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鶴醒

做老師的第二年,我被臨時抽調到九年級,負責4個畢業班的政治課教學工作。
于是,我認識了五、六、七、八班的孩子們。其中,五班和七班是年級數一數二的A層班,學生既靈透又刻苦,個個都是考高中的好苗子:八班是全校聞名的C層班,調皮搗蛋和不學無術者居多,他們連技校也不愿去,只等混張畢業證;而六班,就像一個家庭中的老二,是常常被遺忘的B層班。
對待A層班,對付C層班,我都有一定的經驗,唯獨六班,我不知道該如何定位——要求高些,講得深點兒,怕他們接受不了:放飛自我,任其發展,似乎又太草率了。
邁進六班的大門沒多久,我便發現這三十幾號男生女生,他們基礎薄弱,多有偏科,雖然人人都對自己的未來有著模糊的“向往”,但立志考高中的不超過5個人。
在這所口號是“人人進步,各得其所”的普通中學里,學習成績是最難以擺上臺面的。而被定位為B層班,就意味著比C層班強不了太多,給他們上課,必然不如在A層班那么輕松自如,但好在仍有幾位同學沒有放棄。
坐在第一排的三個女生——胖胖的、愛吃零食愛八卦的小露,成績較好、美而不自知的淑女小旭,還有渾身正能量的班長小月,屬于放眼全班最能給我面子的乖寶寶。我沒有被后排個別擾亂課堂秩序的男生氣跑,多虧了她們仨。
沒上幾堂課,班長小月告訴我,原來的政治課代表“滾動”去了A層班,所以需要重新選舉—人。幾番鼓勵后,沒人毛遂自薦,于是我環顧四周,相中了坐在角落里的一個有著瞇瞇眼、總愛未語先笑的傻小子:小賀。他站起身扭捏推辭了一陣,拗不過大家的起哄,勉為其難新官上任。誰知后來他的工作非常負責,令我刮目相看。
印象最深的是某次收作業,A層班收上來的作業竟然有空白本,我沖進班里質問課代表為什么不檢查,課代表居然說:“老師,這不是你的責任嗎?”當我氣哼哼地拐進隔壁的六班,看到的卻是另一幅畫面:新晉課代表小賀正在一遍遍催促那些不寫作業的同學,只見他手握一把掃帚,站在講臺上揚言:“誰再不交作業,就等著吃我一棍!”吼完扭頭突然看見我,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老師,我是嚇唬他們的……”雖然有點兒“暴力執法”的嫌疑,但簡單的事情,確實折射出不同的責任心。
接手之初,六班給我的印象雖然談不上囂張跋扈,但也確實太過自由散漫。自從任命了小賀這個課代表,六班的課堂一天天煥發出了勃勃生機。有時,我還真不知道該批評還是該表揚小賀,因為他的“管理模式”基本上是這樣一種畫風:一邊忙著應付手機游戲里的打打殺殺,一邊眼皮也不抬地大吼一聲“安靜”,倘若效果不明顯,他便走向衛生角,擺出一副準備“抄家伙”的架勢……六班的孩子多半憨厚老實,小賀這種“簡單粗暴”的管理手段居然相當奏效。
在傻小子小賀的“統治”下,六班的課堂從未讓我有過厭倦。也許是和別的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許是擔心被忽略而需要更多關注,六班在我眼中,逐漸成為乖巧可愛的代名詞。
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細數起來,我的夸贊竟然大多都給了六班。大概是覺得A層班不稀罕表揚,C層班又不在乎表揚,唯有六班,需要我用更多的耐心和愛心,去發現他們的閃光點。
九年級意味著頻繁的模擬考,每次成績出來后,我發卷子講評,六班的孩子面對不及格的成績,難掩內心的失落與無助,甚至有人當場“道歉”:“老師,我又沒考好,讓您失望了……”以至于我連一句指責的話都說不出口。
后來,我為了鼓勵大家,采取了“激勵機制”。每次考試后,我不僅表揚他們“咱們班這次的最高分在A層班都能排到前十哦”“咱們班這次及格的人數又創新高啦”,而且自掏腰包準備好彩筆、香水小樣、指甲油等小玩意兒,獎給成績突出的學生。
大家都非常期待這樣的“頒獎儀式”,哪怕是那些早就不學習的學生看到別人領獎,也會發自內心地鼓掌,表示羨慕和祝賀:每次頒獎,小旭和小月都能上臺挑選自己喜歡的東西,小露一直沒及格過,總是眼巴巴地看著。
時間久了,我發現像小露這樣仍在努力卻收效甚微的學生漸漸喪失了斗志,于是擴大了獎勵范圍:作業優秀、默寫全對、考試有進步統統都能拿獎,孩子們總算重新燃起了希望。小露也終于在一次默寫中得了滿分,當她得到最喜歡的橘色水筆時,圓潤的臉蛋上綻放著少女的紅暈和久違的笑容。
四
在相處中,我漸漸發現,六班的孩子們最大的特點是情商高——不是那種過分成人化的世故圓滑,而是懷有少年專屬的純粹與良善。他們的凝聚力和向心力,使得六班的整體氛圍非常和諧——比循規蹈矩的A層班要桀驁不馴,又比放縱凌亂的C層班要節制收斂。
每節課上,愿意聽講的孩子都很認真,專心致志地盯著黑板,搜腸刮肚地跟我互動;不愿意聽講的孩子也很安靜,目不轉睛地盯著手機,間或“躲避”我的沒收。于是,一堂課下來其樂融融。
他們調皮又不失純真,很會在枯燥的學習生活中找樂子。習題課上,我說:“這一頁的題目做完了就吱一聲,我好掌握你們的速度。”不一會兒,后排幾個搗蛋鬼便帶頭冒出此起彼伏的“吱”聲。
他們放肆卻知道適可而止。小賀偶爾沉迷于手機游戲,疏于維持課堂秩序,我踏進亂糟糟的教室后忍不住大發雷霆。班里會立刻安靜下來,孩子們懺悔般低下頭,生怕我拋棄他們,拂袖而去。
他們更有體貼入微的一面。有一次我帶病上課,中途實在支撐不住,便問他們能否坐著講。全班立馬進入了高度緊張狀態,男生爭著搶著給我搬板凳、開窗通風,女生掏出“珍藏”的小零食讓我補充體力,還有人把添好熱水的杯子遞到我手邊……
我印象最深的畫面,是某個晚自習的課間,吃完女生們強行塞給我的辣條和“星球杯”,我去走廊透氣,只見以小賀為首的幾個男生趴在陽臺邊吹泡泡,他們熱情地邀請我參加……夕陽的余暉灑在一個個隨風飄遠的氣泡上,也映照著孩子們天真爛漫的臉龐。那一刻,我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感動,為他們青春歲月中僅此一次的初中時光,也為青春余額不足的我有幸途經他們的盛放。
五
六班有人才,同樣的課外知識點,A層班答不上來,六班卻總有令人驚喜的聲音。但是,六班畢竟是B層班,長久以來基礎差、玩心重等現實情況,到了九年級已難以更改。
終于,距離中考只剩兩個月。再頑劣的孩子也意識到,要面對人生的第一個十字路口了。
五花八門的技校宣傳冊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有的技校干脆派車接學生去參觀校園,招生工作做得十分到位。然而,我從孩子們的臉上并沒有看到滿足與憧憬。
一所航空學校相中了漂亮、高挑的小旭,向她拋出了“空姐”的橄欖枝,班里的同學都羨慕不已。然而,小旭卻有些委屈地問我:“老師,像我們這樣沒有體育或者藝術特長的學生,如果考不上高中,就只能選擇技校了嗎?可我不想靠臉吃飯。”
我安慰她:“學一門技術也是有意義的,何況外貌是你的優勢,空姐也并不都靠臉啊,要學習的東西還有很多,關鍵是明確自己的喜好與方向,把優勢充分發揮出來。”
我不是班主任,但那段時間我忍不住私下跟幾位同學談了話。我怕打擊他們的信心,避而不談考不上高中該怎么辦,而是以“對未來有什么打算”開場。比我想象的好很多,孩子們沒有自暴自棄:小旭開始正視自己的“顏值”,表示還想努力考高中,實在不行會去試試做空姐:溫柔體貼的班長小月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跟我講,她特別喜歡小孩子,平時在家都是自己照顧妹妹,所以準備去考幼師。
我一直沒有找小賀聊,我知道他早就不學習了,除了還在堅持收發作業、履行課代表的職責,其余時間都窩在角落里玩手機。唯一的變化是,他那沒心沒肺的標志性的傻笑,越來越少了。
有一天課間,我在走廊里等著上課,小賀主動湊過來:“老師,我準備去學烹飪了。”
我問他為什么,他又嘻嘻笑了好一陣,答道:“因為最近放學回家都沒人做飯,我就干脆瞎鼓搗,沒想到做得還挺好吃,就覺得自己可能有當廚師的天賦吧。”
我愣住了,恍然間發覺他們不過是十幾歲的孩子,因為種種原因,他們沒能生在一個重視教育的家庭里,沒有從小養成良好的學習習慣、打好基礎,當他們意識到要為自己的人生負責時,已經欠賬太多,難以彌補……一年時光如白駒過隙,課堂內外多少次相對而視,從他們的眼神中,我看到過對A層班的望塵莫及、對考試成績的無能為力、對老師和家長恨鐵不成鋼的態度的畏懼、對自身前途未卜的焦慮……如果可以,誰不想為自己的初中時光畫上一個完滿的句號?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政治課在中考中只占60分,我使再大的力氣,六班還是沒有人考得上高中,但我想著法兒鼓勵他們、陪伴他們,不過是希望證明:美好的青春從來都不是千篇一律的,只要懷揣天真、勇敢,追求自由與愛,就一定會不虛此行。
六
新的學年,我留在了九年級,又接了一屆畢業班。某個尋常傍晚,我在六班上完晚自習,精疲力竭地走出教室時,小露笑盈盈地叫我,她說回來看看曾經的六班,看看我。
“最后去了衛校吧?還習慣嗎?”我沒有忘記她的夢想。
“嗯,去了,都挺好的,我能適應!”小露還是胖胖的,但是臉上明顯沒有了當初那種重壓之下的灰暗,她雙眸閃亮,青春逼人。
“那就行,好好珍惜現在的生活吧。”我拍拍她的肩膀,欣慰地說。
“老師,今年你還帶九年級呀,帶B層班嗎?”
“嗯,不過今年的六班,沒有當初的你們可愛。”我打趣道。
“老師,”她頓了頓,“你對我們真的可好了!”
——因為在我心里,你們是最好的六班,是不能被一個英文字母定義的。
我和她站在熙熙攘攘的走廊邊相視而笑,滿眼都是歷久彌新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