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呢?就是愛國。
我的一貫主張是什么呢?就是救國。我一生的
政治活動,都是要貫徹我愛國救國的思想與主張”
梁啟超(1873-1929),廣東新會人。1895年與康有為等一起聯合各省舉人發起“公車上書”。后主筆于《萬國公報》宣傳變法維新,協助康有為創辦“強學會”。1896年離京抵滬,參與籌辦《時務報》。1897年,任長沙時務學堂總教習,在湖南宣傳變法思想。1898年,回京參加“百日維新”。政變失敗后,逃亡日本。辛亥革命后,梁啟超曾出任司法總長、幣制局總裁等職。1916年,梁啟超赴兩廣地區參加“反袁”斗爭,出任段祺瑞北洋政府財政總長兼鹽務總署督辦。11月,梁啟超辭職,從此退出政壇。1925年被聘為清華國學研究院導師。1927年,離開清華研究院。1929年,在北京協和醫院病逝。
梁啟超,中國近代著名思想家、文學家、政治家,維新運動領袖之一,一生以變法強國為己任。他是一位“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一生涉及政治、經濟、思想、宗教、歷史、法律、金融等多個領域,具有維新派、改良派、保皇派、立憲派等多重身份,是影響中國歷史進程的人物之一。
“割慈忍淚出國門,掉頭不顧吾其東”
1895年4月,《馬關條約》簽訂的消息傳來,在康有為的振臂一呼下,梁啟超和其他1000多名舉人簽名上書,敦促朝廷拒絕和議,著手改革。史稱“公車上書”。
然而“公車上書”如泥牛入海,杳無音訊。1895年8月,康有為創辦了《萬國公報》,隨《京報》發行,贈送給王公大臣閱讀。梁啟超作為主要撰稿人,撰寫了大量介紹西方、宣傳變法的文章,用飽含深情的文筆打動了許多上層人士。8月,康有為成立“強學會”時,張之洞、劉坤一等封疆大吏紛紛慷慨解囊,出資贊助。
康有為和梁啟超的活動引起了守舊派的不滿,次年1月,清廷強行解散了“強學會”。梁啟超又隨康有為南下上海,籌辦《時務報》,成為主筆。他對封建專制制度的大膽抨擊和對西方資本主義制度的大力宣揚,對當時的知識分子產生了極大的影響。著名學者嚴復評價說:“任公文筆,原自暢遂。其自甲午以后,于報章文字,成績為多,一紙風行海內,觀聽為之一聳。”《時務報》的影響迅速擴大,幾個月間銷量即達一萬余份,“為中國有報以來所未有”。梁啟超的名聲也隨之日重。
1897年冬,德國強占膠州,梁啟超十分憤慨。他和康有為趕回北京,積極組織活動,奔走呼號,決心為挽救民族危亡而盡自己的一份力量。
康有為再次向清廷上書請求變法,和以往的上書不同,他的請求立即得到朝廷的肯定答復。1898年6月11日,光緒皇帝發布上諭,宣布變法,“百日維新”拉開帷幕。轟轟烈烈的變法開始后,康有為、梁啟超等人根據光緒皇帝授意,發布了不少實行新政的詔書,如設立學堂、獎勵發明創造、改革財政等。
但是變法最后以失敗告終。慈禧太后下令逮捕維新人士,一時間梁啟超的處境十分危險。當時的日本代理駐中國公使林權助后來在《談談我的七十年》一書中回憶:
梁啟超跑到公使館來,說一定要會見我,這時正是午后二時。我和伊藤公(伊藤博文,曾任日本首相,當時來華游覽)吃完飯正在談話,無論怎樣,讓梁到另室會面,一見,他顏色蒼白,漂浮著悲壯之氣。不能不看出事態之非常。
梁直截地說:請給我紙。馬上自己寫出下面的文句:
“仆三日內即須赴市曹就死,愿有兩事奉托。君若猶念兄弟之國,不忘舊交,許其一言。”
……
“譚嗣同、楊銳、劉光第、林旭等志士,都被逮捕。其首領是康有為,想也快要被捕殺頭!皇帝不用說已被幽閉。
西太后一派為袁世凱和軍機大臣榮祿。如果我也被捕,最遲在三天之內也將被殺。我的生命早就準備獻給祖國,毫無可惜。請解皇帝之幽閉,使玉體安全,并救康有為氏。所說奉托之事,只此二端。”
我決斷地說:“可以。君說的二事,我的確承擔。”我又說:“你為什么要去死呢?試好好想一想,如果心意改變,什么時候都好到我的地方來。我救你啊!”
梁聽了我的話,暗暗落淚,同時倉皇而去,想也有種種應該準備的事吧!我直接回到伊藤公的屋里,敘述事情的始末……到了夜晚,公使館門口騷鬧著。我正在奇怪的一剎那,梁飛快地跑了進來!我把梁放進一個屋子里,把這件事情的經過告訴伊藤公,伊藤公說:“這是做了件好事。救他吧!而且讓他逃到日本去吧!到了日本,我幫助他。梁這個青年對于中國是珍貴的靈魂啊!”
當時門房報告:門前不安。好像是捕手覺著康(有為)或是誰逃進公使館似的。所以(我們)決定在麻煩還沒發生前,急速讓梁出發。
梁啟超不得已剪掉辮子,換上西服,逃亡日本。望著蒼茫的太平洋,他心事沉重,思緒萬端,寫下《去國行》:“嗚呼,濟艱乏才兮,儒冠容容,佞頭不斬兮,俠劍無功,君恩友仇兩未報,死于賊手毋乃非英雄,割慈忍淚出國門,掉頭不顧吾其東……吁嗟乎,古人往矣不可見,山高水深聞古蹤,瀟瀟風雨滿天地,飄然一聲如轉蓬,披發長嘯覽太空,前路蓬山一萬重,掉頭不顧吾其東。”文中滿是飄然一身離鄉背井的憂傷情緒,前途渺茫,但為了維新事業,梁啟超決心在海外繼續奮斗!
“使無梁氏之筆,雖有百十孫中山、黃克強,豈能成功如此之速耶!”
流亡的生活并不平靜。梁啟超在日本緊張地進行救國運動,聯絡各界人士。1898年11月11日,他在橫濱創辦了《清議報》,成為維新志士在海外的輿論陣地。它猛烈地攻擊清政府,并對慈禧太后痛加指責,讓清政府恨之入骨,嚴禁進口。
除了辦《清議報》外,在日本內閣大臣犬養毅家,梁啟超結識了孫中山。在以“得君行道”的康有為看來,孫中山倡導暴力反清,大逆不道,自己深受皇恩,斷無與他合作的可能。梁啟超卻絲毫沒有成見,他樂于接受新鮮事物,從善如流,贊成革命,很快便與孫中山相熟。
當時,孫中山的聲望無法與梁啟超相比,很多東南亞的華僑和日本重臣都是由梁啟超介紹給孫中山的。1899年夏,康有為被日本政府驅逐,少了老師的掣肘,梁啟超同孫中山往來更加頻繁。
1900年,八國聯軍侵華,民族危機空前嚴重,梁啟超寫下了感人至深的《少年中國說》,“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的鏗鏘之語激蕩著那個時代無數年輕人的熾熱心靈。后來,梁啟超給自己取了一個筆名,就叫“少年中國之少年”。即使處于那樣顛沛流離的境地,梁啟超仍在為國家民族的命運擔憂。
不久,梁啟超聯合康有為的13位弟子給老師寫信說:“國事敗壞至此,非庶政公開,改造共和政體,不能挽救危局。今上(光緒)賢明,舉國共悉,將來革命成功之日,倘民心愛戴,亦可舉為總統。吾師春秋已高,大可息影林泉,自娛晚景,啟超等自當繼往開來,以報師恩。”康有為接信后,怒不可遏。然而沒過多久,梁啟超的態度就180度大轉彎。
1903年,梁啟超應美國保皇會之邀游歷美國。在這片曾被他稱作“世界共和政體之祖國”的土地上,他失望了。他見到鱗次櫛比的高樓、興旺發達的工業,卻也見到了世紀之交的怪物——托拉斯(壟斷組織的一種形式),見到了馬克·吐溫筆下暗箱操作的“黑金政治”,更見到了華僑社會幫派林立、互相殘殺的種種丑陋現象。于是,他得出一個結論:共和不適用于中國。信仰崩潰的梁啟超寫道:“嗚呼痛哉!吾十年來所醉、所夢、所歌舞之共和,竟絕我耶?吾與君別,吾涕滂沱。”
他冷靜地思索后,給革命開出的公式是:革命——動亂——專制。給立憲開出的公式是:開明專制——君主立憲——民主立憲。從此,梁啟超走上了堅定的改良主義的道路,利用各種渠道不遺余力地呼吁立憲。
革命黨對梁啟超的轉變極為不滿,一場革命派同立憲派在中國近代思想史上影響深遠的論戰拉開了帷幕。革命派占據著《民報》,章太炎、胡漢民、汪精衛輪番上陣。立憲派只有梁啟超孤身一人,陣地是他1902年創辦的《新民叢報》。通過和革命派的論戰,梁啟超確立了輿論界驕子的地位,并代替康有為成為立憲派新的精神領袖。
同時,在論戰過程中,梁啟超發明了一種介乎古文與白話文之間的新文體,后世稱之為“新民體”。由于百姓和士子都樂于接受,新民體傳播很廣。黃遵憲極為推崇新民體,稱贊其“驚心動魄,一字千金,人人筆下所無,卻為人人意中所有,雖鐵石人亦應感動”。胡適對梁啟超崇敬之至,他曾說:“使無梁氏之筆,雖有百十孫中山、黃克強,豈能成功如此之速耶!(指辛亥革命)”
“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1905年,日俄戰爭爆發,清政府宣布“局外中立”,任其雙方在中國境內廝殺,讓無數國人傷透了心。1906年,湖南爆發了萍醴瀏起義。迫于壓力,慈禧加快了立憲的速度。這一年,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然而迂腐的權貴哪里懂得西方憲政,他們只好向遠在日本的梁啟超約稿。梁啟超寫成《東西各國憲政之比較》作為五大臣報告的底本。9月1日,慈禧太后發布上諭,確立實行立憲的基本國策。
梁啟超得知后非常興奮,他放棄了與革命派的論戰,于1907年在東京成立了政聞社,提出“實行國會,司法獨立,地方自治,慎重外交”四條主張,指導立憲派配合清政府實施立憲。
梁啟超深知,中國離真正的民主自由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但他沒有動搖立憲的決心,而是將政聞社成員派回國內,積極奔走聯絡。
1908年,光緒和慈禧先后辭世,攝政王載灃掌握了實權。清政府開始了同革命黨的賽跑,君主立憲一再提速。在梁啟超的策劃下,立憲派領導民眾開展了四次大規模的請愿活動,敦促政府盡快召開國會,組織責任內閣。懦弱的載灃沒有抓住機會。最終,武昌城里的一聲槍響終結了清王朝的統治。
辛亥革命后,梁啟超回到中國,住在天津。民國伊始,百廢待興。他摒除私怨和成見,向民國第一任大總統袁世凱獻上了制憲、財政等方面的建國方略。袁世凱邀請他入閣,他欣然從命。可惜,梁啟超再一次失望。袁世凱解散了內閣,無視以梁啟超為首的進步黨關于“先定憲法,后選總統”的主張,強行提前進行正式大總統的選舉。無奈之下,梁啟超遞交了辭去司法總長的呈文,于1914年底掛印而去。
1915年,袁世凱加緊了復辟帝制的準備。1月,袁世凱的長子袁克定宴請梁啟超,探詢他對帝制的態度。梁啟超當場表示絕不茍同,他犀利地指出:“自國體問題發生以來,所謂討論者,皆袁氏自討自論;所謂贊成者,皆袁氏自贊自成;所謂請愿者,皆袁氏自請自愿;所謂表決者,皆袁氏自表自決。”
他揮毫寫下《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抵制復辟逆流,并繞道香港,赴廣西發動護國戰爭。
1915年9月3日,《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在《京報》發表,迅速引起轟動,當日報紙便售罄無余。茶館、旅社的客人因無報可買,只好向人輾轉抄讀,許多人跑到報館請求再版。
當時,梁啟超的父親不敢再在家鄉居住,搬到香港。梁啟超在香港停留了四五天,本想去看望父親,但知道袁世凱正在搜捕他,不敢上岸。梁啟超的父親那時已經病重,為了讓梁啟超安心國事,遂交代不要告訴他消息。直到70多天后,護國戰爭勝利,梁啟超才知道父親已去世。
袁世凱下臺后,段祺瑞內閣成立,適逢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國被卷入其中。是否對德宣戰,府、院爭論不決,梁啟超寫成《歐戰蠡測》一書,力主加入協約國作戰。段祺瑞深表同意。歷史證明,這一選擇是對的。
1917年,張勛復辟,康有為成為張勛的得力軍師。針對老師支持復辟的公開言論,梁啟超發表了《辟復辟論》,反對復辟帝制,支持共和。而后,梁啟超又隨段祺瑞誓師馬廠,參加武力討伐張勛。他不僅代段祺瑞起草了討逆宣言,而且以個人名義發表反對通電,斥責老師為“大言不慚之書生,于政局甘苦,毫無所知”。至此,康有為、梁啟超公開決裂,康有為痛罵“梁賊啟超”,并在詩中怒斥其為專食父母的怪獸。有人批評梁啟超沒有師徒之情,梁啟超說“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實際上,梁啟超是把國家利益放在一個更高的位置上,在沒有國事沖突的時候,他對老師非常尊敬。康有為七十大壽時,梁啟超寫了一個大壽屏送給康有為,師生和解。康有為去世后,“身后蕭條得萬分可憐”,梁啟超趕緊電匯了幾百元錢,才草草成殮。之后,梁啟超又戴孝守靈,大哭三天。
趕走了張勛,段祺瑞任命梁啟超為財政總長。段祺瑞政府的財政十分困窘,梁啟超的主要任務就是籌款。當時以中國的自然資源為抵押從外國借款的“西原借款”,經梁啟超簽字的就有2000多萬。這招來了國人的極大非議。梁啟超只干了幾個月就辭職了。
一紙電報點燃“五四運動”
1918年11月14日,北洋政府宣布,全國放假3天,慶祝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勝利。這是中國自鴉片戰爭以來,第一次成為戰勝國。12月初,梁啟超籌措了十萬元經費,挑選了一批專家組成民間代表團,赴歐洲參加巴黎和會。
梁啟超希望能利用這次機會改善中國的國際地位,特別是收回德國在山東的權益。12月28日,梁啟超等人前往歐洲。在船上,45歲的梁啟超開始學英語。
在巴黎,梁啟超會見了美國總統威爾遜,請他在和會上支持中國收回山東權益,威爾遜答應了。
1919年1月,被中國人寄予厚望的巴黎和會正式開幕。會上,同為戰勝國的日本要求繼承德國在山東的權益,遭到中方代表顧維鈞的嚴詞反對。
場外,梁啟超寫下《世界和平與中國》一文,并翻譯成多國文字,廣為散發,宣傳中國的要求,駁斥了日本占據山東的借口:“膠州灣德國奪自中國,當然須直接交回中國,日本不能借口有所犧牲有所要求,試問英美助法奪回土地,曾要求報償耶?”在隨后的記者招待會上,梁啟超大聲疾呼:“若有一國要承襲德人在山東侵略主義的遺產,就是世界第二次大戰之媒,這個便是和平公敵。”
然而,日本早在和會召開前就秘密與協約國各方達成了共識,山東落入日本手中。梁啟超打聽到和會條約的內容,而且得知部分中國代表已準備在條約上簽字。他趕緊致電國內好友林長民,告知巴黎的詳情,并稱:請警告政府及國民嚴責各全權,萬勿署名,以示決心。
林長民4月30日接到梁啟超電報,5月1日就寫成《外交警報敬告國民》一文,刊登在《晨報》上。他在文中驚呼:“膠州亡矣!山東亡矣!國不國矣!國亡無日,愿合四萬萬民眾誓死圖之!”第二天,北京大學的墻報就貼出了13院校學生代表召集緊急會議的通告。5月4日下午1時,北京大學等14所學校約5000多名學生走上街頭,震驚中外的“五四運動”爆發了。可以說,“五四運動”是由梁啟超的一封電報引發的愛國運動。
“萬惡懶為首,百行勤為先”
一戰后的歐洲,百業凋零,科技的進步在給人類帶來福祉的同時,也毀滅了人類一手締造的文明。歐洲的經歷讓梁啟超開始反思科學與人文的關系,回國后,他寫成了《歐洲心影錄》一書。在新文化運動如火如荼,將“民主”和“科學”喊得沸反盈天之時,梁啟超敏銳而超前地指出,科學并不是萬能的,傳統儒家里提倡“正心誠意”,塑造修齊治平之人的思想在現代依然有用。然而,在憤激的國人看來,梁啟超已經過時了。失望之余,梁啟超回到書齋,于1925年被聘為清華大學國學院導師。
上世紀20年代的清華聲名遠播,其國學院先后將四位大家攬入懷中:梁啟超、陳寅恪、王國維和趙元任。被稱為“教授中的教授”的陳寅恪是個怪才,他在海外留學多年,潛心讀書,對學位淡然處之,連大學文憑也沒拿過。
梁啟超在向清華校長曹云祥推薦陳寅恪時,曹云祥問:“陳先生是哪一國的博士?”
梁啟超答:“既不是博士,也不是碩士。”
曹云祥又問:“有沒有著作?”
梁啟超又答:“沒有著作。”
曹云祥為難了:“既不是博士,又沒有著作,那怎么行呢?”
梁啟超大怒,說:“我也算是著作等身了,卻沒有陳先生寥寥數百字有價值。”說完,揚長而去。最終,曹云祥還是遵從了梁啟超的意見,這才有了讓后人仰之彌高的國學大師陳寅恪。
梁啟超對清華學子影響深遠。梁實秋早年在清華就讀,直到晚年,仍對梁啟超的演講歷歷在目:
先生的講演,到緊張處,便成為表演。有時掩面,有時頓足,有時狂笑,有時嘆息。講到他最喜愛的《桃花扇》,講到“高皇帝,在九天”那一段,他悲從中來,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講到“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先生又于涕淚交流之余張口大笑了。
梁實秋最后感嘆道:“像先生這樣,有學問,有文采,又熱心腸的學者,求之當世能有幾人?”
1922年,梁啟超赴東南大學主講先秦政治思想,與傳授“實用主義”的胡適狹路相逢。學生黃伯易回憶道:“胡‘像花牌樓商人’,目空一切;梁‘廣額深目,態度誠懇’,第一次和學生見面就表態:‘我梁啟超一定要學習孔子學不厭,教不倦的精神,與同學們一起攻錯。’”
在學校,梁啟超還經常熱心幫貧困學生謀一些兼職,賺補生活費用,教學上也很開明,歡迎學生挑戰,因而每次開課都學子如云,把教室坐得滿滿當當。不過有一次,因為當天有校際籃球比賽,來的人太少,他當即怒斥學生們無心向學:“不過是要看看梁啟超罷了,和動物園的老虎、大象一樣!”
梁啟超下筆神速,確屬天資所賜。博聞強識,故能出經入史,信手拈來。比如,他能全篇背誦賈誼七千余字的《治安策》,曾笑言:“不能背《治安策》,又怎能上‘萬言書’?”一次宴會上,胡適提到中國古詩中沒有寫豬的詩句,他馬上以乾隆一句非常生僻的詩文“夕陽芳草見游豬”反駁。
晚年的梁啟超每天5時起床,工作10個小時,星期天也不休息。他有一句口頭禪“萬惡懶為首,百行勤為先”,孜孜不倦的努力換來的是36年間所著《飲冰室合集》共1400萬字,平均每年要寫39萬字。
梁啟超一動筆則文思泉涌,萬言長文“片刻即脫”。與他一同游歐的蔣百里,回國寫了一本《歐洲文藝復興時代史》,請他為之作序。豈料梁啟超一發不可收拾,出手便是6萬字,與原書一樣長,這篇“長序”只得單獨出版,成為梁啟超的學術代表作《清代學術概論》,梁啟超又反過來請蔣百里寫序。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關心的還是國家的前途和民族的命運
天津的飲冰室,是梁啟超晚年著書立說的地方。“飲冰”一詞,出自《莊子·人間世》——“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在國家內憂外患、前途危急的時候,那種焦灼、焦慮他自謂“內熱”,何以解熱?唯有“飲冰”。“飲冰”二字,流露出梁啟超不滅的愛國情懷。
1926年的一個周末,北師大學生李任夫和楚中元去拜訪梁啟超。梁啟超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并為李任夫寫下一副對聯“萬事禍為福所依,百年力與命相持”。梁啟超說:“這是我青年時代一首詩的錄句,我今天特別寫給你,也是希望你立志向上奮斗。凡事要從遠處看,切不可以一時的起伏而灰心喪志,一定要有‘定力’和‘毅力’。人的一生,都是從奮斗中過來的,這就是力與命的斗爭。我們要相信力是可以戰勝命的,一部歷史,就是人類力命相斗的歷史,所以才有今天的文明。我平生行事,也是信奉這兩句話。所以遇到任何逆境,我都是樂觀的,我是個樂觀主義者,也許就是得力于此。”
楚中元問:“梁先生過去保皇,后來又擁護共和;前頭擁袁,以后又反對他。一般人都以為先生前后矛盾,同學們也有懷疑,不知先生對此有何解釋?”
梁啟超沉吟了一會兒,道:“這些話不僅別人批評我,我也批評我自己。我自己常說,‘不惜以今日之我去反對昔日之我’,政治上如此,學問上也是如此。但我是有中心思想和一貫主張的,決不是望風轉舵,隨風而靡的投機者。例如我是康南海先生的信徒,在很長時間里,還是他得力的助手,這是大家知道的。后來我又反對他,和他分手,這也是大家知道的。再如我和孫中山,中間曾有過一段合作,但以后又分道揚鑣,互相論戰,這也是盡人皆知的。至于袁世凱,一個時期,我確是寄以期望的,后來我堅決反對他,要打倒他,這更是昭昭在人耳目了。我為什么和南海先生分開?為什么與孫中山合作又對立?為什么‘擁袁’又‘反袁’?這絕不是什么意氣之爭,或爭權奪利的問題,而是我的中心思想和一貫主張決定的。我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呢?就是愛國。我的一貫主張是什么呢?就是救國。我一生的政治活動,其出發點與歸宿點,都是要貫徹我愛國救國的思想與主張,沒有什么個人打算。”
由于常年操勞和熬夜寫作,梁啟超的身體越來越差。1926年3月,梁啟超住進了協和醫院,被查出患有尿毒癥。
協和是當時中國最好的西醫醫院,不幸的是,協和醫院在梁啟超身上進行了一次失敗的手術——功能正常的右腎被切除,病變的左腎仍然留在體內。此后,梁啟超多次入協和醫院治療,但已無法根治,于1929年1月19日病逝。
手術失敗一事,梁啟超當時即已知道。臨終前,梁啟超看見報紙上對協和醫院和西醫的指責謾罵不絕如縷,考慮到西醫剛剛進入中國,正在起步階段,他強撐病體,在《晨報》上發表了《我的病與協和醫院》一文,公開為協和醫院辯護,并申明:“我盼望社會上,別要借我這回病為口實,生出一種反動的怪論,為中國醫學前途進步之障礙。”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梁啟超關心的還是國家的前途和民族的命運。正如他的朋友丁文江挽聯中所寫:“在地為河岳,在天為日星。”
(責編/袁棟梁 責校/陳小婷 來源/《力與命相持:第一公民梁啟超》,呂崢/文,《文史參考》2010年第23期;《梁啟超和他的兒女們》,吳荔明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1月第1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