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欣
經過幾千年的演進,人類文明創造了空前的物質繁榮,但關于爭斗的本質卻似乎沒有改變過。
2018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100周年,戰爭與和平始終是人類文明發展的深刻命題。“一戰”前,歐洲兩大軍事集團的對立極度尖銳,而在那個地球村初顯雛形、工業文明突飛猛進的“進步時代”,進步帶來自信,自信催生盲目,積極備戰的各國幾乎都相信戰爭的正義盾牌和制勝長矛掌握在自己手中。
當時,有人單純地以為,戰爭已是無利可圖的暴政,新世紀的繁榮與和平乃人心所向(這種心態與當今世界那些過度迷信全球化的人有相似之處),如英國媒體稱,“所有的君主、政治家和國民都知道……戰爭將是一場無可估量的大災難”。遺憾的是,理性從來都不是國家的全部,理性的立場從來也都是千差萬別的。薩拉熱窩槍聲響起后,一切寄托于文明進步的信心與愿望迅速崩盤,民族主義、帝國主義、軍國主義驅動下的戰爭機器轟響了八月的炮火。
從“一戰”廢墟中幸存下來的人渴望不再有如此慘烈的殺戮。盡管和平主義的愿望十分真切,卻依然擋不住20多年后另一場浩劫的發生。
追究“一戰”爆發的原因,有說是帝國主義的爭奪,有說是均勢的破產,還有說是“修昔底德”式的宿命,而戰爭的后果更有著深遠的意義和影響。對歐洲,大戰的結束不僅醞釀出“二十年危機”進而走向新的大戰,更拉開了以歐洲為中心的全球體系的衰退,西翼的英法等老牌帝國元氣大傷,東側新的洲際大國蘇聯漸漸興起,隱現的裂痕昭示了未來的傷口。
對美國來說,“一戰”讓國際主義與孤立主義的角力成為對外政策中日漸凸顯的矛盾,并開始逐漸賦予美國自認為天命所歸的全球領導責任。對弱國,這是一場混雜了怯懦的勝利者、弱小的無助者復雜心態的國家記憶。當時,如中國這般在國際上處于權力等級底層的國家,即便戰后僥幸領到一張勝利盛宴邀請函,也不過是從上一個列強的盤中餐變為新列強的盤中餐而已,這也促成了近現代中國一個強烈的認識,即弱國無外交,時至今日依然是影響中國行為的重要觀念之一。
紀念是為了不忘卻痛苦的起源。世界大戰清晰地警告世人,大國既可以是國際安全最重要的穩定軸,也可以是最危險的破壞者。尤其當強國站在軍事金字塔的上端,膨脹的決策層、被煽動的民意、軍事冒險主義的盛行和自以為是的戰爭正義,都會成為國際安全的重大威脅。那場大戰后,國際社會曾試圖建立一種既尊重權力現實、也維護和平理想的諸邊制度。盡管先天不足的國際聯盟很快就墮向失敗,但也開創了建立全球性國際安全組織的先河,為“二戰”后建立聯合國提供了重要借鑒。
即便如此,現實主義的魔咒似乎從沒有解除過,新興大國與現有霸權之間的競爭似乎仍在延續,只是換了劇場和演員。在紀念“一戰”結束100周年同時,也有人抱著舊思維尋找下一場大戰的原罪之國,并把中俄這樣的新興大國視為新的威脅來源。在新加坡舉行的“彭博創新經濟論壇”上,基辛格在把美中關系類比為“一戰”前的英德關系,進而提出兩國可能發生沖突的警告,質問“沖突將把我們帶向何方”。
歷史畢竟不會簡單復制。中國不是帝國抑或“修正主義”國家,相反,而是以聯合國為中心的國際安全機制的倡導者、受益者和遵守者。今天的中國更關注如何實現和諧治理的愿景。中國想為世界提供的,是在同一片天空下共享繁榮的機遇。中國還一直努力推動構建新型大國關系,開創某種既競爭又共處且能互惠的關系模式。
近來美國國內對華論調的集體轉向雖然預示了未來兩國關系必將面對更嚴峻的挑戰,不過,大國間競爭依然存在可預見性和可控性,塑造新時期的戰略穩定也并非遙不可及。
從歷史經驗看,穩定的關鍵在于擁有相互敬畏的戰略力量、避免軍事沖突的共識,以及合作共贏的利益空間。當然,塑造這樣的關系,過程必然是動態的,也存在被不可控變量改變進程的風險。正因為如此,更加需要大國間能正確地界定核心利益,做到相互尊重、避免沖突。
還顧望來路,所思在遠道。緬懷逝者的傷痛是不區分種族和意識形態的,渴求和平的愿望真正是具有普遍意義的。反思“一戰”教訓,最終目標不是要彰顯勝利者的榮耀,而是要讓世人更清醒地記住,戰爭從來不是游戲,而是國之大事,事關生死存亡。輕易信奉炮艦主義的國家,往往難逃被反噬的命運。
(摘自《世界知識》2018年第23期。作者為國防科技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戰略與安全研究所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