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大業五年的六月天,隋煬帝抵達祁連山南麓的金山駐罕處,時已黃昏。侍膳官雙手奉敬上一碗溫郁馨香的粥茶,煬帝啜飲而下,頓覺征塵濾凈,心胸寬泰,氣血調和,不由得龍顏大悅,即命厚加賞賜。就連來自湟水岸邊、長寧堡一帶為隋朝大軍引路砍柴挑水燒火的服役們,也沾了不少的光,有幸見證了粥茶的神奇功效及熬煮方式,并悄悄地看在眼里,默默地記在心上。爾后與留在青海戍邊的將士平素意會,日日提要鉤玄,月月探賾索隱,年年研省盤究,又一傳十,復十傳百,慢慢地將粥茶流布于青海的山房河居之地,猶如陽光雨露下的禾苗茁壯成長,在青山綠水間,演化為青海樣本意義且具有草根化的名號:熬茶。
熬茶自隋唐以來,基因組邏輯結構和程序性表達并無明顯變異。粥茶的作料稍重,鹽、蔥、姜、棗、茱萸、薄荷等與茶混在一起煮,意在用刺激性調味品掩蓋茶的苦澀。相比較而言,熬茶就顯清淡些,只有茯茶、鹽、姜、草果、花椒、荊介,但仍可清晰地看出粥茶的面目形態。
熬茶一詞作為充滿青海色彩的獨特描述幾乎人人皆知,熬茶一定要用青海話說出來,才有味,這熬字須發nao音,如此更能逼真地傳遞出熬茶所蘊含的低調與自矜、粗獷與放達。熬茶以其樸素的個性特質引領著青海飲品的流行文化,并被崇尚為一種潮流,奔涌向前。
毋庸諱言,熬茶的上一輩,注定是皇家貴胄的名饌,出席過豪門盛宴,躬踐過官宦排場,見識過大世面。只是朝代的更替,歲月的擦劃,茶道的演進,器局漸漸小了些,身段也不得不降下來。熬茶整日與柴米油鹽斡旋,在平常的日子里隨遇而安,充滿了煙火味,更不爭寵,也不失意,熱熱乎乎的,真真實實的,貼心又貼肉,尤其善于與自己講和,與生活廝混。在酸菜粉條、花菜、尕面片、狗澆尿、土豆絲的有機搭配中,鋪陳經久不衰的茶與飯的鄉土主題系列,終成青海人從舌尖到心尖的傳奇經典和流年記憶。
土生土長的熬茶難免有一股子草木味和土腥氣,聞起格外親切,不疏遠,這鄉土氣息源自于茯茶、鹽塊或水,透著田園牧歌的真實感。泛紅的湯色,在飽滿充實的調子里流動著藝術的想象力,呈現詩意動感。靜默的溫情,用眼睛能打量出深淺,伸手能觸摸到溫度。令人動容的力量難以言表,禁不住讓人心扉洞開,悠然自得。對生活的關切以及對自然的尊重,打開方式簡樸而純粹,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據說,閑卻的好茶者專門查了古典,翻了舊書,欲尋熬茶的底版,功夫不負有心人。清《茶余客話》記載:古人煎茶必加姜鹽,今內廷皆用熬茶,尚有古意。《紅樓夢》中常見的句子有,該燜些茯茶喝。敬茶的先敬一盞茯茶。去燜一壺茶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用意在于表達傳統的來歷,其實也大可不必。一碗熬茶,喝與不喝,千年的溫暖就在那里,喜與不喜,一生的守候就在那里。熬茶是個好東西,品無虛妄,故不掩飾,質無改變,故不妥協。不必在乎懂得多少,反而越喝越懂,遂成知己。漸漸喜歡了,便甘愿成其囚徒,終身追隨。這也許便是熬茶之魅。
熬茶的講究,全在茶、水、柴、器四個字上。千百年來形成的慣例和經驗彌足珍貴,但卻少了繁文縟節,不茍且,不啰嗦。在茶的多樣化形態面前,熬茶受限于單一性選擇,多少有點兒遺憾。茶馬互市以來,食肉飲酩之民,莫不好茶。從明朝開始,河湟一帶皆以茶馬為羈縻。熬茶一向對陜西的官茶情有獨鐘,早與涇陽伏天發花的茯茶結下不解之緣,直到如今。這看似體現了一種老派的風格,實質在于戀舊,是對歷史的深切眷顧。當然,后起的來自湖南的茯茶也是重要的選項,上世紀50年代以來,湘磚茶還是深受歡迎的。熬茶用水以山隙流泉為佳,清澈甘洌,綠色環保,其他如沙泉、土泉、河湖之水,雖說也有流動性,但皆遜一籌。熬茶所用的柴火,以陰坡的樹木最為上乘,其質堅硬,其焰淺藍,其火持久,燒透后仍呈塊狀,敲之有聲,這一點陽坡的樹木趕不上。至于器具,則宜于陶罐煮之,瓷碗盛之,可矣。以茶水柴器四字方針為指導的熬茶,既可作為食品的地方標準,也必然成就熬茶的國際標準。
于塵世偷得閑暇時光,來一碗熬茶,心情放松,盤膝而坐,默習茶理,吸香啜味,美好的感覺油然而至,入口輕,觸舌軟,過喉滑,唇齒香,咽味厚,腹內甘。這種感受異常奇妙,極易讓人心生迷戀,陶然沉醉。熬茶氣場榮華,陣容富貴,生動鮮活的靈氣,平和中庸的正氣,慷慨激昂的義氣,都在胸腹間匯聚升騰,可覺悟,可養德,可兼濟天下,何其壯美之致。若婉約如濃睡不消殘酒,或豪放如醉里挑燈看劍,睜眼清晨,起身陽光,只消一小碗空口茶,瞬間心明眼亮,神清氣爽,幾叢海棠依舊,一柄劍氣凌云。
馬克思主義認為,生產方式決定生活方式,在體力勞動、精神生活乃至消費活動的概念叢中,難免產生價值沖突。熱氣騰騰的熬茶有時也會遭到不信任的冷遇和不知情的白眼,在莊廓院的熱炕、牧場的帳篷、山野的村館,偶爾會碰見因不熟悉而產生的隔膜感,間或也有高貴的眼光挑剔生命的底層,熬茶從來不動聲色,不喜不悲,把尷尬的解脫留與他人述說。一個人以口味不適或習慣性而婉拒熬茶的滋潤,很多時候是被熟稔的沖泡茶方式寵慣出來的,所以總會掰扯一個臨時的借口或堂皇的理由,但真正的原因往往不言而喻,內心被執念所困,行止被眼界所縛。這不必抱怨或者責備,只是出于對偏好的固守,不愿嘗試和相信罷了。但若有幸得遇,見過卻錯過,則意味著放棄了一個美好的開始,以及回味的過程乃至身心愉悅的生命周期。
熬茶的世界沒有疆界,不分貴賤,不分老幼,不分遠近,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即便是初相識,也恰如故人來。熬茶以其寬廣的胸襟,留得住英雄豪杰,容得下奸侫小人,一任其在熱忱與親昵、精致與豪放、感性與理性、自在與紛擾之間,流連耽湎,徘徊周旋,不舍晝夜。熬茶最能體察喝茶人的心境,不因志得意滿而熱,不為消極頹廢而涼。沉思冥想者,細品慢啜,如琢如磨。豁達放浪之人,一飲而盡,酣暢淋漓,塵世的喧囂以及世情的繁雜,一齊羈棲于熬茶外圍。熬茶的不同凡響之處還在于,不論何時何地,讓人放下的永遠是疲憊和煩囂,以及浮世的虛榮與名利,唯有追索的信念,奮進的精神,愛情的承諾,高揚的旗幟,絕似熬茶的湯色滋味,從來不曾變淡,也許這正是人人喜愛熬茶的原因所在。在青海地界,喝熬茶長大的女子,往往出落得水水靈靈,像雨后初發的牡丹,婀娜多姿,風情萬種。喝熬茶成熟的男人,則個個剛毅勇猛,勁拔俊朗,如一枚麥田的綻顆兒,可充饑腸,可養家小,可作良種。
喝過熬茶的腸胃肝膽,無疑是令人羨慕的,張嘴吃遍天下,閉口回味無窮。吃得開鍋羊肉、草原血腸、豆漿油條,吃得焪洋芋、破布衫、土火鍋,也吃得麻辣燙、麥當勞,更吃得法俄大餐、滿漢全席,沒有消化不良,沒有便秘腹瀉。一碗熬茶下肚,寒暑安適,起居有度,百無禁忌。熬茶成就的肚腹非同一般,又不拘一格,以精細的寫實和奇妙的邂逅,振奮垂涎到饑腸轆轆,終歸于美味饕餮,心滿意足。
熬茶只有欣喜,沒有差評。熬茶好喝的心理定勢,絕非一朝一夕形成,需要時間與效驗。當一個人既困又乏,或膻腥過重、腸胃不適,信任熬茶便不會辜負,這種暗示不僅僅是預見,會讓主體從客體中搜尋佐證,在現實中找到合理的開脫以及貼心的遇見。而一旦形成生理和精神的雙重依賴,便遁入朝思暮想之情、不舍不離之境,從不含糊的熬茶,也會賜予雙倍的熨帖。
手捧一碗熬茶,勝似萬金良藥。厚重的體積感和環境的相關性以及生命意識,每每開啟關于養生保健的立體思考,高海拔、冷涼氣候、低氧狀態下生存道術,更擅長用神奇的茶多酚,釀制勾兌強壯無恙的傳奇故事。抗氧化抗衰老的功用被人均預期壽命的社會指標所青睞,而年輕人則更看重收斂毛孔、防皮膚老化、阻抗紫外線輻射等青春元素和駐顏術。在藏獒守護牛羊的牧場,蔬菜的短缺并不意味著維生素的稀少,美好的日子就落實在藏族男女幸福的眉眼上,沒有口腔潰瘍,沒有免疫力低下。茶多酚對促進人體吸收維生素功不可沒,熬茶對生命的護佑所折射的價值取向令人刮目相看。
在牧草青青的廣袤的原野,炊煙從帳篷的牛糞爐冒出,牧人在熬茶里摻進新鮮牛奶,一股香氣翻滾噴涌,彌漫四野,升級版的熬茶被瞬間激活,在夕陽的斜照里,與念念有詞手搖轉經筒的藏族阿媽的剪影相交融,禪意十足。同坐錦帳,熬茶或奶茶若拌上青稞炒面、曲拉,捏成掌心大的糌粑,送至口齒,香酥甘甜。令人感動的牧人家,把熬茶最務實、最精粹的一面,帶到最為高峻和雄渾的世界第三極。
熬茶適宜一個人自品,更適合一群人分享。一個人在茶的空間里踱步,無疑是種超級享受,隨心隨意,舒適自在,心無掛礙,神馳詩與遠方,不做作,不諛上,不媚俗,何其愜意。一伙人一起喝的緣分更值得珍惜,炭旺火紅,碗中茶暖,聊聊境況,說說閑話,是相互的陪伴,彼此間溫暖,何其快哉。一家人圍坐喝茶,道三兩句家常,長輩含笑,晚輩嬉戲,兒女添茶,親親熱熱中洋溢著快樂,和和美美間流露著真情,熬茶構建的闔家幸福,是從初心出發的大道之行。
在青海,不拘城鎮還是鄉村抑或牧區,家庭婦女都是制作熬茶的高手,她們堪稱熬茶的職業女性。茶飯二字,青海人耳熟能詳,茶居首位,從中可得窺其在居家過日子中的獨特地位和優勢作用。好茶飯是好女人的標配,是賢惠淑良、持家有方的象征,是鄉里街坊不肯輕易吐露的褒義詞,最能拴系住男人的內心與外行。好女人的熬茶是家庭的奢侈品,茶中有心,心中有茶,把一日三餐揉進茶壺,煮沸歲月,沉淀紅塵,煙熏火焙后綻放出成熟的濃郁,便成一家人的最愛。湯色凝而不散,香味逸而不絕,恰到好處的暖,妙到極致的醇,宛如青海女人的姿容顏色,永遠令人愛慕憐惜,初見驚目,再見傾心。
熬茶還是青海人思念和守望的紐帶,游子在外,遠隔千山萬水,兀然獨坐,鄉愁里的往事涌上心頭,只能借助于如云的思緒和如風的腳步,將自己送回故鄉土坡上的老屋,見到了心儀的鄰家阿妹,接過母親遞過來的熬茶,熱淚從心頭滴落。游子慣以思念回望的陳舊方式,求得寂寞中的慰藉和間隔中的契合。家鄉的守望者,將熬茶一天天熬下去,茶量、水量、鹽量、火勢以及調味品的多寡,構成的節奏宛如一首鄉謠民歌,張口即知其人。熬茶的陶壺很厚實,知冷知熱,盛茶的瓷碗很潔凈,光亮可鑒,壺中宇宙,碗里日月,抬眼便知誰家。經年累月,那茶紋慢慢爬上了妻子的額頭,那柴灰漸漸撲滿了母親的鬢角,讓人不勝唏噓。
在歲月的風霜里,曾經留下的遺憾,曾經遇見的憤懣,曾經傷心的磨難,只消一碗熬茶,便澤潤心田,滌蕩胸襟,撫平傷痕,讓生命重歸于圓滿。一碗熬茶,即是故鄉,即是父母,即是妻兒,繾綣縈繞以至反復疊加,終成一種難以割舍的厚愛,扎植于內心深處。與熬茶結下的一世情緣值得倍加珍惜,希望的明天,努力的方向,還有無怨無悔的愛,交相映照,又結伴前行,卻不生懊悔。從熬茶中領悟的事理真諦,最為刻骨銘心,只要一絲憶念,便不放手,只要一息尚存,便在心間。
這世界,變化快捷而雜亂,攻略無數。以奇茗著稱的熬茶,從容地自歷史的幽深處一路走來,面對現實倔強地展示桀驁不馴的固有形態,未曾有過絲毫改變異化,一股腦地接納了新時代的諸多變化和挑戰,而傳統的氣息一如既往的地道和實惠,在茶的域界拉扯起一面迎風招展的大旗。熬茶絕非可有可無,或任意替代,生存的領地必有預備。堅韌不拔地將秉性、格式和情懷進行到底,眺望遠方的地平線,在霞色滿天的背景下,定格未來。
作者簡介:張進京,出版詩集《苦樂行》《未厭集》《詩生活》《玄黃稿》;著有中篇小說《四十正惑》《生活無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