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以王富仁教授為典型個案,簡論中國現當代知識分子與俄羅斯知識分子傳統的精神關聯。文章著重分析王富仁價值譜系中的俄羅斯知識分子精神氣質,并借助王富仁的相關論述,對中國與俄國知識分子的傳統及其特質做了簡略的對照分析,文章還對俄羅斯文化的多元性、復雜性做了辨析,從中尋繹王富仁及其他當代中國學者所承續的俄羅斯精神遺產的某些側面。
關鍵詞:中國學者 王富仁 俄羅斯 知識分子 精神氣質
自近代以降,中國知識分子與俄羅斯知識分子傳統開始產生深度的精神關聯。1932年,魯迅在回顧清未知識界由關注歐美文學轉向俄羅斯文學的變動時指出,歐美文學“包探,冒險家,英國姑娘,菲洲野蠻的故事,是只能當醉飽之后,在發脹的身體上搔搔癢的,然而我們的一部分的青年卻已經覺得壓迫,只有痛楚,他要掙扎,用不著癢癢的撫摩,只在尋切實的指示了。那時就看見了俄國文學。那時就知道了俄國文學是我們的導師和朋友。因為從那里面,看見了被壓迫者的善良的靈魂,的酸辛,的掙扎;還和四十年代的作品一同燒起希望,和六十年代的作品一同感到悲哀”。
“五四”時期,魯迅、周作人兄弟開創的以介紹俄國和東歐、北歐文學為主的“弱勢民族文學”翻譯,成為中國現代文學、文化的主流譯介模式,并且伴隨著“十月革命”產生的重大沖擊力,俄羅斯知識分子傳統成為中國知識分子最為重要的借鑒范本和參照對象之一。1949年后,中國政權及其意識形態以“蘇聯為師”,俄蘇文化對中國當代知識界的影響更是廣泛而深遠。
當代著名學者王富仁教授就是在20世紀60年代“親蘇”的時代語境中進入大學俄語系求學,并深受俄羅斯文學及其精神傳統的影響,他80年代以后從事魯迅研究學術工作,更是打上了深深的俄羅斯知識分子的精神烙印。2017年5月2日,王富仁教授遽然去世,重新閱讀他的早期學術專著《魯迅前期小說與俄羅斯文學》(陜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的過程中,王富仁與俄羅斯知識分子精神遺產的關系問題就浮現了出來。
2017年7月底,王富仁教授的弟子彭小燕君囑我寫篇紀念王老師的文章,我幾乎沒有遲疑就答應了,但輕易允諾之后就有些后悔。王富仁老師在20世紀80年代中國現代文學領域篳路襤縷、以啟山林的開創,對我們這一代學人的精神恩澤太深,我理應為他的去世寫點紀念文字,更何況我個人的學業還得到他的關心和照顧;然而我畢竟不是王老師的人室弟子,我畢竟因自己跟長輩交流時往往過于拘謹而跟包括王老師在內的許多著名學者交往甚少,這樣貿然答應寫悼文,無異于給自己找麻煩,真的擔心自己寫不了這篇文章。
在糾結猶豫中進入了8月初,我與家人開始了前往俄羅斯的旅行。在圣彼得堡和莫斯科兩地所做的一周旅行,領略了俄羅斯的自然之美,瀏覽了俄羅斯兩大城市的主要名勝古跡,初步接觸到了俄羅斯的社會生活。結束旅行歸來的第二天,見到王富仁老師的弟子們在微信上發文紀念“先師去世百日”。我覺得自己該動手寫悼文了,想起7月底曾閱讀過王富仁老師的文章(《中俄知識分子之差異》,遂打算圍繞王老師身上所顯示的某種俄羅斯知識分子精神氣質寫點什么。
王富仁老師在《中俄知識分子之差異》中指出,俄國知識分子系從俄國貴族階級中分化出來,屬于社會上的支配者階層,自然對社會生活有著“原發性的責任感”,他們把自己所從事的工作視作崇高的事業,把自己的苦難與民族、人類的苦難連為一體,因而他們能在所從事的事業中獲得自我的生命價值;而俄國國民通常會把知識分子作為民族精神的象征,俄國知識分子創造出來的文化、文學、藝術也因此能夠保持著它們的崇高性和莊嚴性。相比之下,中國知識分子并非社會的支配者,只是為統治者“出主意的人”,他們無法擺脫統治者而獲得獨立地位,在他們的觀念里,文化近于一種可以被統治者所用而達到某種社會治理目標的“法術”,除此之外,文化只是中國讀書人純個人自娛自樂的手段和生存方式,與整個民族的生存和發展沒有關聯。王老師在此揭示出了俄中兩種文化傳統的重大差異,前者的神圣性、形而上性與后者的凡俗性、形而下性,形成了強烈的對照。
對中俄文化特性做上述對比和界定,并不意味著無視中國文化的優長和俄羅斯文化的局限,事實上每種民族文化里超邁和沉淪的基因常常是纏繞在一起的。中國文化的凡俗性使得中國人更加熱愛現世社會,中國文化的人間性(非神圣性)使得中國人殊少陷于宗教的迷狂和戰爭中;但是中國文化整體上缺乏崇高莊嚴感,的確是不容避諱的事實。俄羅斯人對于神圣性、形而上性的耽迷,在給他們的文化造成深刻崇高品質的同時,也給他們的社會生活和精神世界帶來諸多可怕的沖突和撕裂。俄國思想家別爾嘉耶夫在其專著《俄羅斯思想》中就指出:“在俄羅斯精神結構的基礎中有兩種對立的因素:自然的、語言的、狄奧尼索斯的力量與禁欲主義的僧侶的東正教。在俄羅斯人身上可以發現矛盾的特征:專制主義、國家至上和無政府主義、自由放縱;殘忍、傾向暴力和善良、人道、柔順;信守宗教儀式和追求真理;個人主義、強烈的個人意識和無個性的集體主義;民族主義、自吹自擂和普濟主義、全人類性;世界末日
彌賽亞說的宗教信仰和表面的虔誠;追隨上帝和戰斗的無神論;謙遜恭順和放肆無理;奴隸主義和造反行動。”這的確是深刻的洞見,它有助于我們去認識俄羅斯精神遺產的復雜性和豐富性。
相信王富仁老師會認可別爾嘉耶夫所道出的俄羅斯精神遺產的諸種局限,但他還是要突出強調俄國文化的神圣性、崇高性,這可能是因為中國文化相對缺乏這種稟賦。正如魯迅在翻譯日本學者廚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等著作時,放過廚川所批判的日本缺乏“獨創的文明”、缺乏偉大創造力的致命弱點,在譯著《出了象牙之塔》的“后記”中,魯迅指出日本的確“并無固有的文明和偉大的世界的人物”,他因此而擔心“當兩國的交情很壞的時候,我們的論者也常常于此加以嗤笑,聊快一時的人心”。魯迅通過與中國的對比,睿智地分析了缺乏悠久傳統和巨大創造力的日本的好處:“然而我以為惟其如此,正所以使日本能有今日,因為舊物很少,執著也就不深,時勢一移,蛻變極易,在任何時候,都能適合于生存。不像幸存的古國,恃著固有而陳舊的文明,害得一切硬化,終于要走到滅亡的路。”
而且王富仁老師并未忽視俄羅斯社會和文化世俗性的那一面,不過他能夠思辨性地把世俗性升華為神圣性。他認為俄國文化并無明顯的雅俗之分,每個人的日常的生活都是“俗”的,知識分子作為日常生活中的個體可以也必然是“俗”的,但既然每個人的日常生活都是狹隘的、庸俗的,文化、文學藝術就是把人從狹隘、庸俗的日常生活中提升出來,把人提高到崇高精神境界中的途徑,“文化和崇高是一體兩面的東西”。王富仁老師洞察到了俄國文化具有化俗為雅的升華力量,他注意到俄國文化能夠把大量平民出身的知識分子吸納進來,他注意到平民知識分子通過不斷的努力,“把自我從狹隘的、庸俗的、純個人的日常生活中提高到具有普遍社會價值的人性價值的崇高精神境界”,而不是把文化變為“庸俗的純個人物質實利的謀生手段”。
在凡俗和崇高的識讀方面,如果缺乏思辨力就可能“看走眼”,世人對王富仁老師“鄉氣”的辨識、理解就存在某種誤讀。中國古代社會對雅與俗、“上智”與“下愚”有著明確劃分,但仍有陶淵明等少數傳統知識分子對農人、俗事頗多好感;到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受“勞工神圣”思潮的影響,大批像沈從文這樣的知識分子紛紛以“鄉下人”自居;20世紀40年代“延安整風”運動,尤其是1949年新政權建立之后,讓知識分子接受工農改造成為時代的主流話語。五六十年代進入高校學習的那一代知識分子,有的出身于民國官員、知識分子家庭(如錢理群教授等),更多的是出身于農工或農工干部家庭,王富仁老師是后一撥知識分子的代表,在生活和精神上,兩撥知識分子都經歷了或自愿或不自愿的“勞動人民化”改造過程。“文革”更是要徹底根除知識分子身上“非勞動人民化”的精神氣質,知識分子紛紛從城市前往小鎮、農村工作,甚至去插隊落戶當農民。70年代末80年代初這批“歸來”知識分子返回城市后,大多繼續奉行布衣粗食、勤儉節約的生活方式。
王富仁老師身上所保留的“勞動人民”氣質相對更為明顯,他本人在課堂、學術會議上,也包括在著述中,常常自稱為“農民”;不少同行也帶著尊敬或帶點調侃地稱他為“村鎮干部”。但事實上“鄉氣”只是王富仁式的老師們穿衣打扮的外在生活形態,他以及錢理群老師那一代知識分子對世界(也包括國家)發展前景的深切憂慮,對人類(也包括民族)命運的熱切關懷,對精神(也不排斥物質)生活的深層思索,使得他們與魯迅《這也是生活……》中所展示的“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去,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的精神傳統續上了聯系,使得他們的生活和生命境界變得相當充實與闊大,使得他們具有了思想者的精神光彩和人格魅力。在《中俄知識分子之差異》一文中,王富仁老師對世俗生活中的俄國知識分子生存價值評價道:“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作為一種文化產品的創造者則是崇高的、嚴肅的。”這個評價同樣可以用來指稱王老師本人及其他那一類知識分子的生存本質及其生命意義。
當然,不宜過高評價中國知識分子群體的崇高性;事實上,真正具備魯迅式精神界戰士品格的人是另類和異數。中國知識分子是依附在政權大樹上的寄生者,缺乏獨立性和主體性,正如王富仁老師在《中俄知識分子之差異》中所言,在儒家“治國平天下的大旗”下,中國讀書人實現的是“個人升官晉爵的目的”,“文化自身的崇高性蕩然無存”,知識分子那種憑借服務權力的能力獲得賞識和報酬的觀念,一直流布并影響著現今的中國知識分子,“這使我們的文化中缺少知識分子人格力量的酵素”,中國“更多是知識分子的聰明,而不是他們的精神氣質和人格力量”。這是王富仁老師對中國知識分子弱點最為深刻的指證,他的這一洞見仍然建立在中俄比較的基礎上。王老師指出,不管在沙皇時代還是在蘇聯時期,俄羅斯知識分子整體上并未“在根本上喪失自己的獨立性”,具體表現為他們從不放棄“人道主義的思想旗幟”,他們面對專制主義統治仍然“以戰士的勇敢保衛了人道主義的思想原則”,他們成了“思想的戰士、精神的戰士”;相反,中國權力宰制下的知識工廠制造出來的是“有思想的懦夫,有感情的庸人”,他們充其量只是“大量被冤枉的好人”。
王富仁老師觀察到,中國的從政者、商人和文化人獲得了一定的成績就裹足不前,缺乏永遠進取的精神動力。他痛切地認識到,“我們的民族仍然只是活在目前的物質實利的追求之中,甚至我們知識分子的自我,也把物質實利的追求作為我們整個中華民族的唯一追求”,他意識到“從我們自我的內部生長不出一種精神的力量來”,他概括說,“沒勁”仍然是目前中國知識分子的普遍感覺。沒有深切內在的信仰,缺乏有深度的精神追求,這的確是中國知識傳統的弊端。王老師認識到,俄羅斯知識分子“戰士”立場的建立與他們的宗教傳統密切相關。他以貴族、斗士作家列夫·托爾斯泰為例展開自己的闡述,尤其對托爾斯泰的宗教思想的正面價值予以了充分肯定:“他的宗教意識不是逃避現實的思想表現,不是個人品質上的軟弱無力,而是把個體的生命同人類命運結合起來的一種精神途徑。”他認為托爾斯泰所代表的超現實的人類關懷,使俄國文化和知識分子能夠進入一個更高的精神境界,這也正是俄國知識分子傳統的顯著特征。
在俄國著名知識分子中,陀思妥耶夫斯基聽從東正教的召喚,在文學創作中執著地探索和表現著人類的苦難和救贖,托爾斯泰對包含東正教在內的基督教體系采取評判立場,他把愛當作是上帝的精神性存在形式,他的人間宗教思想可簡括為“天國在你心中”這一箴言。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等知識分子的宗教探索熱情與俄國的“圣愚”傳統有關。俄羅斯的“圣愚”破衣爛衫、瘋瘋癲癲,他們發出的聲音被當作神諭,“圣愚”崇拜是東正教摻入了俄國原有薩滿教信仰的俄國宗教現象。俄國歷史上最著名的“圣愚”就是16世紀的瓦西里,莫斯科紅場邊引人矚目的圣瓦西里大教堂就是以他的姓氏來命名。這次在俄羅斯旅行,給我留下強烈印象的除了植被密布的廣袤原野和清水滿貯的江河湖海,就是在城市、小鎮和鄉村到處可見的色彩紛呈、形態多變的教堂。盡管因為生育率偏低、勞動力不足和產業體系不夠完備(偏重于能源和軍工),加上歐美的制裁,俄羅斯社會生活和經濟狀況不算很景氣,但是其社會管理體系運作稍顯遲緩但不失從容,市民生活節奏滯慢仍不失悠然,俄國人的生活和精神仍然具有一種內在的底氣。這種底氣自然跟他們擁有1700多萬平方公里的世上第一大的疆域,跟他們極為豐富的石油、天然氣等能源蘊藏有關,也應該跟他們擁有相對自足自立的東正教傳統的精神資源有關。王富仁老師的《中俄知識分子之差異》結尾部分正是從中俄文化、宗教角度人手,揭示了兩國知識分子精神的差別,這的確是他的深刻之見。
王富仁老師本科時代上的是山東大學俄語系,這為他后來閱讀俄羅斯文學作品和學術文獻,進行中俄文學、文化比較提供了語言上的良好條件。20世紀80年代初以降的中國人文學界對外交流的基本外語是英語,王老師立足于80年代相對“被邊緣化”了的俄語文化資源,這使得他獲得了不同于三十多年來多數人文學者的視野和視角,加上他本人的睿智和刻苦,他的思想和學術具有比較鮮明的思想家氣質。王富仁老師學術研究形成鮮明的風格,這與他學術譜系上頗受俄羅斯精神氣質的影響有著直接的關系。
2013年6月,王富仁老師的重要論著《中國需要魯迅》在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刊行,兩個月之后我收到了他寄來的贈書。2014年11月份,王富仁老師20世紀80年代曾在浙江文藝出版社刊行的專著《先驅者的形象》在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重新出版,2015年3月,王老師托他的弟子給我捎來了這本著作。王老師在兩本贈書上寫著“王家平教授雅正,王富仁”的字樣,王老師這樣客氣,讓后生晚輩頗感惶惑。以前王老師與我們這些晚輩通信,他一般稱我們為“兄”,稱呼學生或者晚輩為“兄”,這是魯迅的傳統。走筆至此,我打開了王富仁老師贈送給我的遺著,他那帶有俄羅斯知識分子精神氣質的中國學者形象就豐富生動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