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zhí)著的買魚者

安基強(qiáng)

沒人知道他姓什么，以前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他的實(shí)際年齡，盡管他釣魚總是找僻靜的地方，可還是走進(jìn)了人們的視線。他面容清癯，腹部平平，人們稱他瘦老頭。

他雖然外表看著瘦，身上卻藏著結(jié)實(shí)的肌肉，走起路來虎虎生風(fēng)，勝過年輕人，內(nèi)行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曾經(jīng)是習(xí)武之人。

瘦老頭經(jīng)常出入松花江北岸的幾處靜水江汊，有時偶爾也現(xiàn)身于主流大江邊。他釣魚從不帶吃食，能入口的只有保溫瓶里溫度適宜的白開水。他的釣具都裝在一個拎兜里，總重量不超過五六斤。三把質(zhì)地結(jié)實(shí)的短支碳素竿裝在一個魚竿套里，分別是2.7米、3.6米和4.5米，從外表上看還以為是一支魚竿;竿套是老伴兒用瘦老頭年輕時穿過的布小褂的一支袖子縫制的，紅底配著黑黃相間的細(xì)條格，看起來很喜慶;還有一支小巧的不銹鋼竿架、一個輕便的小馬扎，再加上一個自己改制的小遮陽傘，當(dāng)然還有一個不大的魚護(hù)。這些東西裝在兜子里既規(guī)矩，拎著又方便。

這天，他來到了松花江的汊流——小河子。岸邊坐滿了一長溜兒釣魚人，魚護(hù)下水的卻沒有幾個。魚情不好還聚了這么多人，說明這里近幾天一定出魚了。

小河子直通大江主流，水中間深不可測，常年有大魚出沒，只是魚的數(shù)量有限，多數(shù)釣魚人耐不住靜守的寂寞，不出魚的日子人就少了許多。瘦老頭專挑人少的時候到這里釣魚，每次都有不錯的收獲，或鯉魚，或大鯽魚，魚護(hù)很少有空的時候。即便魚獲少，只要釣到不夠大的鯽魚和懷卵的魚，也不入魚護(hù)，直接放回水里。他還有一個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每到一個釣魚的地方先打掃一番場地，把一些礙眼的東西收集起來放到隱蔽的地方，然后才開始釣魚。近些年來，釣魚人遺棄的垃圾更是讓他難以忍受，他便自備塑料袋，把他釣位附近的垃圾收集起來走時帶走，放進(jìn)公路邊設(shè)立的垃圾桶里。

瘦老頭順著江邊走著，一直走到?jīng)]有人下竿的地方。這一路上他見釣魚的人普遍用的都是長竿，嘴角不由輕輕撇了一下，心里已有了數(shù)。他選好了位置，清理了一下場地，拿出馬扎坐下。支穩(wěn)竿架后，他從竿套里拿出一把2.7米短竿，調(diào)好浮標(biāo)，兩只鉤掛上蚯蚓，拋竿入水，把裝在小塑料瓶里的酒米倒入掌心，瞧準(zhǔn)方位，用力把酒米拋向立標(biāo)兒處，然后開始靜心等待。

瘦老頭不抽煙，只喝點(diǎn)兒小酒，酒肴常常是他釣回的魚。由于乘公交車出來釣魚，他到達(dá)釣點(diǎn)基本錯過了釣魚最好的時間，他經(jīng)常不到中午就收竿了，時間只有四個小時，有時來了興致，也有晚走的時候，只好餓上一頓。偶爾挨一次餓，他覺得很正常，甚至是一件好事。餓一頓，晚飯吃得香，酒喝得也有滋味，更主要的是饑餓增強(qiáng)了身體的耐受力，同時激發(fā)了生命的活力。不能出釣的日子里，他喜歡看電視節(jié)目中的《動物世界》，他從中悟出一個道理：不論多么強(qiáng)悍的動物，總有吃不飽的時候，哪怕是食草動物也常常忍饑挨餓。可以說，挨餓是自然生命的常態(tài)，只有人類才擺脫了這種自然屬性，過著一日三餐一成不變的日子。這種飽食終日的生活，卻讓現(xiàn)代人患上了許多難以治愈的富貴病。

白凈的江鯽魚

瘦老頭正瞇著眼養(yǎng)神，水中的浮標(biāo)緩緩地送上來了，提竿中魚，立時傳來很有力的手感。他不慌不忙地遛魚，魚很快被遛到岸邊，是一條少見的鱗片雪白的江鯽魚，有八九兩重！他心中不由暗喜。

大鯽魚光顧

瘦老頭這些年釣魚從不用抄網(wǎng)，遇到大魚全靠遛魚、手掐把摁、竿挑的功夫，很少跑魚，這幾招別人是學(xué)不來的。遛到岸邊的大鯽魚，看似很輕松地被他一把掐住抓上岸，其實(shí)，他掐魚的那瞬間，如同獅子撲向獵物那般的——猛、準(zhǔn)、狠，沒有半點(diǎn)的含糊。如果這次不是鉤小子線細(xì)，他就會直接把這條大鯽魚從容地挑上岸。這條意外出現(xiàn)的野生大鯽魚，似乎給瘦老頭傳遞了信息，他立即更換了鉤組。

放生帶卵的鯽魚

這幾年，這么大的野生鯽魚即便是瘦老頭也很難遇上，同樣大的放生鯽魚倒是時常釣到。瘦老頭心里盤算著這條鯽魚如何吃好，想來想去，還是原汁原味的家常燉吃著順口。

這樣的垃圾桶不知裝了多少瘦老頭撿拾的垃圾

不知什么時候，瘦老頭一左一右都有了釣魚人。他們見瘦老頭用的是短竿，也效仿他用短竿。

瘦老頭皺了一下眉頭，他釣魚喜靜，不愿意別人離他這么近，但大江是公共的，又不好說什么。他想遠(yuǎn)離人群，可他的魚獲偏偏引來釣魚人向他這里扎堆。瘦老頭又開始上魚了，二三兩重的鯽魚接連出水。這么大個頭的野生鯽魚在江里就算是大的了，通常一天也釣不到一條。瘦老頭不時地往上拽鯽魚，讓身旁這幾位后來的釣魚人看得直眼熱，怎么也理解不了連引餌都不用的光桿蚯蚓就這么招魚？他們哪里知道，他們沒來之前，瘦老頭往窩里又補(bǔ)了一把酒米。他的酒米是用幾味中藥泡制的，誘魚有奇效，至于到底用的是什么，用量多少，用什么酒泡制的，這些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水里的浮標(biāo)又不見了。這次，瘦老頭破例站起身來，他雙手握竿，竿身大彎腰，竿梢不時扎向水面。一位釣魚人拿著抄網(wǎng)跑過來要幫忙，瘦老頭卻說魚不大，不用抄，大家有些不解地望著他。魚很快被遛到岸邊，瘦老頭順著魚勁兒，用力一挑，把二斤多重的紅尾梢鯉魚挑上了岸，看得大家目瞪口呆。

沒人下竿的地方

瘦老頭掐魚入護(hù)時，不知是什么原因，徑自搖了一下頭。

這時，一位中年人走過來，彎著腰，笑著對瘦老頭說：“老師傅，不好意思，和您商量商量，您能把剛才釣上來的鯉魚賣給我嗎？”

瘦老頭的漁具包

瘦老頭白了他一眼，轉(zhuǎn)過頭說：“我釣的魚從來不賣！”

瘦老頭下了一把短竿

中年人從兜里掏出一張一百元，陪著笑說：“老師傅，我是真想買這條魚，我用一百元買您這條魚，按市場價您也不算虧，您老就幫幫我這個忙吧，我真的有用！”

瘦老頭有些生氣了，冷冷地說：“我說過，我釣的魚從來沒賣過，你給多少錢我也不賣！請別耽誤我釣魚，要買魚你去別的地方買吧！”

中年人直起腰，臉上露出失望，仍舊沒有走開，似乎還有話要說。

在江里釣到一條這么大的鯉魚對于別人來說如同中彩，在瘦老頭眼里是件平常小事，他的魚護(hù)里總有讓人心動的魚獲，他也曾多次回絕過想買他魚的人，可還從來沒遇見這么執(zhí)著的買魚人，不由動了好奇心。他瞧了瞧木立一旁的中年人，不解地問：“你這么迫切地要買這條魚干什么用？”

瘦老頭的魚獲

中年人見有了一線希望，趕緊說：“不瞞您老，這條魚是為我爺爺買的……”

“給你爺爺買的？你今年多大了？”瘦老頭打斷他的話，有點(diǎn)疑惑地望著他。

瘦老頭把水邊的垃圾裝進(jìn)塑料袋里，走時送到公路邊上設(shè)的垃圾桶里

“我今年46了，是給我爺爺買的。”中年人神情有些憂郁，“我爺爺今年身體不太好，一直想吃純正的松花江魚，我去早市給他買過兩次江鯉魚，他吃后都說不是江里的，弄得我心里特別不好受。后來我特意到江邊從漁船上買了兩條大鯽魚，心想這下算是保準(zhǔn)兒了！可萬萬沒有想到，爺爺看到魚后，搖了一下頭說，鯽魚是放生的，勸我不要再花費(fèi)心思了。我從小在爺爺身邊長大的，想吃什么他都盡可能地滿足我，如今他這么一點(diǎn)兒的想法，可我一直沒做到……”中年人眼圈不由泛紅，停了片刻，才繼續(xù)說：“我今天來江北就是為了買真正的江魚，剛才親眼看到您從江里釣上來這條漂亮的紅尾巴梢鯉魚，我心里想，這應(yīng)該是純正的松花江魚了，如果買下這條鯉魚，爺爺?shù)男脑妇湍軐?shí)現(xiàn)，我的心也就安了。老師傅，求求您，把這條魚賣給我吧，我再給您加上一百！”

瘦老頭望著中年人，贊許地點(diǎn)點(diǎn)頭，感嘆地說：“真難為你的一片孝心了，你高壽的爺爺能有你這么孝順的孫子真是有福呀，但這條魚還是不能賣給你。”

“為什么？這條魚對您也很重要？”中年人有些不解，臉上露出了焦慮。

“你誤會了，這條魚對我來說根本不算回事兒，任何人有需要我都可以送給他，但這條魚不是真正的江鯉魚，是放生的養(yǎng)殖魚。你在早市上買的江魚可能就是在江里打撈的放生魚，或者是用江水養(yǎng)殖的二流江魚，所以你爺爺吃后才會說不是江魚。年輕人，經(jīng)歷過的味覺是不會騙人的，人的味覺和老歌曲一樣，都會留下當(dāng)年的記憶，你爺爺想吃江魚不僅僅是為了好吃，更多的是為了過去的一份記憶啊！”

中年人聽完老人這番話，大失所望，十分沮喪地呆立在那里。

瘦老頭很同情地看了一眼中年人，安慰他說：“你先別急，我魚護(hù)里還有一條連我都多年沒見到的一條純正的江鯽魚，不到一斤也差不多，這么大的江鯽魚比江鯉魚味道還鮮美，你爺爺吃后保證滿意。沖著你這份孝心，這條魚我送給你了！”

“這怎么行！這怎么行！您把這么難得的大鯽魚賣給我就讓我感激不盡了，錢您一定要收下！”中年人激動得連聲音都顫了，連忙把攥在手里的一百元錢塞給瘦老頭。

“我說過，我釣的魚從來不賣！”瘦老頭不容置疑地說。說罷，拽出水里的魚護(hù)，從里面撈出大鯽魚，站起來，雙手遞給中年人。

中年人連忙從身上掏出一個事先準(zhǔn)備好的厚塑料袋，撐開塑料袋的兩只手不住地顫抖。

望著塑料袋里這條鱗片凸顯、體色銀白、魚鰭發(fā)達(dá)的純正江鯽魚，中年人五味雜陳，他費(fèi)了許多周折也沒能買到真正的江魚，現(xiàn)在終于可以滿足爺爺?shù)倪@點(diǎn)兒心愿了！他眼里含著淚光，十分感激地望著慷慨割愛的瘦老頭，情不自禁地向瘦老頭深深鞠了一躬。

周圍立刻響起一片掌聲。

瘦老頭的眼眶不由一陣發(fā)熱，中年人對爺爺?shù)倪@份隔輩的孝心深深地打動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