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未央

1
那天下午,文麗坐在沙發上發呆,手里攥著體檢報告。她還在猶豫,那張體檢報告單要不要拿給董志看。他已經跟她求過婚,兩家老人都拿他們當未婚夫妻看待了。
這張單子實在考驗人性,“癌前病變”還不如直接是癌,那樣反而更容易讓文麗破釜沉舟,作出決斷。文麗心里很清楚,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還各自飛呢,更別說他們還沒有那紙“婚書”。就算董志不同意分手,經過治療,經過精神、肉體和錢包的多重蹂躪,這病變到底能否在最后一刻懸崖勒馬,還是一個未知數。
可是,文麗此時真的很想知道,在這張報告單面前,董志到底會怎么選擇?
董志回家后,問文麗體檢結果怎么樣。她一張嘴才知道,自己有些舍不得眼前的這個人:“體檢報告下周才出來呢……我媽剛打電話說家里發生點事,叫我回去一趟。”至于那張報告單,她想緩幾天再說。
文麗剛到家,就發現一向活力四射的媽媽一個人躲在家里,坐在窗前,懨懨的,眼睛還有紅點。在文麗的一再追問下,媽媽這才說:“就是那個老楊,拿了我五萬塊,就消失了。”
文麗一聽就急了:“我當初沒告訴你嗎?那人一看就不靠譜,你怎么就不聽我的話呢?”媽媽嘆了口氣:“他也沒你想的那么不堪,他還挺有想法的,上次我店里出的投訴問題,還是他幫我出的主意。要不是他暴露得這么早,我還真打算聘他做個店長呢。”
媽媽回憶那些片段時,臉上帶著笑,眼里閃著光,真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文麗卻越聽越來氣:“媽,你今年不是十六歲,你都五十六了,還因為感情被騙,說出去不怕被別人笑話啊?”
媽媽一臉驚詫,反過來安慰她:“我能給他這些,是因為在我的消費范圍內。他陪了我這些日子,這點錢,就當我給他發的勞務費了,你至于嗎?”文麗氣得語結,她和老媽簡直沒法溝通,這是錢的事嗎?
2
當然,媽媽之所以這樣,還真是因為在經濟上有底氣。這些年,媽媽一個人帶著文麗生活,生活越過越好,她雖然看男人的眼光極其不靠譜,但在賺錢上,卻是又有眼光又有運氣。
這幾年,大街上的實體店接二連三地倒閉,偏偏媽媽的店里生意很好,還連著開了幾家連鎖店。可能媽媽的腦子都用在賺錢上了,在個人感情上就瞎得不行,而且還不吸取教訓,屢敗屢戰。
當年,文麗爸爸是個又慫又渣的男人,他總是說出去掙錢,不但拿不回來錢,還總是偷偷潛回家里偷錢,讓她娘兒倆毫無征兆地陷入饑荒。他偷過文麗買裙子的小錢,也偷過文麗媽媽去治眼病的大錢。甚至有一回,文麗要交學費,媽媽把錢裝進她的書包,文麗又把書包藏在她枕頭底下,第二天到學校卻發現那錢又被爸爸連夜偷拿了,文麗只能無奈地站在全班同學面前,帶著滿腔氣憤和屈辱。
從那時候開始,文麗一直帶著這種恐懼,即使生活里有什么好事,她也焦慮,擔心爸爸會突然出現,把這一切搞砸。后來,爸媽離婚,也是文麗一再堅持的,她恨爸爸,也恨媽媽一直寬容他。
這幾年,親戚朋友們沒少給文麗媽媽介紹各式各樣的老伴。文麗不反對,但是會用各種招數考驗這個人。這幾年,她這個當閨女的簡直替媽媽操碎了心,媽媽卻不以為然:“在你眼里,這世上就沒什么好人了。”
“行行行,你財大氣粗,你情愿被騙,我不管你行了吧?”文麗就沒見過這么理直氣壯的受騙者。但是看著媽媽痛并快樂著的樣子,自己竟然有些羨慕,這樣的快樂,自己好像從來沒有過。
3
文麗也早到了適婚的年紀,不是找不到合適的人,而是都被她考驗跑了。她的前前任,人長得帥,兩人感情也很穩定,但是文麗依然不放心,在某寶上買了一款“渣男殺手”,沒兩個月,就讓他現了花心渣男的原形。
她的前任,人挺實在,和文麗談戀愛也是奔著結婚去的。后來得知那人有套小房子,文麗就想考驗一番,一再要求在房產證上加上她的名字。文麗媽媽氣得罵文麗:“你少他家那半套房子嗎?我沒給你買房子嗎?”是的,文麗媽媽早在她剛參加工作那年,就在最好的地段給文麗買了房子。這房子文麗從沒對別人說過,她早就想好了,只要對方同意加她的名字,她也會出具一份證明,若日后離婚,她不會要他這半套房。
看看,她只是想要他個態度,竟沒想到那人糾結了再糾結,還是選擇放棄了這段感情。
文麗媽媽早就領教過自家閨女的精明,這回,文麗會主動回來陪她,她心里就明白了幾分。“你跟董志定下來沒有?你不是又想著考驗他吧?說來聽聽,我閨女又想出什么新招式來了?”
文麗看了媽媽一眼,拿出了那張體檢報告單。媽媽一看,連名帶姓地叫上了:“文麗,你可真是夠狠的,我都懷疑我當初是不是在醫院抱錯了孩子。”是的,那張報告單是假的,是文麗找了在醫院工作的朋友做出來的。病的選擇也特別花了心思,病要重,而且要重得恰到好處,才能真正考驗一個人。
本來,按照文麗的預想,媽媽一定會狠狠罵她一頓,但是媽媽這次有些反常,什么話都沒說,只是盯著女兒看了一會,突然嘆了口氣說:“你回來正好,明天是你姥爺的忌日,我們一起去上個墳吧。”
4
文麗姥爺葬在了老家,開車需要兩個多小時。娘兒倆一路無話,到了墓地,她們把祭品擺好。媽媽把冥幣一張張分開,點著火,文麗撿了根小木棍,在一邊撩撥著。
小時候,文麗跟媽媽來上墳,媽媽燒完紙錢,都要結結實實地哭一場,也可能是借這個機會,好好紓解一下心中的郁積吧。后來,媽媽就不哭了,每次燒著紙錢,都跟姥爺匯報一下,說家里都挺好的,有時甚至還會開開玩笑。
但是這次,媽媽的開場白有些特別。媽媽告訴了文麗一件事,關于她姥爺的死。文麗姥爺年輕那會,為人剛正倔強。村里在測量宅基地的時候,因為村干部的偏袒,他平白損失了一個后園子的面積。后來,在拆遷的時候,他家因此少分了近三十平方米的房子。
別人歡天喜地地搬進新家,他到處找人告狀,去找鎮上和縣上的干部,因為沒有人出面給他解決問題,他又急又氣,突發了腦溢血。萬幸,出血量不大,人是救過來了,但文麗的姥爺始終對這件事耿耿于懷,脾氣也越來越暴躁。沒幾年,他的身體就不行了,等到檢查出病因的時候,已經是胃癌晚期了。文麗的姥爺走的時候,把閨女叫到跟前,說了很多話。他說他后悔了,本來家里拆遷,住進了樓房,這是多好的事啊,他為什么只偏偏盯著那損失的部分,不但沒能享受這一切,反而送了命……
文麗媽媽講完這段往事時,兩人半天沒說話。但是文麗現在有點理解,為什么媽媽總是那么健忘,那么沒心沒肺,那么容易好了傷疤忘了疼。其實,看似輕描淡寫的背后,是極強的自愈能力。
從墓地出來時,文麗裹了裹身上的風衣。風一陣緊似一陣,小徑上的葉子落滿了一地。掃墓人過來掃干凈了,過會還是有葉子落了下來,文麗突然覺得,人生就像這落葉一樣,但不能因為看到一層又一層的落葉,就對綠色生機產生絕望。
回到家后,文麗撕了那張報告單,掏出手機,給董志打了個電話:“體檢結果出來了,我沒什么事,你放心吧!”
(編輯 邢多多,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