說她不信。

這一晚,蘇米被馬小鵬赤身裸體從上大小的濃郁男性荷爾蒙所捕獲,那些荷爾蒙從馬小鵬的肌肉線條里、濃郁毛發里、特有的汗香味里散發出來。

【五】

結婚之前,蘇米完全想不到她和周凡的感情會以婚姻這道分水嶺為界開始大盤暴跌似的急劇降溫。結婚尚未到七年,但所謂的“七年之癢”似乎提前來了,讓彼此癢得難受,隔三岔五就得隔靴搔癢似的抓上幾把。回憶起來,蘇米說不清是哪里出了問題,她理所當然地認為首先是周凡的問題,過日子得有點奔頭、有點向往、有點浪漫,當她還沉浸在戀愛那如膠似漆的戀愛回憶中時,周凡卻硬邦邦將生活轉換等同于柴米油鹽,弄得兩個人無法同頻播放。以至于蘇米經常認為他們的戀愛時間太短了,短得她壓根沒有徹底看清這個人,適婚年齡的他們彼此家里催得又太緊,她就連個所有女孩都渴望的求婚儀式都沒感受過。后來,他們就只能靠生活中的小目標不斷維系著。她發現,她和周凡壓根就不是一路人,無論性格、愛好還是脾氣秉性都相距甚遠,但這么重要的問題他們之前竟一直沒有發現。他們唯一相同之處恐怕只剩經濟觀和消費觀了,在這方面,他們都沒有投資賺大錢的野心,生活開支也幾近節約,所謂實實在在過踏實小日子的大抵都如此吧。

說起周凡,蘇米覺得他真是活得太過柴米油鹽了。說白了,在現實的家庭大事上,周凡不怎么愛操心,也不會因此影響他們關系,比如兩年前蘇米父親投資買店面,還有一年前她弟弟結婚需要他們的資金支持,周凡二話沒說、有多少支援多少,絕不含糊;再比如孩子的幼兒園入學問題,或者涉及蘇米在單位的晉升、繼續教育等問題,他從不干涉,似乎也沒多大興趣。偏偏周凡總習慣將生活的細枝末節抓得死死的,比如蘇米每逢周末或節假日都習慣將周羽林帶回娘家,這一點周凡雖沒說,但蘇米心里能感覺到只要頻次太高了,他就會不高興,回來的太晚了,還是會不高興。周凡是外地人,身邊除了公公婆婆外,便再無有血緣關系的親人,這一點,蘇米多少也能理解,可他的表現著實過分了。外公外婆喜歡孩子,千方百計對孩子好,可對孩子太好了,周凡會不高興,不好吧,還會不高興,對他們這個家送米送菜的關照太多,周凡不高興,不管不顧也會不高興。蘇米時常覺得,周凡和她的公公婆婆自成一個世界,讓人很難融入,同樣地,他們也沒打算融入以她為代表的本地人的生活。周凡總是揪著這些生活細節,她看書多了沒管孩子啦、跟同事聚會多了不著家啦,甚至連她的喜好、她的生活習慣,只要沒讓他遂心如意他都會不高興。更要命的在于,他很少將這些不高興說出來,他的慣用方式就是冷戰。作為家庭的重要人物、特別是在公公婆婆眼中的核心人物,只要周凡一冷戰,家里的氣氛總是不對勁,讓蘇米覺得別扭。粗枝大葉的蘇米壓根不拿這些小事當回事,偏偏敏感的周凡總能從這些事里看到什么似的上綱上線,蘇米常常絞盡腦汁,這些事里究竟能看出什么呢?她想不明白。只不過日子久了,蘇米漸漸發覺這些事在周凡心里統統能歸結到他們兩個人的感情上。她記得有一回他們冷戰了長達一個星期,最后她受不了了,便對周凡說,你有什么事、有什么話不能直接說出來嗎?周凡的嘴角則很失望地“嗤”了一聲,拋下一句,為什么什么事都要攤開說那么明白呢?作為夫妻,難道就沒一丁點默契嗎?那一刻,蘇米隱約意識到,周凡要的或許是自己的情商、是她察言觀色的能力,一個眼神就能理解他、就能處理好她與公婆的關系、就能幫他處理好跟她的娘家人的關系等等??善@些太難了,尤其對蘇米來說,蘇米覺得這比讓她多在“達至家”上賣幾件東西,多看幾本書甚至多背幾本書都要難一百倍。

由此蘇米推斷,她和周凡真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像齒輪永遠咬不上茬口。到現在的彼此獨立、各干各的、任誰也別管誰也就順理成章了,這其實就是周凡主導出的結果,他就是希望要這種結果。蘇米覺得,周凡對她的各種看不慣、包括他的不妥協,都充分說明他原本就不夠愛她。對于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她又為何非要去依附他、順從他呢?因此,蘇米而今的生活,就像在與周凡長久的斗氣一樣,只是一口氣斗得尤為漫長,從未停息過。

那一晚,蘇米在酒店門口同馬小鵬告別,拖著疲憊的身體一個人走在路燈下。路燈將她的影子拉長,她也越走越清醒。她沒有招手打車的打算,就這么慢悠悠地想著心事。誠然,這一晚她是被鬼神附體了嗎?這一切原本多么不該發生,她成了婚姻的背叛者。她既后悔又緊張又擔憂,令她緊張和擔憂的是,今晚過后,她將她和周凡的夫妻關系徹底畫上了個句號,他們名存實亡了。她為此傷心得流下淚來,也不知是心疼她和周凡的愛情,還是心疼自己已逝的青春,這緊張和擔憂讓她倍感壓抑,哭一哭整個人隨之更加輕松和愉悅了。在這緊張和擔憂中,她又真真切切愉悅地做了一回自己,終于隨了自己的心卻做了一件事,她還沉浸在剛才和馬小鵬那如夢如幻同時讓她如癡如醉的場景中。這絕不是在馬小鵬那找到了真愛,她相信馬小鵬壓根不會愛她,一個二十多歲沒經過婚姻、甚至沒正經談過戀愛的半大小子,他的自私顯而易見。但因那自私而來的無所畏懼卻將一切問題都簡單化,不像在她周凡面前總是有這樣那樣的問題、這樣那樣的不對勁,正是這樣的簡單捕獲了她,還有那澎湃的激情。可說一千道一萬,她終究背叛了婚姻,歡愉過后,她肩上的包袱沉重地壓著她,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對于周凡,蘇米卻始終未曾想過離婚,有了孩子,那就將錯就錯吧。她覺得她完全可以過一生無愛、甚至無性的婚姻。她寬慰自己,她把一生都交給周凡了,偶爾這么一次的個人享受,應該不算過分吧?

【六】

這年頭有錢人還真是多。周凡怎么也想不到,三年六萬的跆拳道黑帶專攻班竟然也能這么火。據蘇米說,每報一個名,教練就會在群里曬一曬,通告發布沒幾天,十個限制名額就已滿了九個。報個興趣班還報出了春運搶火車票的架勢。為此,蘇米急忙拿出了她們家的兩萬多積蓄,又跟周羽林的外公借了四萬塊錢,才把最后一個名額搶了過來。一個月后的現在,蘇米發瘋似的投入到“達至家”中,以這種方式開始了漫長的還債生涯,也以這種方式開始淡忘那一晚的事。她將晚飯后至周羽林睡覺前的那一個小時,乃至周羽林睡著后至她休息前的兩個小時都用在了打電話和發朋友圈上。打電話是給各種各樣的親戚朋友、小學同學、中學同學、大學同學以及現在的同事打電話推薦商品,朋友圈也是編發這種各樣誘人的廣告詞,然后是配圖、發布鏈接、貼上自己小店的二維碼。通常是周凡點開朋友圈,連續十余條全都是蘇米的廣告。以至于即便是她的丈夫,都強忍著才不至于將她屏蔽掉。

開始時,周凡對蘇米不管不問,愛怎么折騰怎么折騰。反正蘇米叫他轉發什么他也不發,成什么樣子了?要是他的領導看到他成天發這個該怎么想?因此除非是蘇米私下用他手機發布訊息,他才不會主動去發布這些。直到有一天,蘇米發現周凡也在研究“達至家”,開始好奇起來。周凡說他是怕這東西是騙人的,別是傳銷。周凡說她愛怎么折騰他是不管,別把他的家折騰個底朝天就好。蘇米鄙視地瞪了周凡一眼。周凡說不過好在不是。周凡發現這個“達至家”跟淘寶其實差不多,只不過淘寶店家是私人囤貨,這個“達至家”是上面高層跟各種品牌直接合作、廠家統一發貨,不論是一級店鋪還是二級、三級店鋪,只是起到一個宣傳的作用,從中賺點宣傳費的意思。互聯網時代賣的是什么?是信息,是流量,是共享。這一點周凡懂。研究的結果總算讓周凡放心了,至少不會把他們的家賠個底朝天。

周凡對蘇米的舉動不管不問的同時,他顯然也意識到了生活的變化。在經過了幾年的沉寂期,他們的生活,準確地說是蘇米確實變回了以前的樣子了。以前的日子很辛苦,但確實也有趣。他們一起攢錢還房貸,周凡記得最慘的時候他銀行卡里的錢扣除月供后連四位數都達不到,那可是他的全部家底。后來買車時同樣是這副樣子,日子過得堪稱捉襟見肘,他不敢下館子,甚至不敢買太貴的菜,用來代替的是超市或菜市場隔日的打折菜,一兩塊錢全部拿走的那種。他發現,他和蘇米的生活是要有目標和奔頭的,倘若沒有,他們之間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跟蘇米說起這些,蘇米嚇得直打冷戰。這是切中了她的要害,他對生活的這一認識無疑使蘇米對和馬小鵬在一起的那一晚極度悔恨。她在心里暗自將馬小鵬和周凡對比著,馬小鵬簡直就是個孩子,他唯一的優勢就在性上。都說久坐傷腎,三十六歲的周凡白天在單位對著電腦,晚上回到家里對著電腦,他還抽煙不愛運動。馬小鵬呢,僅僅一夜就讓她受不了,可這些,都是年齡賜予馬小鵬的,他遲早也會老。他們都會老,就跟周凡也年輕過一個意思。

【七】

蘇米問馬小鵬,假如你老婆出軌了你會怎么辦?問完又覺得后悔,自己也出軌了,還有什么好問的呢。再者這小子連女朋友都沒有,他給予不了她任何答案。

那我就殺了那個男的。馬小鵬沉思了幾秒鐘,眼神閃過一絲讓人捉摸不透的糾結與無奈。要不就找他老婆。

找他老婆干嗎?

上床。

上床?

對,上了她。他上我老婆,我干嗎不上他的?要不然我不就吃虧了。

這是蘇米第二次見馬小鵬。

他們還在上次的那家酒吧碰的面,許久未見,馬小鵬似乎成熟了一些,臉上的青春痘也多了幾顆。蘇米想打趣他是不是最近又沒有相親導致內分泌失調了,馬小鵬卻一改之前的油滑腔調,變得鄭重起來,透著些許的不滿。他問蘇米要他幫忙跟蹤和監聽的周凡究竟是她什么人,真的是她前夫?蘇米不置可否。馬小鵬說,應該是你現任吧?你為什么要騙我?

是我現任又怎么樣?幫不幫忙來點痛快話。要多少錢你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馬小鵬猶豫著皺皺眉,滿腹心事的模樣。

真是笑話!蘇米心里嗤笑,難不成這小年輕還真當真了?怎么可能呢?她可不會相信馬小鵬這種人會對她動真情,就連他自己也說了,他不過是因為許久未相過親而產生了生理上的寂寞罷了。蘇米說,你馬小鵬難道沒騙過我嗎?

馬小鵬眼神閃爍出一個詞:心虛。

大家又不是三歲孩子。在蘇米看來,她和馬小鵬的關系不過就是一個美麗的錯誤,庸俗點說就是一夜情。那天從馬小鵬的床上下來后,蘇米的確極度后悔過,往家走的路上,她不止一次流下眼淚,自己太草率了,竟這么鬼神附體一般輕而易舉就背叛了周凡。連續好多天,她都不敢與周凡對視,甚至每次兩個人并排躺在床上,眼前浮現出她和馬小鵬在一起的那一幕都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好在向來神經大條的周凡一點蛛絲馬跡也沒發現,仍舊每天對著電腦游戲,從沒給兩個人制造太多面對面的機會。蘇米的負罪感也就被漸埋心底,她就慢慢想通了。這有什么呢?她認識周凡之前也談過三個男朋友不是嘛,其中兩個都上了床,有一個還在一張床上滾了一年多。馬小鵬只不過是出現的時間晚一點罷了,性質大體上并無二致。他們的事只要馬小鵬不去宣揚,絕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平淡的生活一旦起了漣漪,她的確有過短暫的欣喜,這欣喜證明了她并未人老珠黃,她尚有一定的魅力去吸引到異性的注意,這樣的吸引與她在什么彭副處長或李副處長面前不一樣,在那些人面前她不過是充當個調料的作用,在馬小鵬這里,她的作用顯然要大得多。欣喜過后,她發現這漣漪似乎并不是她想要的,隨之而來的擔憂讓她不踏實,好像心里揣著個小兔子,不停地跳啊跳,跳得人心慌。那就只能還是回歸平淡好了,回歸到和周凡日復一日的無聊生活中,生活也沒多少方向可以走。

為了不讓馬小鵬給她的生活帶來困擾,簡言之她可不能讓他黏上她甩也甩不掉,因此她果斷決定斷絕與馬小鵬的關系,來個一刀兩斷。以至于后來馬小鵬有兩次再給他送包裹并試圖約她出來見面時,她以各種理由拒絕了。再后來,只要她權限許可,她盡可能不選擇需要郵政來派件的商品。直到她在周凡身上發現了問題,不得已才再次找到了馬小鵬。

因為要發展“達至家”的小店數量,她用周凡、以及公公婆婆的手機都下載了“達至家”的App,并且讓他們注冊成了她的下級店家。這樣一來,她就經常需要用周凡或公公婆婆的手機來幫她身邊熟悉的朋友買東西,以至于能將周凡、以及公公婆婆賬號里返的購物券給用出去。“達至家”的主要理念無非是介紹客戶來買的話,從中間能賺宣傳費,自己用自己的小店賬號來買又能實現最大優惠、達到省錢的目的。也正因如此,自從“達至家”走進蘇米的生活,她家的包裹就越來越多,有一些是自用的,有一些是代購的。

那一日,蘇米要求用周凡的手機來幫人代購一件化妝品時,周凡正在聊手機微信。周凡說聊完這幾句就給她用。她在他身后卻瞥見他并未在聊天,反而是在刪信息。周凡匆匆忙忙地滑動著手機,等蘇米將手機搶過來時,證據幾乎被消得一干二凈。在他的最近聊天人里,蘇米看到一個昵稱叫“小白”的人,蘇米點開后卻發現一條信息也沒有了。

蘇米并未表現出她的懷疑或不滿,隨便聊天式地問小白是誰。

她觀察周凡的神情變化,沒誰———就是一個客戶。他略顯緊張。

懷疑的小火苗一經點燃,收也收不住。蘇米自認為自己是聰明的,她才不會直接去問他,有什么意義?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調查他,私下調查周凡,這是她必須去做的,揪出他背后的女人。他背后無疑是有個女人的,這從他的點滴變化上就可見一斑。拿發型來說,他沒來由就給自己換了個發型,以前他都是去“10元快發”理簡單的平頭,這段時間卻突然想起來留頭發,留出個偏分的模樣。他還沒來由地主動去健身房健起身來。以前蘇米勸他很多次,他都不聽勸,一個中年男人了有什么可健身的?健給誰看?蘇米說不為了給誰看,不是為了個人身體健康嘛!那每天到樓下跑跑步好了,去健身房花那個錢干嗎?現在,他卻主動要求健身了。蘇米現在倒贊同他以前的觀點了,也正如馬小鵬說的,健身何必去健身房呢,自己買兩個啞鈴,多跑跑步,再盡量控制飲食就可以了。再者說,現在的蘇米已經不覺得周凡胖了,跟彭科長那樣的中年油膩男比起來,周凡一點都不胖,他僅僅是略有了點發福的跡象,離真正的啤酒肚和水缸腰距離大了去了??芍芊卜炊宦犃耍_始隔三岔五往健身房跑,一晃竟堅持了一個月了。一個月下來,周凡胳膊上和胸部的肌肉果然顯現出來,加上他的偏分發型,再往身上套一件緊繃點的衣服,沖著他松弛的臉蛋涂點男士護膚品,他簡直變了一個人,騷里騷氣的。他一定是出了問題。

蘇米決定要調查周凡的一開始,她就覺得自己首先需要個幫手,要不然她無從下手。她故意去公共廁所,甚至火車站的衛生間里去找貼在墻上的小廣告。她記得那種小廣告都是貼在這些地方,什么交友的、販毒的、賣槍的、也包括跟蹤監聽等等,應有盡有。還真被她給找到了,電話卻不敢撥。剛按著廣告上所留的聯系方式打過去,還沒等對方接,她就趕緊掛斷了。等對方回過來,她又不敢接。她也知道這是違法的勾當,這里面魚龍混雜地藏著很多事,她真怕自己被騙了。這么猶豫了很久,特別是當她發現與馬小鵬斷絕來往的這段時間里對方并未如她想象的一般黏上來之后,她還是想到了馬小鵬。

馬小鵬極配合地通過微信傳達他的心情,想我了嗎?小姐姐。

蘇米發了個捂著嘴笑的表情,盡量不公事公辦地直入主題,免得將自己弄成毫無感情的機器。

兩個人聊了會,蘇米言歸正傳嚴肅起來,你認不認識做跟蹤、監聽這類生意的人,幫我聯系聯系?或者哪能買到這類的工具嗎?

馬小鵬說,找我就行,我就是干這個的。

事情就這么說定了。

蘇米從酒吧出來,霧雨蒙蒙幾分鐘就將她的頭發打濕了,她撐起一把黑色的大傘,獨自走在車水馬龍旁的路燈下,回憶起不久前那個黎明,彼時破曉的路燈下,整夜魚水之歡的背后,濃郁的負罪感此起彼伏,思維凌亂到無可言喻。現在,她卻無比明確,無比堅定,在抓住了周凡出軌的蛛絲馬跡、他們彼此就要扯平的當口,她想的卻是:周凡怎么能背叛她呢?她咽不下這口氣。

【八】

機會說來就來。這一日,蘇米聽到周凡在電話里說下班后要約人見面,周凡打電話時的語氣和神情出賣了他,即便當時蘇米佯裝在陽臺收衣服,她還是聽得真真切切,男人的心花怒放也被她一眼看穿。蘇米確信,那個神秘女人要現身了。周凡的言辭證實了這一點,他說他下班后要陪哥們去健身房。

哥們?健身房?蘇米心里嗤笑,這男人撒起謊來真是都不用打草稿,他當自己是白癡嗎?她隱約聽到他們約定的見面地點是在榮譽酒店樓下的綠果茶餐廳,于是她趕緊通知馬小鵬讓他做好準備。蘇米在微信里表示了疑惑,茶餐廳雖說不算大,可十幾張餐桌總是有的,你怎么確定他們坐在哪?你的竊聽設備放在哪個位置呢?

馬小鵬說,這你甭管,我可是專業的,你還不放心嗎?

蘇米心想,不管放不放心,自己也找不到比馬小鵬更專業的人了。

這一日,蘇米特意跟領導請了半小時假,提前下班。工作以來,她請假的次數屈指可數,在她所在的以論資排輩和各種錯綜復雜的人脈關系著稱的國企,她一個完全憑借自己實力考進來的女孩(當然現在早是女人了)沒有任何優勢,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將自己變成一個工作狂。如此,以減少人家對她臉蛋、或她所處位置的議論紛紛,她要證明她得領導器重走上“單位第一大秘”的崗位并非因為自己長得漂亮,也不是源于她所處的位置給她開展工作所帶來的方便,而是實實在在的實力展現。她有這個實力。以至于在她愿意在職場施展女性魅力時,領導會加倍欣賞她,她不愿再過多地釋放女性的荷爾蒙時,領導也能容著她的性子來。畢竟工作是要人做的,她秘書的技能目前單位里尚無人可及。

蘇米利用這半小時將自己變成了一名女偵探。她趕到周凡單位的門口,伺機等候他下班,然后從他一出單位大門就開始尾隨著他。他的單位距離他和神秘女人的約會地點步行也不過十幾分鐘,因此他沒開車出來。蘇米尾隨到一半時,周凡竟真的拐進了他平日常去的健身房。蘇米有些失望,鬼鬼祟祟地跟著他的背影拐上樓,在樓梯的拐角處,她看到周凡正和老板聊著什么,似乎沒有要運動的意思。這下蘇米也就放心了。果然,幾分鐘后周凡就下來了,徑直朝著綠果茶餐廳的位置走去。

他過去了,他過去了。你那邊準備得怎么樣了?

馬小鵬在微信里回了個OK的手勢,我在綠果外面馬路的斜對面,和榮譽酒店東側門棱正對的樹底下,這里位置不錯,還有個長椅。

蘇米這才放下心來。

馬小鵬突然問道,如果坐實了,你會怎么辦?

這一問真將蘇米問傻了。她沒認真想過這個問題,或者說她偶爾一閃念,沒有系統地想過接下去一步步該怎么辦。一開始,她只是覺得生活不該如此,她和周凡的婚姻關系似乎正逐漸走向名存實亡的狀態,于是她期待著發生點什么??僧旕R小鵬出現后,她成了婚姻的背叛者,這使她覺得周凡也一定有一個他的“馬小鵬”,沒錯,果然被她尋到了蛛絲馬跡,她心里的天平逐漸開始平衡,她要揪住他?,F在,蘇米覺得只要她將他揭穿,她自己的罪孽也就一筆勾銷了,他周凡再冷若冰霜也一定會變得諂媚起來,他一定會巴結她、祈求她的原諒,然后她佯裝掙扎些時日、多折磨他一段時間再放過他,那他就會再次呈現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樣子,那她蘇米不就又成女王了!

可你想過沒,如果他破罐子破摔,索性向你提出離婚呢?馬小鵬問。

他會嗎?蘇米也拿不準。她在心里硬氣地對自己說,離就離,這樣的日子有什么意思。真那樣,周羽林就歸他。不是嫌我不管孩子嘛,都你們來管好了。我孑然一身,生活還有無限的可能。我要離了婚就去找你,你會要我嗎?鬼使神差地,蘇米這么問馬小鵬。說完又覺得這話幼稚,急忙補了個齜牙咧嘴的笑。

馬小鵬沒正面回答,只是說,你難道不相信我?

她該不該相信他呢?先別說了,把眼前的事辦好要緊。

暮色漸濃,華燈初上。來時路上還熱熱鬧鬧,人們紛紛忙著往家趕,一轉眼街上就沒幾個人了。這地方位置有點偏,就更顯冷清。這是當地最豪華的一家酒店,也是唯一的一家號稱五星級的酒店。雖說綠果茶餐廳和酒店不是一碼事,但檔次顯而易見,餐廳的門設在酒店大廳里,很上檔次的模樣。他周凡什么時候請過我來這種地方呢?就連他們戀愛的那幾個月也沒有過。周凡向來不大方,甚至都從沒送過她鮮花,總是說那東西又沒什么用,浪費錢。蘇米稍微一想,就氣得咬牙切齒。

隔著玻璃窗,蘇米和馬小鵬所處的絕佳位置剛好能看到周凡的背影。蘇米給馬小鵬豎起大拇指問他是怎么做到的。馬小鵬說,男和女共餐時男人習慣坐在哪一側這都是有心理學依據的。蘇米笑道,你還懂心理學?

馬小鵬裝腔作勢說略知一二。

那你竊聽器放在哪?

馬小鵬指了指桌子中央的那個花瓶。此時神秘女人尚未出現,花瓶略顯寂寞。

距離有點遠,看得不算清楚??!

馬小鵬掏出手機,手機屏幕上正在直播座位上的情景。

蘇米對照了一下手機里的影像和真實的情景,對馬小鵬的設備表示滿意。你怎么知道他們要坐這個位置的?蘇米問道。

馬小鵬舉起右手的拇指以及中指和食指,做出個捻的動作,這社會,只要有錢,什么事辦不到?

這話像是說給蘇米聽的,她果然不好意思起來。謝謝你啊,幫我這么大忙,你說要多少錢?

馬小鵬湊在蘇米耳邊,還是那句,不要錢,要你就夠了。

討厭!

半年,半年夠不夠?我包你半年。哈哈,我馬小鵬要錢沒錢要職位沒職位,竟也能包二奶了。馬小鵬幾乎笑得前仰后合。

蘇米卻突然嚴肅起來,我們這是各取所需吧。她突然傷感起來。

來了來了。一個女人從她們面前閃過,并不妖嬈,身著一套銀行從業系統的職業裝,看樣子也是下了班沒來得及換衣服就趕過來的。女人側面看上去膚白貌美,就連中規中矩的職業裝也蓋不住那股蓬勃的青春氣,儼然一個剛畢業的女學生。蘇米預感到自己要失敗了,周凡三十多了,還能找到這樣姿色的女人,自己也三十多了,相比之下馬小鵬算什么呢?她斜眼看向馬小鵬,對方似乎很緊張,她看到他的手指抖動了一下,然后將墨鏡扶了扶,她看到他的側眼角似乎微微泛紅。蘇米下意識壓低了帽檐。

女人在不遠處停頓了一下,然后從包里掏出一枚小鏡補妝。那側臉,耳朵,鏡子里反射過來的眼睛和鼻子,似曾相識的感覺,在哪見過呢?蘇米嘟囔著。

白若筠。馬小鵬脫口而出。

蘇米大驚失色,果然是白若筠,馬小鵬的白娘子,她在馬小鵬的錢包里見過這姑娘的照片呢。蘇米似乎明白了什么,再看向馬小鵬,對方更加激動了,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看上去像要沖上去將眼前的女人撕碎,就像撕一個紙人一樣,讓她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蘇米和馬小鵬彼此無話了。

隔著落地窗,里面的男人禮貌地起身迎接女人的到來,然后女人禮貌地坐在了周凡的對面。他們沒急著點餐,周凡卻掏出了手機跟白若筠比畫著什么,然后他們兩個人的臉湊到了一塊,白若筠同樣握著他的手機在互相交談著什么,有說有笑的模樣,他們的手順理成章地摸到了一起。

蘇米是有些著急的。耳麥卻自始至終戴在馬小鵬耳朵上。你給我聽聽?蘇米說。

等會。

馬小鵬的神情在一點點地變化,一開始的激動和氣憤慢慢不見了,變成了一臉茫然,后來竟出現一絲后悔的模樣。怎么會這樣呢?他嘟囔著,險些癱倒在地。

怎么了?他們說了些什么?

馬小鵬不理蘇米。

你給我!快給我!蘇米果然急了,試圖去搶,被馬小鵬掙脫了,說了等會等會,聽不懂人話?。狂R小鵬氣急敗壞,沖她嚷了起來。他還推了蘇米一把,一個趔趄,蘇米險些跌倒在地。馬小鵬頭一次這副模樣,他竟這樣對她。之前,他都是一副求著她的樣子,她喜歡他之前的樣子。

蘇米急了,站起身來,兩手摩挲著在馬小鵬面前晃動了幾步。然后大步流星沖著賓館大廳走去。剛一進門,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在前臺做開房登記,她的關注點瞬間被這熟悉的背影所吸引,腰比水桶粗,頭發稀少,個頭也就跟自己一般高,這不是彭副處長嘛!身旁正挽著一個窈窕的背影,女孩一頭烏黑的卷發恰到好處地遮住了漏背裝,粉色碎花短裙似乎只是比基尼外面蓋了層紗,高跟鞋足有半根筷子高。蘇米的八卦心瞬間快炸了,本來的氣憤消解了一半,她故意跑上前去拍了一下中年油膩男的肩膀,大聲說,這么巧啊,這不是彭科嘛!男人回過頭后眼神躲躲閃閃,身旁的女人也著實驚了一下。

帶老婆出來浪漫啊?蘇米笑說。心想,我又不是沒見過你老婆。

女人極度緊張地拽了拽男人的衣角。

什么彭科?小姐,你認錯人了吧?我姓陳!

睜著眼睛說瞎話。蘇米看著女孩,你是———這人很眼熟,好像是她單位哪個分局的某某,卻一下叫不上名來。

女人聲音顫抖,我———我又不認識你,你認錯人了。

好吧,可能真的是認錯人了。蘇米捂著嘴笑。被她一鬧,自稱不是彭科的人挎著女孩灰溜溜地鼠竄進電梯了。蘇米若有所失,急忙轉身,朝著綠果茶餐廳走去。

馬小鵬手里的攝像頭出現了這樣一幕:周凡驚慌失措地站起身來,沒等回過神,一杯咖啡飛濺他一臉,顯然他被燙了,趕緊用紙清理臉和脖子。然后他聽到蘇米聲嘶力竭的一聲:賤貨!你個賤貨。接著是叮叮當當物品墜落的聲音,耳機里的聲音和手機里的圖像全都消失殆盡。馬小鵬定睛看著落地窗里,三個人站立了幾秒鐘,然后蘇米捂著嘴跑了出來。

周凡跟在蘇米的身后,在大門口的臺階前喊住了她。蘇米,你能聽我解釋嗎?

還有什么好解釋的?

不是你看到的樣子,真的不是。

我不聽我不聽。

她叫白若筠,她只是銀行的業務經理,我們是純工作關系……

我不聽我不聽。

你不是在打理“達至家”嘛!我想我也得干點什么,我們的日子才有奔頭、生活才有目標,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忙。所以,我想到了投資……你聽我說……

我不聽,我不聽。

我只是想了解一點質押貸款的情況。

蘇米說不聽,可還是聽到了。那你為什么不和我商量?

我不是怕你誤會嘛!我一個男的,難道不能等確定了再給你一個驚喜?我不能光每天看著你忙啊!你不是要給周羽林報班嗎?

怎么辦?蘇米腦袋“嗡”的一聲。真的是這樣嗎?她要相信他嗎?她怎么能相信他呢?一旦相信了,她該怎么辦?她就徹底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了。

終于,她狠了狠心,別解釋了周凡,我是不會相信你的!她說。接著,她抹抹眼淚,瘋狂地跑開了。在拐角處,她瞥見路燈下的馬小鵬正垂頭喪氣地蹲在那兒,蹲成了一個紙片一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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