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霄飛





人物故事圖在中國古代瓷器的裝飾中是一個大類,特別是在宋元磁州窯器物上常見,而在元代青花瓷上更是多見各類主題人物故事的表現,并成為明清兩代青花瓷紋飾的重要內容之一。
明代嘉靖時期以人物故事為主題的青花器物較多,特別是在體型碩大的瓶、罐上面更是喜愛以人物故事題材來裝飾。人物故事圖這一時期種類較多,神仙佛道、歷史故事、傳奇典故等都有表現,但是對于具體某一件器物上的某些故事并不是都能說得明白,說得透徹的,雖然知道是歷史故事或是古人生活等內容,常常是不能確切地說出人物故事的具體內容,只能是籠統地對畫面進行描述,一以人物故事概括了事。
明嘉靖時期有一類青花人物故事圖罐較為常見,在公私博物館都有收藏。首都博物館藏嘉靖青花人物故事圖罐高33.5、口徑20.4、腹徑39、底徑24厘米;直口,短徑,豐肩,鼓腹,圈足。頸部弦紋一道,肩部為纏枝靈芝紋八朵;腹部四個壺門形開光中為主題紋飾,占據了整個罐身的主要面積.每個開光中各有一組人物故事圖.每組開光頂部間隔處各有折枝花一朵;脛部一周為變形蓮辦紋;外底部為“大明嘉靖年制”六字雙行楷書款。
我們按照逆時針連續的方向,對這件嘉靖青花故事圖罐上四幅圖案(圖1)的內容進行分析和解讀。
第一幅:庭院中擺放一架帶有屏風的方榻,一男子坐在上面,右手前臂袒露,手執蒲扇,頭戴冠巾;左后方與右前方各有一名小童侍立,右前方童子執扇;左前方庭院中兩名嬰孩在草叢中嬉戲玩耍。男子坐榻上方有樹木垂蔭,庭院中草木繁盛。
第二幅:畫面中央一男子跨馬過橋,馬前蹄在地上,后蹄還在橋上;男子頭戴宮帽,馬前一童子跟在右側,馬后一童子手里拿一枝花扛在肩頭四處張望;畫面最前為一房舍,一童子正在叩門。橋下溪水潺潺,周圍草木較多,但很舒朗,門前地面有草伏地。
第三幅:畫面左側為一四角攢尖的建筑,前面開窗,一男子坐于窗前,鋪紙欲書寫作畫,眼望窗外;窗前有兩名童子,屋左側空地站立一名童子;畫面右下角有一塊田地,地內兩名男子,一持棍狀物插入土中,另一人手提水桶。各處有草木,看著較為稀疏。
第四幅:畫面右下角為一房舍,屋內一男子倚窗而坐,側目外望;屋外空地站立兩名男子與兩名童子,童子各隨
名男子,前面男子回身與后面男子似在交談。四周草木旺盛。
四組畫面繪于四組開光中,開光以三重線條描繪,兩組開光間共用一條邊線。
以這一題材為裝飾圖案的青花罐主要見于嘉靖和萬歷時期,存世器物較多,但對于這一題材的解讀則各不相同。
《青花名瓷》(馬希桂、趙光林編著,山東美術出版社,第71頁)一書中收錄的這一題材器物,定名為“青花人物大罐”,文物說明中介紹四幅圖的內容分別是“衣錦還鄉”“嬰戲圖”“依依惜別”和“鄉村晨景”。
《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青花釉里紅》(中)(耿寶昌主編,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2000年,第108頁)一書中收錄同一題材器物,定名為“青花四愛圖罐”,文物說明中指出四愛圖即羲之愛鵝、陶潛愛菊、浩然愛梅、茂叔愛蓮。
《明清瓷器紋飾鑒定·人物紋飾卷》(鐵源主編,華齡出版社,2001年,第163頁)一書中,收錄了同題材的嘉靖罐兩件和萬歷罐
件,嘉靖罐一件定名為“青花四愛圖罐”,一件定名為“青花人物圖罐”,萬歷罐定名為“青花四愛圖罐”。
《中國青花瓷紋飾圖典·人物卷》(江蘇省古陶瓷研究會編,東南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87頁。以下簡稱《圖典》)一書中,對這一題材歸為行旅觀景圖,解讀為春、夏、秋、冬四景,且做了具體的界定,畫梅品茶為冬(上文第三幅圖),流連賞景為夏(上文第四幅圖),嬉捉柳絮為春(上文第一幅圖),及第歸府為秋(上文第二幅圖)。
那么,嘉靖青花人物故事圖罐上四幅圖畫表現的是什么內容呢?前面幾種說法孰是孰非呢?我們對這幾種說法——解析。
首先看《青花名瓷》中的說法。“衣錦還鄉”“嬰戲圖”“依依惜別”和“鄉村晨景”四種表述僅僅是根據畫面所反映的基本信息所做的判斷,只是對畫面的表面描述和概括,較為籠統,不能說不正確,但不夠確切和深入。
再看關于“四愛圖”的定名。“四愛”我們通常的說法是指王羲之愛鵝或蘭、陶淵明愛菊、林和靖愛鶴或梅(或孟浩然愛梅)、周敦頤愛蓮等。以此來作為名稱是較為確切的說法,但需要與圖的表現內容貼合,也即是畫面中要有能夠表現這一主題的要素內容。雖然有人物,可以看做是高士與隱士,但還不能確定是四愛,必須要有鵝、菊、梅和蓮,兩者結合才能認定為四愛圖。在前面幾件定名為四愛圖的器物中,作者并沒有明確指出哪一幅是什么愛,僅是籠統標明為四愛圖。在四幅畫面中,我們并沒有看到明確的鵝、菊、梅和蓮的圖像或是符號。第一幅的左下角有類似菊花的植物,但無法完全確定,即便這叢植物是菊花,但畫面中主人的目光是關注在庭院中嬉戲的孩童,并沒有注意這叢植物,因此也不能說這就是愛菊。第二幅倒是與常見的踏雪尋梅的場景構圖相似,童子肩扛的花枝可以認為是梅花,把這幅圖認作是孟浩然愛梅也是沒有問題的。第三幅和第四幅中是無論如何也看到鵝或蓮的一點影子的。這樣看來,把這組人物故事圖叫做四愛圖是不準確的。
既然是四幅圖,那或許和“四”這個數字是有某種聯系的,稱作春、夏、秋、冬四景是否準確呢?筆者以為,這四幅圖正是表現了春、夏、秋、冬四季的內容。《圖典》將這組人物故事圖定名為春、夏、秋、冬四景是沒有問題的,但對于具體圖中所代表的四季的確認還是可以商榷的。需要注意的是,古人在瓷器構圖上裝飾的紋樣或圖案是有
定講究和說法的,表現四季,無論是順時針還是逆時針的方向,一定是按照春、夏、秋、冬的自然順序來表現的。而按照《圖典》的定名與上文第一幅至第四幅圖對應的順序為春、秋、冬、夏,這一順序是否正確呢?首先從自然順序來看,春夏秋冬的順序就被打亂了,顯然是不合適的;其次再看每一幅圖的內容與所定名的季節在對應上也是有所出入的。
我們仍然按照上文第一幅到第四幅的順序來看。
第一幅:《圖典》定名為嬉捉柳絮,為春天。嬉捉柳絮主要是從畫面中兩名嬰孩奔跑追逐狀態而來,其中伏地的孩童雙手正欲抓住一個方形的、看似手帕一類東西,另一名孩童則雙手伸向空中;孩童嬉捉的未必是柳絮,畫面中也未見明顯的柳樹。左側坐在屏風坐榻上的男子右手袒臂,手中還拿著蒲扇,侍立在男子右前方的一名童子也同樣拿著大蒲扇。這種情景看來,明顯不是春天的樣子,從袒臂和蒲扇來看,則更像是夏天。
第二幅:《圖典》定名為及第歸府,為秋。從畫面的內容來看,男子頭戴官帽,跨馬過橋,一童子正在叩門,理解為及第歸府未嘗不可。但從馬后一童子手里拿一枝花扛在肩頭四處張望、跟隨主人馬后情況看,不像主人及第風光歸家,倒像是出游歸來的樣子。而橋下溪水潺潺,草木舒朗,季節并不很明顯。
第三幅:《圖典》定名為畫梅品茶,為冬。畫面男子坐于窗前,鋪紙欲書寫作畫,窗前一名童子似在奉茶;內容主題沒有問題。但畫面是冬天嗎?男子坐在屋內,但前面卻窗戶大開,而草木也較繁盛;在畫面右下角有一塊田地,地內兩名男子,似在耕種。這些景象完全看不出冬天的感覺。
第四幅:《圖典》定名為流連賞景,為夏。從畫面的內容看,屋內男子倚窗而坐,屋外空地兩名男子似在交談,四周草木旺盛,季節的特色也不是非常鮮明,亦春,亦夏,亦秋。
那我們如何認定這四幅圖就是春、夏、秋、冬四景圖呢?南宋劉松年的《四景山水圖卷》可以作為對照來判斷(圖2-圖5)。這一幅作品收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圖卷分為四段,分別描繪春、夏、秋、冬四時風光,《宋畫全集》(浙江大學中國古代書畫研究中心編,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86、87、232頁)中這樣描述,“春景為踏春歸莊,畫堤邊湖畔一庭院,樹木成蔭,桃李爭妍,水草豐茂,生機勃勃;夏景繪庭院清曠,一文士坐于臨水亭閣之中,享受從湖面吹來的涼風,一童仆侍立于側,亭外花木叢生,水中荷葉田田;秋景繪樹石環繞的院落中窗明幾凈,通幽曲徑,一雅士端坐屋內,靜觀湖山景色,其景頗似西湖‘平湖秋月’;冬景寫踏雪出莊,遠山積雪未融,虬松蒼翠依舊,一人撐傘騎驢行于橋上,前有童仆引路,境界冷寂。”畫卷四季景物分明,充滿了詩情畫意。看到這四景圖卷,其中很多畫面內容與構圖在青花罐中的畫面中都能找到影子,尤其是夏、秋時節主人在亭閣屋宇中樣子,也許明代的匠人就是以此為藍本,抑或是從中獲得了某種啟發和靈感吧!對照劉松年的四景圖,我們對嘉靖青花罐上的四幅圖可以確定為春、夏、秋、冬四景圖。四景圖畫卷由于有設色,對于景物的顏色表現較為到位,因此畫面內容四季特征十分鮮明。但嘉靖青花罐中的圖像由于僅能用青花一種色澤表現,對于景物顏色的變化則無法表現,必須憑借畫面內容的其他因素綜合判斷季節的變化。
第三幅為春景圖。春暖花開,臨窗作畫,開窗賞春景也不會太冷,而更重要的是在畫面右下角由不規則網格狀覆蓋的一塊面積,有較粗的線條與其他區域分隔開,這種表現方式為土田。院中專門開辟一塊田地,作為耕種或養殖使用,兩名男子一持棍狀物一提水桶正在勞作,應是春天耕種的開始。而主人屋子周圍可以看到闊葉、針葉的樹木和植物,但屋子左側卻伸出花朵好似沒有怒放的樹枝,沒有葉子,也給人以春天先花后葉的狀態。院中地面雖有植物生長,但不見叢草,說明尚在春天還未發出。
第四幅為夏景圖。畫面中枝葉繁茂,地面石塊、土堆旁叢草茂密;主人開窗透氣通風,屋外的人也疾步快走,好似不愿久留,或許是夏曰炎炎,不愿長時間在戶外活動吧。
第一幅為秋景圖。秋天漸近,已經不像盛夏那樣烈日炎炎,人們已經可以坐在戶外賞景游樂了,但暑熱尚未全消,室外活動難免受熱,扇子也能派上用場。院子里的各種樹木、植物仍然很茂盛,但地面的叢草漸漸稀疏了些,明顯看出已不如夏天那么茂密了。
第二幅為冬景圖。從畫面看,應是以踏雪尋梅的故事來構圖的,雖然看不到雪景,但可以認定其主題是冬季。
這樣,以上四幅圖從第三幅開始按逆時針順序排列為春、夏、秋、冬四季圖景。四幅圖單從畫面的人物、景色、樹木來看,不太容易分辨出四季的特色,植物、樹木都較多,且看上去也很繁盛,這或許是因為器物的生產地處南方的景德鎮,這里四季中植物、樹木生長都很旺盛,樹葉、枝葉遠不如北方變化強烈,因而造成畫面中季節的差異不是特別鮮明,為我們的主題判斷造成了不小的困擾。
此外,還有一點可以增加一定程度的佐證。青花罐底部有“大明嘉靖年制”六字三行年號款,款識的正面位置一般是與器物主體紋飾的正面相一致的(圖6)。這件嘉靖罐底部的款識正面位置與罐身畫面中的春景正對,至少說明這一畫面是罐身圖案的起始位置。那么放在春、夏、秋、冬四幅畫面上作為第一幅出現,一定應該是春天了。
同樣題材的作品常見于明代嘉靖和萬歷時期,以嘉靖時期為多,萬歷時期明顯是繼承和模仿自嘉靖時期(圖7),但這種模仿是機械式的,在存世的作品中雖然看得出在構圖上是嘉靖朝的翻版,但在細節的刻畫上卻是僵硬和刻板的。
中國古代瓷器上以人物故事圖為裝飾的器物很多,尤其以明、清更盛。這些人物故事圖的主題多樣,既有基于歷史史實的故事,又有文學作品中的故事,既有表現世俗風情的日常故事,又有反映吉祥寓意的神話傳說故事。無論是哪一種題材,如何準確地解讀故事內容對我們來說常常并不是一件易事。很多耳熟能詳的故事如西游記、三國、水滸、西廂記等判斷起來較為簡單;但很多畫面所反映的故事情節并不是很容易判定,尤其是那些構圖相似、人物形象雷同的畫面判斷起來就更難。中國古代浩如煙海的歷史典籍、文學作品,尤其是各類雜劇、小說等多如牛毛,要準確地判斷出故事畫面出自哪一部作品哪一個情節難度還是很大的。這就要求我們熟悉古代的歷史、典故、文學作品等內容,善于尋找和把握瓷器畫面中具有鮮明時代特色和具有符號化意義的圖案、人物,進而與相關的典籍文獻相映證,確定畫面的內容。
(責任編輯:田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