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根：北大畢業(yè)送外賣不僅僅是年輕人的桀驁不馴

溫麗虹

張根決定去送外賣，一年后，他在臨近人生第 30 個年頭時，將這些經(jīng)歷作為一段時光的總結記錄成文。

名校畢業(yè)生、外賣配送員，兩種身份疊加造成錯位感，使得他的記錄成為 2019 年第一篇刷屏文章。隨著文章爆紅，部分人也開始質(zhì)疑這篇文章消費北大，消費底層。

對張根來說，當一名外賣配送員，是為短暫逃離原來圈子步步緊逼的失敗感。“人難道一定要到了吃不飽、穿不暖的地步，才有正當?shù)馁Y格去表達、證明自己的不快樂嗎？”張根說，生活經(jīng)驗告訴他，失敗不只有無法溫飽一種形態(tài)。而任何形態(tài)的失敗，對人的意義是無差別的。

記者：從公司辭職，剛開始送外賣，你都有哪些擔心？

張根：我不知道這件事情最后會通往什么方向。不是在文章里面瞎矯情，剛開始送外賣的時候我特別焦慮，不知道我到底做得對不對。

當時，我覺得需要一把改變現(xiàn)狀的鑰匙，為此我嘗試過很多種擺脫焦慮的辦法，都不太奏效。我設想的最差結果，是跟同學的差距越來越遠，他們在享受著高品質(zhì)的生活，我在送外賣。最好的結果。就是找到一些關于自己生活的解答，能讓我擺脫焦慮。

記者：你想要改變的現(xiàn)狀是？

張根：剛進北大時，我覺得大家都特別厲害，身邊的人都特別優(yōu)秀。這讓我產(chǎn)生了一點焦慮，要想解決焦慮，就要比所有周圍的人都活得更好。他拿到了銀行的錄用通知，我就要拿到銀行總行的錄用通知，壓倒所有人，心里才稍微舒服一些。

這種解決方法有兩個問題。即使我拿到總行的錄用通知，也會有人拿到更厲害的，總有一個參照物。其次，在這個過程中，你尋找的只有這一個目標。所以我覺得，這個過程是值得商榷的。

記者：開始反思這種競爭式的生活方式，是因為遇到了什么事情嗎？

張根：我實習的地方是一家已經(jīng)融了好幾輪資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工作是整理客戶資料，每天看他們資料填得對不對。當時比較心浮氣躁，我跟主管說：我一個碩士，在這整理客戶資料，這工作讓掃廁所的大媽都能做。主管聽了說：你能在這坐著，不是因為你會整理資料，是因為你不會掃廁所。

我當時覺得這純屬瞎扯淡，后來想想也有道理，做工作還是要擺正自己位置。再后來我想，我為什么不能去掃廁所？是因為我不會。可我為什么不能去送外賣、送快遞呢。經(jīng)歷了一些事情后，我發(fā)現(xiàn)在送外賣崗位上，能安安靜靜做自己的東西，有自己的精神家園也很好。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接受任何一種工作，不論做什么，我都能安安穩(wěn)穩(wěn)把它做好。

此外，我不會讓這個工作定義我的全部人生。

記者：有人認為文章在消費北大，當然，是標題惹的禍。

張根：此前有很多關于北大的文章，標題是“北大畢業(yè)以后我還是失業(yè)了 ”“北大畢業(yè)以后我蹲家好幾年 ”，諸如此類。可能很多人覺得我也是這樣。其實，我只想分享一個我的視角。

我們生活中有很多對立，我不想讓大家再去割裂。我最真實的想法是：高學歷的人，為什么不能去做快遞員？每個人心中都會有困惑，大家解決困惑的方法不一樣，這就是我解決困惑的一種方法。

不知道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那篇文章我極力避免用“我們”，很多時候都是用“我”的想法去說。我盡可能地提供一種純個人的體驗，不想去越俎代庖告訴讀者：你們應該是這個樣子的。文章是一面鏡子，讀者能從中獲得一些個人感受就好。

“誤解是表達者的宿命。”我也沒有辦法。

我討厭很多人去說自己的北大身份。我覺得選擇完全是個人的東西，不管選擇了什么樣的道路，就要接受住一切后果，和北大有什么關系呢。這篇文章出來以后，我就變成了我當年最被鄙視的人，其實還是有一些在意的。

記者：可是你不得不承認，你得到這些思考，跟你原來是北大學生，故意把自己扔到那樣一個環(huán)境里有關。

張根：對，這個我不避諱。我經(jīng)常跟朋友開玩笑說，如果沒有來北大，我可能回老家去做律師，但我來了北大以后，我很光榮，去送了外賣。

北大讓我認識了很多厲害的人，我能從這個時代最優(yōu)秀的人身上去發(fā)掘一些東西。但反過來說，他們也給我造成了很多痛苦。還有就是北大精神。開始我不太信，覺得現(xiàn)在的人很難靠一種純精神的東西去做事。接觸了很多北大人之后，我發(fā)現(xiàn)他們真的會因為更高層次的感召去做一些事情。

記者：“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到了你告訴我的底層，你們還能把我怎么樣”這句話是怎么來的？

張根：郭德綱有個相聲說，你不能老朝上看，朝上看非死不可，你要朝下看，你會活得很快樂。我想，那就朝下看看吧。然后我就去做了一個向下的選擇。

做了一個不符合社會預期的選擇后，我發(fā)現(xiàn)其實不管怎么樣，我應該先把自己的東西打理好，梳理對于社會的觀點和認知。我對于外賣人的生活描寫得很詳細，我就想告訴大家，做一個外賣員，生活也可以很充實。

記者：可會有人覺得，你覺得自己到了底層，但這還不是真正的底層。

張根：我很愿意回答這個問題。對，很多人說我：你還有得選。

大家都處在不同的場景之中，這些場景看起來有高有低，但大家都困在自己的領域。對一個窮人來說，可能他吃不飽飯、忍饑挨餓，會去自殺。但對于另一些人來說，他的精神出現(xiàn)了問題，也可能去自殺。

記者：你覺得即使是脫離溫飽的人，也有一些精神上的痛苦不被理解？

張根：在各自的圈層里，每個人產(chǎn)生的困惑不一樣。有人說，你至少還可以回去做律師，為什么要這么矯情。可在我的圈子里，回老家去做律師，代表我已經(jīng)失敗了。我沒有像別人一樣，在這座城市的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和金融機構里，謀得一份高薪職業(yè)，就像有一些圈層里，有些人能吃飽，有些人吃不飽。在我的圈子里，我已經(jīng)失敗了。

既然都是失敗，對哪個圈層里的人來說，意義都是一樣的。即使給自己找到退路，還是一個失敗者，這改變不了任何局面。那是一種很難用退路去消解掉的難受。

記者：你現(xiàn)在還在找工作嗎？

張根：我準備再去找。這兩年的打算是一個小秘密。情懷這種東西說出來就不是情懷了，說出來就成為人設。所以真的有情懷，就自己藏在心里，去實現(xiàn)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