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心儀
“改革從安徽開始,就是從萬里同志開始”
“萬里同志用兩年半的時間,干出了天大的事。他把個人榮辱放在一邊,敢做敢干。這是改革者的擔當。”
1979年7月,75歲的鄧小平登黃山。他不許封山,不時有游客前來合影。隨行人員中有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笑著問:“小平同志,我從沒跟你正經照過相,要不來一張?”于是,兩人就在迎客松下留下了一張合影。這位老人是時任安徽省委第一書記萬里,時年63歲。
那時,萬里主政安徽已有兩年,距離他被調回中央、把安徽農村改革的經驗推廣到全國還有半年。1992年,鄧小平在深圳、珠海視察時說:“中國改革從農村開始,農村改革從安徽開始。萬里同志是立了功的。”是為回響。
原中房集團董事長、曾任萬里秘書的孟曉蘇認為:“改革從安徽開始,就是從萬里同志開始。在鄧小平的領導下,萬里成了農村改革的第一闖將。”
敢闖
萬里第一次引起鄧小平的注意,是在1946年。當時鄧小平是晉冀魯豫中央局書記、晉冀魯豫軍區政委,而萬里是冀魯豫6個地委書記中的一個,并兼軍分區政委。兩人是上下級關系,交往卻不多。直到全面內戰爆發,鄧小平注意到,有些地方必需品的供應比另一些地方好得多,調查后發現,原來是萬里在協助動員當地百姓。鄧小平自此對萬里有了務實、能干的印象,兩人亦成了一生的親密戰友。
“四人幫”被打倒后,鄧小平向當時中央的領導人建議,派萬里去安徽這個“老大難”的地方。安徽自古便是農業大省,也是“左傾”錯誤泛濫的重災區,即便“四人幫”被粉碎,當時安徽的主要領導人仍制造“安徽特殊”論,抵制揭批“四人幫”,導致工農業生產停滯不前。1977年6月,中共中央決定萬里任安徽省委第一書記兼安徽省軍區第一政委、安徽省革委會主任。
在任命下達當天,萬里帶著中央關于解決安徽省委領導問題的指示,離開北京。
初到安徽,上有“文革”流毒四溢,下有基層情況不明。萬里先是撥亂反正,調走“文革”中“支左”的軍隊干部,解決遺留問題。緊接著,他建立健全各級領導班子,與顧卓新、趙守一、袁振等人組成了新的省委常委會。
更迫切的是,萬里想了解安徽人民到底過著怎樣的生活。他從皖南到皖東再到淮北,在地圖上走出了一條蜿蜒幾千里的線路。
孟曉蘇在1983年來到萬里身邊,一呆就是8年。那時萬里已是國務院副總理并主管農業,每年仍會花大量時間下鄉調研,而孟曉蘇經常隨行。至今,他依然十分懷念那段歲月:“萬里同志從來輕車簡從,不愿提前打招呼,也不愿跟著地方安排好的路線走。有時下面干部安排了,他非要比原定路線再多走幾步,于是看到了真實情況。他要真正地接觸到人民群眾,聽到真心話。那時他在農村開座談會,一個屋子滿滿當當都是人,農民有的坐在板凳上,有的蹲在地上,還有人站在桌子上。萬里同志用樸實的話來問,農民群眾敞開心扉回答,有啥說啥,百無禁忌。”
這樣的熱烈也不是一開始就有的。最初在安徽,有一次萬里走進農家,黑漆漆的,一家人蓋著一床破被,無人下床,因為湊不齊一身完整的衣褲。鍋里是不知道用什么做成的黑糊糊的一團。他嘗了一口,難以下咽。這戶人家面對意外來客,既不好奇,也不害怕,只是一臉麻木。
萬里還在路途中遇到過一位年輕的農民,問他有什么要求。農民掀起衣服,拍拍肚皮說:“沒有別的要求,只要吃飽肚子就行了!”萬里說,這個要求太低了,問他還有什么要求,農民又拍了拍肚皮:“里面少裝點兒山芋(紅薯)干子!”
“老爺子說起時眼淚直掉。解放這么多年了,咱們老百姓連溫飽問題都沒解決,他覺得很對不起老百姓。這份內疚使他迫切地想改變農村的面貌。”萬里的眼淚深深印在了長子萬伯翱的記憶里。
1977年11月,安徽省委制定出《中共安徽省委關于當前農村經濟政策幾個問題的規定》,即拉開中國農村改革序幕的“省委六條”。這份文件尊重農民自主權,突破了禁區。文件下發后,干部在臺上宣講“省委六條”,人們在臺下聽。臺上念完了,臺下就喊“再念一遍!”這文件和過去的官樣文章完全不一樣。念到關鍵的地方,比如允許和鼓勵社員經營自留地和家庭副業,臺下又喊“念慢點兒!”有記者問來聽宣講的老漢:“這六條,哪一條你最高興?”老漢笑著說:“我都高興!”
敢干
1978年夏,關于真理標準的大討論席卷全國。幾乎與此同時,萬里也在安徽尋找他的真理標準。當時,安徽發生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旱災,秋種岌岌可危,直接危及第二年的夏收。
萬里跨出了關鍵性的一步。省委經過討論作出“借地度荒”的決定——凡是集體無法耕種的土地,借給社員種麥種菜——“借”實際上就是“包”,為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奠定了基礎。
肥西縣山南公社由萬里親自選定,成為包產到戶試點。而在其東北部的鳳陽縣小崗村,18戶農民冒著犯法坐牢的風險立下契約,分田、分農具,包干到戶。山南公社在第二年產量大增,小崗村也迎來了農業大豐收。萬里說:“我們的實際行動就是對真理標準討論的表態,口頭表態是個形式,重要的是實際行動。”
但春風吹過,仍有料峭春寒至。新下發的中央文件規定“兩個不許”(即不許分田單干,不許包產到戶),1979年3月《人民日報》又發表“張浩來信”和編者按,批判包產到組,人心動蕩起來。
萬里幾次來到山南,與群眾交流。他問山南公社干部:“搞包產到戶,你怕不怕?”干部答:“是有點兒怕!”萬里堅定地說:“不要怕,在你們公社搞包產到戶試點,我是點過頭的!”縣委要強行收回包產田,農民硬是不交。萬里得知后作了指示:“山南包產到戶試點是省委決定,如果有什么錯誤由省委領導,首先是我來承擔。”小崗村也被批“開倒車”。萬里當即表示:“地委能批準你們干3年,我批準你們干5年。”有鄉干部問萬里:“別的地方要學習小崗搞包干到戶可中?”萬里說:“可以,只要對國家有利,對人民有利,哪個學都行!”
萬里不是不清楚自己面對的風險。“他對我母親說:‘我可能再次被打倒,但歷史會給我平反!’”萬伯翱感慨道,“家里人當然擔心。但他很堅定。明明有辦法能讓人吃上飯、穿上衣,為什么不干?”孟曉蘇說:“萬里同志用兩年半的時間,干出了天大的事。他與人民群眾的血肉聯系始終未斷,他迫切地想為他們改變現狀,于是可以把個人榮辱放在一邊,敢說敢做。這是改革者的擔當。”
1980年1月,萬里在安徽省委召開的農業會議上,就農村建立多種形式生產責任制問題發表意見,明確指出包產到戶是責任制的一種形式。
敢改
“萬里在安徽時遭遇的反對并不是最激烈的。”孟曉蘇說。
“那是什么時候?”記者問。
“1980年2月后,他被調回中央,很快又被任命為國務院副總理兼國家農委主任。”孟曉蘇答。
據萬伯翱回憶,在安徽工作的萬里每次回京開會時,都會拜訪鄧小平。萬里也說:“虧了小平同志支持,我從安徽回來多次向他匯報,他表示同意,可以試驗。出了成果之后,他公開表示支持。”
萬里被調回中央主管農業工作,顯然是鄧小平想讓安徽的星星之火形成改革的燎原之勢。選定農村作為改革的突破口,經過了深思熟慮。1984年,鄧小平會見挪威首相時說:“我們制定了到本世紀末人均國民生產總值翻兩番的戰略目標,翻兩番在城市來說是不困難的,但對占80%人口的農村來說就是很大一個問題了。這就是我們決定改革首先從農村開始的根據。果然,3年就見效。農村改革見效鼓舞了我們,說明我們的路子走對了,使我們對進行全面改革增加了信心,也給我們進行全面改革創造了條件,提出了新的要求。”
這是兩人的又一次合作,但開局不順利。1980年4月,安徽省委在蕪湖市鐵山賓館召開南三區地市委書記碰頭會。“如果戶比組、比隊優越,那社會主義怎么干呢?”“那么馬克思主義就不靈了,社會主義就不靈了?包產到戶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限制在一定條件下,允許搞的。”……會議上的發言匯成了一個腔調:包產到戶姓“資”不姓“社”,不符合中央精神,不能再搞了。這樣的爭論在此前后,從中央到地方,都有發生。
緊要關頭,1980年5月31日,鄧小平發表了重要談話,對包產到戶予以充分肯定和支持。“農村政策放寬以后,一些適宜搞包產到戶的地方搞了包產到戶,效果很好,變化很快。安徽肥西縣絕大多數生產隊搞了包產到戶,增產幅度很大。‘鳳陽花鼓中唱的那個鳳陽縣,絕大多數生產隊搞了大包干,也是一年翻身,改變面貌。有的同志擔心,這樣搞會不會影響集體經濟。我看這種擔心是不必要的。”萬里后來感慨道:“總之,中國農村改革,沒有鄧小平的支持是搞不成的,1980年春夏之交的斗爭,沒有鄧小平的那一番談話,安徽燃起的包產到戶之火,還可能會被撲滅。”
鄧小平這篇《關于農村政策問題》的談話穩住了動蕩的局面,為萬里解了后顧之憂。
1981年3月11日,萬里來到農業部,對前段時間的工作,特別對某些領導進行了嚴厲的批評。他建議農口領導到農村去看看:“我們有些人掙了工資,吃飽了飯,憑老經驗,憑主觀想象,呆在北京城里說長論短,不行!要親自到下邊去調查,去看看,否則思想認識很難統一。”這次批評,成為中央負責農村工作的領導干部的思想轉折點。
大批的領導干部走進農村,走入人民群眾中間,切實地調查,獲得了大量的一手資料。1982年1月1日,中央發布了指導農村工作的1號文件,明確指出包產到戶、包干到戶都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生產責任制。“第一個1號文件只是因為年底前來不及發了,就放到了次年年初。結果發出來后才知道,農民和基層干部有一個認識,說1號就是天字第一號,說明中央特別重視農業工作。最后我們就適應了農民的理解,此后都是年初發文件,一直到1986年,共發了五個1號文件。”孟曉蘇說,“第一個1號文件發出時,還實行的是1978年憲法,還在要求保證人民公社集體經濟占絕對優勢。按照萬里同志的說法,我們是用紅頭文件去鼓勵和規范農民生產發展,最終我們改變了法律。”1985年,人民公社制度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
孟曉蘇曾對萬里說:“是您發明了農村承包制。”萬里搖搖頭:“哪是我發明的?那是農民群眾發明的,我不過支持了農民。”這份支持背后,是勇氣,亦是魄力。當歷史大潮奔涌至此,他勇敢地打開了這道閘,于是改革的大潮再不回返。
2002年春節,萬里最后一次去廣東。此行,他只見了3個人。一位是病重的“老伙計”習仲勛,一位是“老相識”任仲夷,最后一位在深圳蓮花山上。萬伯翱扶著85歲的父親沿階而上,來到了鄧小平的青銅雕像前。萬里讓兒子放開手,手持一把鮮花獨自立在寒風中,凝神靜默了一會兒,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從未見父親對什么人這么敬仰和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