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余光中的譯論譯品談文學(xué)翻譯的創(chuàng)作空間（八）

金圣華

翻譯戲劇，又是另一番境界。余光中對王爾德情有獨(dú)鐘，先后翻譯出版了王氏《不可兒戲》《溫夫人的扇子》《理想丈夫》《不要緊的女人》四部喜劇。翻譯王爾德，余光中自認(rèn)為這是一場譯者與作者之間的“拔河比賽”。的確，一為妙思泉涌、錦心繡口的戲劇大師;一為高才敏思、幽默機(jī)智的文壇巨匠，兩者相遇，文采旗鼓相當(dāng)，功力不相伯仲，可說是譯壇難得一見的佳話。

余光中深諳翻譯要根據(jù)文類，各據(jù)特點(diǎn)，逐個擊破，“不同的文類需要不同的‘譯筆’”1。他明確指出：“小說的對話是給人看的，看不懂可以再看一遍。戲劇的對話卻是給人聽的，聽不懂就過去了，沒有第二次的機(jī)會。”因此，他翻譯戲劇時堅(jiān)守的原則就是“讀者順眼，公眾入耳，演員上口”。他冀希自己翻譯的劇本“是活生生的舞臺劇，不是死板板的書齋劇”2。一部翻譯的喜劇在劇院上演時，要確保聽到滿場贊嘆、盈耳笑聲，絕非易事。譯者必須在臺詞方面調(diào)整語氣，下足功夫，令每字每句“現(xiàn)說，現(xiàn)聽，現(xiàn)懂”3，觀眾方可有所反應(yīng)，增加互動。

余光中翻譯王爾德所用的技巧林林總總，不一而足，例如以四字詞組或四字成語化解原文的抽象名詞;以拆開重組，首尾易位來對付冗長句子;以歸化用語來取代專有名詞;以疊韻換雙聲;以變通辦法應(yīng)對文字游戲等，可說是層出不窮。他在翻譯最后一部《不要緊的女人》時，曾說：“像其他的三本喜劇一樣，這本《不要緊的女人》也因臺詞奇趣無窮，呼應(yīng)緊湊，正話可以反說，怪問而有妙答，令人覺得曠代才子王爾德的靈感匪夷所思，一無拘束，像在高速公路上倒開飆車。”4四部作品，譯者從“拔河”到“飆車”， 所花的無窮精力與無比心血，實(shí)在令人動容。

由于坊間討論《不可兒戲》的論文頗多5，此處只舉《不要緊的女人》中一些有關(guān)的例子，以展現(xiàn)余光中譯品中文學(xué)翻譯的創(chuàng)作空間。

《不要緊的女人》描述一群上流社會的男男女女，閑來無事，相聚打情罵俏，說長道短，最愛討論兩性關(guān)系，且看以下一段文字：

Lord Illingworth： Don’t you know that I always succeed in whatever I try？

Mrs. Allonby： I am sorry to hear that. We women adore failures. They lean on us.

Lord Illingworth： You worship successes. You cling to them.

Mrs. Allonby： We are the laurels to hide their baldness. 6

這段文字貌似簡單，但是充滿了抽象名詞如failures、successes、laurels、boldness等，再加上一堆代名詞you、I、it、we、they、us、them、their等，翻譯起來也不容易處理。且看以下兩種譯文的不同：

例1.“易大人：你不知道我要做的事都做得成嗎？

艾太太：聽你這么說，真是遺憾。我們女人愛的是輸家。輸家才會依賴我們。

易大人：你們崇拜贏家。你們攀附的是贏家。

艾太太：我們是掩飾贏家禿頭的桂冠。”7

例2.“易： 你知道嗎？我做事從來沒有不成功的。

何：那是你運(yùn)氣不好。女人喜歡失敗者。 他們依賴女人。

易：你們崇拜成功者，女人依附他們。

何：女人是成功者頭上的桂冠，用來遮掩他們的禿頂。”8

此處例1是余光中譯本，例2是張南峰譯本。余譯把原劇中的抽象名詞一一化解，把代名詞有的用名詞還原，有的換序調(diào)整，務(wù)使觀眾一聽就明白來龍去脈。要是“你們，他們”等代名詞與名詞在同一句里反復(fù)出現(xiàn)，如“你們崇拜成功者。女人依附他們。”，雖然精確，但在劇場里念出來會顯得纏夾不清。

該劇通篇充滿雋言妙語，奇趣諧情，譬如另一位貴婦龐夫人為理想男士下定義：As far as I can see， he is to do nothing but pays bills and compliments.9 這一句，余光中翻譯為：依我看哪，只要有錢付賬有嘴恭維，就是理想男人了。10此處原文以一個動詞pay帶出兩個賓詞bills and compliments，一般譯者恐怕會翻譯成“他只要付賬及恭維就行了”，這樣聽來，語氣就平平無奇，余光中加上“有錢”和“有嘴”四個字，就使整個句子變得靈動鮮活起來。

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此處只能約略涉及，以冀見微知著而已。□

1余光中，“分析我的四度空間”，《從杜甫到達(dá)利》，127頁。? 2余光中，“與王爾德拔河記”，《因難見巧——名家翻譯經(jīng)驗(yàn)談》，4頁。? 3同注1，128頁。? 4余光中，“上流社會之下流——《不要緊的女人》譯后”，《不要緊的女人》（臺北：九歌出版社，2008），140頁。5梁緋、肖芬，“從戲劇臺詞的動作性及人物性看余光中的戲劇翻譯，以《不可兒戲》為例”，見《余光中翻譯作品學(xué)術(shù)論文專刊》，255—277頁。

6 Oscar Wilde， Plays （London： Collins， 1954）， p.141.? 7余光中譯，《不要緊的女人》，35—36頁。? 8張南峰譯，《王爾德喜劇選》，322頁。? 9同注6，p.147.? 10余光中譯，《不要緊的女人》，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