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軍數人闖入其宅,并用刺刀洞穿其大門數處。”
陳墨西和墨濡筆大書“此扉可作巴黎油畫觀”
九字于其上,眾皆瞠目結舌,而陳墨西仍泰然自若
33歲的教師毛澤東很恭敬地介紹一位57歲的學生:“在座的有革命老前輩陳墨西先生。”這是1926年2月,廣州國民黨中央政治講習班課堂上的一幕,共有800人參加講習班,陳墨西是最年長的一位。
2019年,是陳墨西誕辰150周年。在今天,說起陳墨西,往往是因為他有一位著名的孫女——作家瓊瑤。其實,陳墨西當年的影響力,遠遠大過今天的瓊瑤。陳墨西的故事,是一位已逝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心靈長路,也是后人不能忘記的民族危亡與崛起的記憶縮影。
以“最年長”的標簽與年輕的戰友并肩奮戰
毛澤東尊稱陳墨西為“革命老前輩”,是因為他參與領導了辛亥革命最后一場起義——甘肅秦州(今天水)起義。
湖南寧鄉人黃鉞是秦州起義的第一領導人,與陳墨西是好友。武昌起義后,陳墨西隨孫中山由日本歸來,黃鉞已在甘肅進行革命活動,得悉陳墨西回國,他立即傳書邀請陳墨西赴甘肅共商起義大計,孫中山極力贊同。陳墨西于1912年3月6日趕赴秦州。陳墨西到達后,傳達了黃興致促甘肅早日舉義的意見,與黃鉞再次修訂了計劃,在3月11日如期宣布起義。
秦州起義勝利后,黃鉞任軍政府都督,陳墨西被任命為軍政府秘書長兼教育司司長,秦州軍政府的大部分文牘都出自陳墨西之手。
陳墨西1869年生于湖南省衡陽縣渣江鎮,渣江此前出了一個著名人物彭玉麟,他創建了湘軍水師,是中國近代海軍的奠基者。陳墨西的爺爺陳大源,曾任長江水師湖口炮船廠總辦,后來由彭玉麟保奏任江西九江知州,官至三品,病逝于任上,從此家道中落。陳墨西的父親叫陳啟稠,授奉直大夫候選通判,藏書萬卷,家教甚嚴。陳墨西從小就接受了嚴格的科舉訓練,遍讀四書五經,過目成誦,1890年,參加鄉試,授廩貢生。
但是他的科舉之路被歷史大潮打斷。1905年,延續1300年的科舉制度被廢除,這一年,陳墨西36歲。而在一年前,陳墨西就投身于新式學堂——南京兩江師范學堂(中央大學前身)。
從此,陳墨西頻頻以“最年長”的標簽,煥發著青春熱情:兩江師范成立反清組織“革命同志會”,陳墨西是最年長的會員;1909年,陳墨西東渡日本,是最年長的留學生之一,在日本他經黃興介紹加入同盟會,成為孫中山的忠實信徒。辛亥革命、討袁戰爭、東征、北伐……他一直與年輕的戰友并肩奮戰。
“祖父是一個很威嚴、很有氣派的老人”
1936年,華北戰爭陰云密布之際,北平有一對歷經坎坷的情侶終成眷屬。男方是陳墨西的兒子陳致平,女方是袁行恕。袁行恕的父親,是有著“中國銀行業之父”之稱的交通銀行第一任行長袁勵衡。
1938年4月20日,袁行恕誕下一對龍鳳胎,陳致平給一對兒女取名陳喆、陳玨。陳喆,就是后來的瓊瑤。
瓊瑤4歲時,第一次見到陳墨西,她后來回憶說:“祖父是一個很威嚴、很有氣派的老人。”
這是1942年,瓊瑤隨父母回湖南衡陽渣江,當時中國半壁江山淪陷,烽火遍地,但他們認為,日寇打不到衡陽來。但是,日寇還是來了。瓊瑤在《我的故事》中寫道:“一天夜里,我從熟睡中被炮火聲驚醒,我爬起床來,看到父母和祖父都聚在窗邊,滿臉凝重的遙望著衡陽城——那城市已被一片大火吞噬了,連黑夜的天空,都被火映成了紅色。”
1944年極其慘烈的衡陽保衛戰,從6月23日開始,到8月8日結束,歷時47天,是抗戰史上中國軍隊與敵人正面交戰時間最長的城市攻防戰。雖然此役中國軍隊以少戰多,重創日軍,但日軍最終慘勝。渣江鎮距離衡陽城不遠,陳家陷入了空前的劫難之中,瓊瑤當時6歲,這場劫難給她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
瓊瑤寫到了她珍愛的一面小錦旗被日軍燒掉,寫到了日軍在衡陽鄉間的燒殺擄掠,還寫到了母親差點兒被日軍搶走的恐怖時刻:
那日本大漢敞著胸前的衣服,軍裝上一個扣子也沒扣,手里沒有拿槍,卻握著一根大木棒,他咧著嘴,面目猙獰,一伸手,抓住了母親的手腕,用生硬的中文,口齒不清地說:“跟我走!”說著,他就死命地把母親向山溝外面拖,一向文質彬彬的父親,立即爆發了,他陡然間沖過來,抱住母親,對那日本兵大吼大叫:“放手!你這禽獸!放手!”
一切發生得好快,我看到那日本兵舉起木棒,對父親攔腰一棒,父親站立不穩,順著斜坡,一直往下滾。祖父忍無可忍,也沖上前去,日本兵再一棒,把祖父也打落坡下,然后,他繼續拉著母親,往山溝外面拖去。母親用手抓緊了山溝兩壁的青草,哭著往地上賴。我眼看父親和祖父挨打,母親又將被擄走,恐懼、憤怒,和無助的感覺一下子對我壓了下來,我用雙手扯住母親的衣服,放聲大哭。同時,麒麟(陳玨)和小弟都撲了過來,分別抱住母親的腿,也放聲大哭,我們三個孩子,這一哭哭得驚天動地,我們邊哭邊喊著:“媽媽不要走!媽媽不要走!”
當年,因為全家人的拼命維護,日軍收斂,放過了袁行恕。此后,陳墨西下決心讓兒子兒媳一家離開老家,又是一番驚險的逃難,顛沛流離,來到重慶,但陳墨西留在老家。據記載:“日軍數人闖入其宅,并用刺刀洞穿其大門數處。”陳墨西和墨濡筆大書“此扉可作巴黎油畫觀”九字于其上,眾皆瞠目結舌,而陳墨西仍泰然自若。
數日后,一名日本軍官率士兵多人復來,破門而入,陳墨西正襟危坐,怒目而視,繼而以日語斥責,日本軍官諾諾而退,并書一告示于門外:“日軍官兵不準入內。”事后當地百姓認為是奇聞怪事,奔走相告。陳墨西以大義凜然的浩然正氣,竟使虎狼成性的侵略者望而生畏。
1945年,日本侵略者無條件投降,舉國同慶,有人要陳墨西將損壞的門扉加以修整,陳墨西婉言拒絕,并解釋說:“此門頁要永遠保存下來,告誡后世,勿忘國恥。”
兒子下跪哀求,都無法讓陳墨西低頭
瓊瑤寫過一個細節:在護送兒孫逃難時,陳墨西一家遇到一個偽裝成農民的漢奸,在后者的手槍面前,陳墨西傲然而立,誓死不肯讓漢奸搜身檢查。漢奸以死相逼,兒子下跪哀求,都無法讓陳墨西低頭。后來,漢奸震撼之余,給陳家人指明了一條逃生之路。這一幕,讓瓊瑤感慨良多。
陳致平夫婦后來去了臺灣,陳致平成為著名的歷史學家。
1952年,陳墨西受聘為衡陽縣志編撰委員會主任委員,湖南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委員,并當選為湖南省第一、二屆人大代表和衡陽縣政協委員,1953年任湖南省人民政府參事室參事,1954年任湖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參政議政,為新中國建設傾情出力。最為人稱道的是,陳墨西以85歲高齡,兩次由鄉民抬著躺椅走訪王船山故居和墓地,他是保護王船山故居的首倡人。
1960年,陳墨西溘然長逝,享年91歲,喪事由湖南省政府出資操辦。1989年5月7日,瓊瑤偕丈夫平鑫濤返回家鄉掃墓祭祖,在祖父陳墨西墓前,行三跪九叩之大禮。
(責編/聞立 來源/《瓊瑤祖父:是毛澤東尊敬的“革命老前輩”,也是“新青年”》,關山遠/文,《新華每日電訊》2019年5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