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和英語中反映出的主客觀

陳德彰

體現(xiàn)主客體之分，是造成英語和漢語思維不同的主要原因之一。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思維的基礎(chǔ)是主客觀同一，主體憑借直觀理性認(rèn)識去把握外在的世界;西方傳統(tǒng)哲學(xué)思維卻以主客體對立為出發(fā)點(diǎn)，人們對世界的認(rèn)識構(gòu)成一系列相互對立的概念和范疇。即東方強(qiáng)調(diào)“合二為一”，西方卻多以“一分為二”的觀點(diǎn)來看待和表達(dá)事物。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追求的是人與自然的和諧，“天人合一”（Heaven and man are identical; Man is an integral part of nature.）是最高境界。道家提出的“無為”（take no action）甚至成了皇帝的座右銘，其核心意思是強(qiáng)調(diào)自己與客觀世界（包括社會自然）的和諧，把自己這個主體融入到客體中去。莊子所說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Man follows the way of Earth. Earth follows the way of Heaven. Heaven follows the way of Nature. Nature follows its own way.）和孟子說的“萬物皆備于我矣。”（All things are already complete in us.）就體現(xiàn)了這種傾向于本體型（ontological）的思維方式，所以漢語中不太講究區(qū)分客觀和主觀，體現(xiàn)出明顯的“主體化”（subjectification）特點(diǎn)。西方人著重探索萬物的本原，認(rèn)為人與自然始終處于永恒的矛盾對立之中，人和自然之間應(yīng)該保持一定的距離。故而英語有較多的方式表現(xiàn)客觀和主觀的區(qū)別，常以客體為主體進(jìn)行觀察和研究。相對而言，漢語比英語體現(xiàn)出更多的主觀性。這種不同在詞匯層面和語法層面，甚至文本層面都有所體現(xiàn)。西方傳統(tǒng)哲學(xué)的核心是存在（being），強(qiáng)調(diào)一分為二（one divides into two），強(qiáng)調(diào)人和自然的對立，所以英語中表現(xiàn)出的客觀性要強(qiáng)一些;中國的傳統(tǒng)哲學(xué)的核心是“易”（becoming，即“變”changing），強(qiáng)調(diào)天人合一，強(qiáng)調(diào)人和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因此，相比之下，漢語中體現(xiàn)出來的對主客觀的區(qū)分比較弱。

我們從幾個常用詞說起。

說一座山高是“The mountain is high.”，說某人長得高卻是“Someone is tall.”。有人問：是不是high表示的高度要高于tall？未必見得，樹長得高，也說a tall tree，樓房高，一般也說“The building is tall.”，而“高層建筑”卻稱為high-rising buildings。可是問一個人的身高，不管是高是矮，都說：How tall is someone？

用詞不同的關(guān)鍵在于主觀和客觀看法。tall強(qiáng)調(diào)說話人主觀上的感覺;而high則表示一種客觀的標(biāo)準(zhǔn)。人們說某個人或一棵樹“高”，往往有意無意地將樹和自己的身高比較得出結(jié)論，所以用tall;而山之“高”，通常無法與人的身高相比，所以用high表示其客觀高度。英語問“How high is the cup？”說明的是其客觀高度，不會用tall。至于a tall story中tall也因著眼于人主觀上的感受，才有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引申意義，high就沒有類似的引申意義。

又如，蘇炳添是a fast runner，可是一個孩子跑得再快，哪怕拼命跑，也只能說“The boy/girl runs quickly.”。這是因?yàn)椋琭ast指“快”的客觀事實(shí)，而quick（ly）強(qiáng)調(diào)主觀上的努力。所以，催某人“快一點(diǎn)！”只能說“Be quick！”而不能說“Be fast！”。其實(shí)，rapid和swift的區(qū)別也類似，這一點(diǎn)從其各自的名詞形式rapidity（可以表示不同程度的快）和swiftness（只表示“快”而不用于表示不同的速度）也能看出來。

類似的例子還可舉出weighty和heavy、expensive和dear、wide和broad、hopeful和wishful、possible和likely、actual和true、hope（fully）和wis（fully）、pain和ache、view和opinion、select（根據(jù)客觀標(biāo)準(zhǔn)“選”）和choose（按個人喜愛“選”）、（do something） well和（do something） hard等。其中前者強(qiáng)調(diào)客觀情況，后者著重說話人的主觀感受。

漢語可以說“我餓了。”，也可以說“我肚子餓了。”，但是英語只說“I am hungry.”，不說“My stomach is hungry.”。這是因?yàn)閔unger （hungry）本身的意思就是feeling painful or discomfort caused by lack of food，其主體是人而不是stomach（這里把“肚子”看成一個客體）。“肚子疼”才是stomach的感覺，英語稱stomachache。“饑腸轆轆”一般譯為one’s stomach rumbling with hunger，也是因?yàn)檎f的是stomach這個客體的情況。“我快餓死了。”英文可以說“I’m dying of hunger.”，也可以說“I’m dying of starvation.”。前者強(qiáng)調(diào)餓的感覺，后者是說別人或客觀條件使某人挨餓。“餓他三天”英文是starve him for three days，而不是make him hungry for three days。美國民主黨揚(yáng)言要starve Trump’s plan of building a seperation wall at the border between the US and Mexico to death，意思是說使該法案得不到足夠的支持而胎死腹中。這也說明為什么“絕食”是hunger strike，而不是starvation strike，而“掙扎在饑餓線上”則是struggling along the verge of starvation。

下面這兩句中可看出一個詞既可表示主觀，也可表示客觀：This is a difficult problem. / The situation is quite difficult.

difficult的意思和用法與漢語“（困）難的”基本一樣，漢語也說“這是一道難題”“情形很困難”。可是“我很難明白他的意思。”卻不能譯為：I am difficult to understand him / what he means.而必須說：It is difficult for me to understand him / what he means.很明顯，英語是從客體的角度看問題的，意思是“要我來理解他”，客觀上很困難。初學(xué)英語的中國學(xué)生往往不理解“He is a difficult person.”的確切意思。其實(shí)，這一句中的difficult表示對別人造成困難這種客觀的情況，意思是“他是個很難相處的人。”（即：在別人看來，他很難相處。）。所以，“Don’t be difficult.”或“Don’t make things difficult （for me）.”的意思是“不要為難我。”? 。

主客觀在句子層面也有體現(xiàn)。請看下列例句。

1）It seems that he likes the food. / He seems to like the food.

這兩句意思基本上一樣，但是分別體現(xiàn)了客觀和主觀的不同視角。可譯為“看起來他喜歡這種食物。”“他看起來喜歡這種食物。”，不過，中國讀者似乎不太注意含義中的主客觀區(qū)別。

2）It is true that he likes the food. / The fact that he likes the food is true.

這兩句都是從客觀的角度講述的，可是譯成習(xí)慣的漢語是“他真的很喜歡這種食物。”，體現(xiàn)不出原句的客觀性。當(dāng)然不宜譯為“他喜歡這種食物的事實(shí)是真的。”。

3）Nine o’clock found him still lying in bed.

九點(diǎn)了，他還在床上躺著。

漢語中沒有類似的說法，只能將主語nine o’clock 改譯為時間狀語。

4）Thus the gathering darkness often finds me hastening home in a hurrying crowd.

于是，暮色中匆匆的人群里，總能看到我趕著回家的身影。

將darkness處理成主語顯然不符合漢語思維，利用漢語無主句，可以很好地表達(dá)出原文的意思。

英語中大量以客體事物作為主語的無靈主語句，更體現(xiàn)出西方以客體為出發(fā)點(diǎn)的思維方式。

5）Frequent exposure to something or someone will usually cause liking rather than contempt.

這一句不太好譯，如果將exposure照其通常意思譯成“暴露”，即“經(jīng)常暴露于某物或某人……”，總讓人覺得有點(diǎn)別扭，因?yàn)閑xposure表示了主體與客體之間的一種關(guān)系，漢語往往會，乃至必須說“經(jīng)常接觸某個事物或人”。這一無主句隱含的邏輯主語當(dāng)然是“（任何）人”，以體現(xiàn)漢語從人的主體看問題的思維。

6）He lost himself in the intricacies of this microelectronic chip.

英語中這種“跳出/丟失了自己”式的表達(dá)是跳出自己這個“主體”，從客觀的角度來看自己，也就是說，是把自己作為一種特殊的客體。漢語中罕有這種用法，是因?yàn)闈h語不太區(qū)分表達(dá)的主體和客體視角。此句一般可譯為“他專注于研究這種復(fù)雜的微電子芯片。”。

7）The army， government， and the congress pledged to President Maduro Moros： Mister President， you have our support！

此句譯為漢語，一般會說“軍隊(duì)、政府和國會都向馬杜羅總統(tǒng)保證說：總統(tǒng)先生，我們支持你！”，意思是譯出來了，但語氣遠(yuǎn)沒有英文原文重。可是漢語沒有類似的表達(dá)方式，只能將就。

以上大量例句說明了英語側(cè)重區(qū)分主觀和客觀，而漢語則往往以表達(dá)主觀感受為主，這是翻譯時需要注意的一個重要方面，也是我們在翻譯實(shí)踐中遣詞造句時需要特別注意的一個方面。

下面是漢譯英的例句和評論。

1）我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

漢語原句里的“主意”被視為“我”主觀心理存在的東西，凸顯出“我”的聰明和作用。不少人譯為：I suddenly thought of an idea.此譯當(dāng)然也說不上錯。那么，英美人一般會怎樣說呢。他們一定會說：An idea suddenly occurred/struck me. 這一句體現(xiàn)的意思是：（the good） idea是客觀存在的，不是“我”本人靠自己心中的才智想出來的。這樣說并不是表示謙虛，而是他們習(xí)慣上就這么認(rèn)為。

2）看到那棵大樹，我便想起了童年的時光。

中國學(xué)生一般會譯為：Seeing that big tree， I thought of my child days.這樣譯把句首的分詞短語看為狀語，說不上有什么錯。不少學(xué)生認(rèn)為英譯“忠于”漢語原文。可以說符合“信”，但還談不上“達(dá)”，離“雅”就更遠(yuǎn)了。但是英美人一般會說：The sight of the big tree always reminds me of my childhood / child days.這是因?yàn)樵谒麄兛磥恚强陀^的tree引起了I的心理活動。

3）他們欣喜若狂。

中國學(xué)生一般會譯為：They were wild with joy / felt elated.譯文中使用的短語習(xí)語很地道。但是英美人多數(shù)會說：A great elation came over them.因?yàn)樵谒麄兛磥恚藗兊男睦砀惺苁强陀^事物引起的。

4）她獨(dú)處時便會感到一種特殊的安寧。

多數(shù)中國學(xué)生會譯為：She would feel a special peace when she saw the big tree.此譯以“她”為話題，采用when從句作為時間狀語，并將詞序進(jìn)行了調(diào)整，是動了腦筋的，英美人也會懂。然而，英美人認(rèn)為“她”的“安寧（感）”是“獨(dú)處”這一客觀情況造成的，故而一般會說：A special peace would come over her when she was alone.

5）看樹看果實(shí)，看人看作為。

這一句是漢語中常見的無主句（zero subject sentence）。可是英語句子必須有主語，故漢譯英時，要盡可能根據(jù)上下文將句子的邏輯主語（logical subject）補(bǔ)譯出來。但有時很難補(bǔ)出確切的邏輯主語。實(shí)在不行，也要用形式主語it。就這一句而言，如果采用“if you want to know… you should…”的句式，會顯得有點(diǎn)勉強(qiáng)而且啰唆。不妨這樣譯：A tree is known by its fruit， and a man （is known by） his actions.這里使用了被動語態(tài)（passive voice），很好地體現(xiàn)出了強(qiáng)調(diào)客觀的意思。

請大家將下列句子分別譯為漢語和英語，對主客觀視角進(jìn)行評論。（本文末尾有參考答案）。

1）If my memory serves me， he put it on the top of the bookshelf.

2）Her consistent kindness won the boys’ trust.

3）A tinge of melancholy was tangible in my husband’s voice which broke the long silence.

4）A touch of arrogance has disheartened many of her former admirers.

5）Carelessness cost him his job and his first girl friend.

6）His persistent questions finally goaded me into an angry reply.

7）一踏上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領(lǐng)土，在我們所到之處都感受到關(guān)懷和照顧。

翻譯是一門實(shí)踐，更是一門藝術(shù)。譯文不僅要傳達(dá)原文的意思，也需要設(shè)法使譯入語本身符合其表達(dá)習(xí)慣。很多學(xué)生往往注重選詞、搭配等表象上的東西，而沒有下力氣注意體現(xiàn)出原語含有的語氣和隱含之意。筆者教了幾十年的翻譯，仍覺得剛剛有點(diǎn)入門，其中的奧妙和樂趣值得深挖。

參考答案

1）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是放在書架頂上的。

2）她始終很善良，終于贏得了孩子們的信任。（試比較：她一貫的善良贏得了孩子們的信任。）

3）丈夫沉默了很長時間后，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口氣中帶著一絲藏不住的傷感。（試比較：我丈夫打破長時間的沉默開了口，從他的口氣中能感覺到一絲傷感。）

4）她為人有點(diǎn)傲慢，許多曾經(jīng)追求過她的人不再迷戀她。（試比較：一點(diǎn)兒傲慢使許多曾經(jīng)追求過她的人感到灰心。）

5）由于粗枝大葉，他不僅丟了工作，連他初戀的女朋友也跟他吹了。（試比較：粗枝大葉使他丟了工作，也丟了初戀的女朋友。）

6）他沒完沒了地問，惹得我生氣，就沒好氣地回答了他。

7）From the moment we stepped into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we were surrounded by kindness and c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