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在落日余暉中,一個人,來看你。
太陽在后,你在前,我,在中間。天地岑寂,唯余你我,無人無物相擾,亦無人無物能擾。其實橋臺下方即是一條煙塵滾滾的公路,車輛行人熙熙攘攘,數米以外的上方就是一條現代化的高速鐵路,不時有高速列車呼嘯而過。
我所在之處,是曾經的第一座橋臺,現在,它叫天佑堤。臺上,灌木、荊棘、野草恣意縱橫,毫無章法的潦草,周圍,是拆建的好大一片廢墟。恰恰是這些無用之物,隔開了過去與現代,隔開了俗世與紅塵,給我們保有了一方清寂,一方落寞。 穿過廢墟灌木之間的一條秘徑,我即可以抵達你的身邊,無人發現我在這里,無人發現我們在一起神游萬里。
我只是偶爾,這里的常駐是螞蟻,橋臺的石面上已經覆了厚厚一層土,上面布滿了蟻穴。一隊隊的螞蟻視我如無物,一如尋常來來去去。如此,最好,這世間最好的距離就是遠近相安,最好的緣分是不驚不擾。適應,就是既能順其自然,也能順其不自然。
古橋不遠是一座古剎,我想,當年詹公在勞累之余一定聽聞過它的暮鼓晨鐘,在最繁瑣最復雜最困惑也最無助的時刻,古剎的梵音一定給過詹公無數空靈和智慧。
橋臺邊站著一棵榆樹,傾斜著身子探向橋梁,是否,當年詹公也像這般身形,一次次站在河邊考察地形地貌?還是,此樹不忘詹公,代詹公年年守候?我想,我此時所站的地方,一定留有詹公的足跡,詹公一定站在過這個角度,看當年灤水如何驚濤拍岸,看新落成的大橋鳴響通車的第一聲汽笛……
如今的灤河,早已不復當年水勢,只剩下一股涓涓細流,細瘦如繩。所有的史料都記載著當年修建灤河大橋之難:水勢猛、河面寬、灘涂廣、流沙深,外國工程師承建此橋,橋墩屢建屢塌。最后詹天佑臨危受命,利用壓氣沉箱法筑起了水下橋墩。
今天臨水而立,這種落差很難讓人想象。灤河大橋,親歷了這方水土的滄海桑田。
在建造水上橋墩時,為了節省必須進口的水泥,詹公毅然放棄了當時認為最先進的水泥澆筑法,就地取材開采附近石灰石,讓石匠精心打制成尺寸統一的條石。石塊整體砌筑,粘合劑就要經久耐用,詹公為此絞盡腦汁。橋西不遠有山,有皇家偏涼行宮。詹公得知行宮里能工巧匠采用古法“萬年牢”制作的粘合劑,酷暑不松,嚴寒不裂,于是特請他們幫忙。這些工匠們屬于“御匠”,此法只能在行宮內使用不得外傳,據說他們幫助詹公完成筑墩任務后,為避免被內務府追究,集體跳河自殺了。此為傳說,尚待考證。
一百二十余年已成往昔,今天,我們再次看到這座老橋時,絲毫不覺得它殘破,矮小。即使身邊就是一座現代化的高速鐵路橋,一點也不相形見絀,反而襯托得它更加恢宏。一座座雄渾的橋墩矗立水中,料石層層疊疊直至橋面,渾然一體,細瞧,不松不裂,堅固如初,連同那種藝術的美,令人驚嘆不已。據說,當年砌橋的石頭一律人工開采,不許放炮打眼火藥炸,因為怕石頭內部震裂有紋。橋面上只剩下了當年的鋼筋鐵骨,裸露傲立于天地之間,一如漢唐崔巍、鴻蒙的大氣象。
大橋建成后,成為當時我國最大的鐵路橋,一直為關內通向東北的咽喉要道。從 “出生”到“退休”,歷經84載,有關它的誕生以及五度“服役”的佳話一直被人銘記、傳頌。1948年國民黨撤退時炸毀新橋,解放軍入關后緊急補修老橋,作為鐵路使用,為保證平津戰役的勝利做出了巨大貢獻。1949年新橋修復,老橋再次鋪上木板成為公路橋。1976年唐山大地震,新橋塌毀,老橋卻安然無恙,于是它第五次被啟用。這是否,會讓很多擁有現代高科技手段的建設者們,忍不住為此提袖遮羞?
石令人古,水令人遠。坐在大鐵橋上,我的眼里,八百里灤水依然浩蕩,依然濁浪滔天,依然白帆點點;透過飛濺的浪花,我看到了打下水中的第一根樁,灌下的第一桶漿,那些開山的漢子號聲連天;我甚至能感覺到,浪花濺了我一身,濕了我的衣,我的襟,我額前的發。
橋為橫,河即為縱,空間為橫,時間即為縱,縱向無邊,橫向無盡。時空的縱橫感鼓蕩著我的心胸,像春水一樣,瞬間漲滿了空蕩的江。古橋的剪影,在我潮濕的目光里,漸成一幅離離的水墨。
我站起來,與大橋站成一條直線,穿越古橋的一節節鋼梁隧道,我竟然看見了時光的那頭,過去與未來一起在那里等待,那是怎樣一種神性的光芒啊,燭照著無盡的遠方。
我似乎聽見了那些歷史深處的跫音,整齊而又肅穆,隨詹公大踏步而來,他們踩在鋼梁上的步伐,如同火車行進的節奏一般鏗鏘。我看見,這吹送過千古的風,拂亂了先生的發,先生長衫的一角,拂過身邊玄鐵的桁梁。
恰此時,知我行蹤的友人發來信息:你真的要上橋,身手行嗎?我回:我一個鷂子翻身就上去了。好友不能同來,深感抱歉。沒關系的,你不來,但依然與我同在。
知音不必對話,遠遠地擊節、贊嘆、點頭,足矣。如同這穿越歷史的煙嵐,攜帶著所有與你同頻的信息,一直同在!
(鄭愛云,河北唐山灤州市作協副主席,灤州市詩詞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
編輯:郭文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