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靜波
作為“公認”的中國現代思想史、文化史、學術史轉折點之肇端,“五四”自生發(fā)之始,便已逐漸進入論說場域,乃至成為無法繞開的重大“事典”。迄今為止,學界不斷“重返‘五四”,反復描摹“歷史現場”,這一行為,為鉤沉潛存的思想資源、啟迪時人的思維心智,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動能,替學術生產持續(xù)不斷地注入新的活力。
“五四”究竟有何特殊意義,蘊蓄何種新生能量,能令人一再回返挖掘?每當意欲談論“新”,乃至于“開端”之時,難免想到“日光之下,并無新事”一語,雖似幾近陳詞濫調,不過,細品也仍有理蘊。任何“時事”,向上追溯,總可覓見暗自涌動的開源之流;任何“古跡”,向下追蹤,也總可尋得若隱若現的幽靈魅影。今日的我們,仍在強調“五四”作為“開端”與“終結”的意義,并非意指在這個瞬間,有一物戛然而止,一物濫觴發(fā)覆,而是它意味著——某些往日相對微小的、不那么為人所重的思想行止,在“五四”的這個時刻,將開始以干鈞之力裹挾時代洪流而來;而那些往日習以為常的、眾人皆視之當然的思維模式,卻即將被逐步掃蕩一空,唯有些微余緒,流連縈繞不去。
回觀“五四”,或許可說,其時“文學的征戰(zhàn)”已初露端倪,而“文字的賞玩”卻漸為湮沒。推至上古,雖也早有將文學視作“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一說,但究竟能否“流芳”,可否“不朽”,古時所重,仍為對文章間字句氣韻的細細推敲打磨
換言之,主要仍從文學“本體”出發(fā)。宋代范文正公作《嚴先生祠堂記》,收尾四句歌是:“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長。”他的朋友李太伯看見,就告訴他:“公此文一出名世,只一字未妥。”他問何字,李太伯說:“先生之德不如改先生之風。”他聽了很高興,就依著改了。“德”字與“風”字在意義上固然不同,最重要的分別還在聲音上面。“德”字仄聲音啞,沒有“風”字那么沉重響亮。“五四”之后,卻已極少見談論文章的煉字、氣息、節(jié)奏,以及行文的脈動、節(jié)律、風韻等,有關這些對象的著意討論,其領域逐步縮小,漸似僅僅退縮到詩歌一隅,再也無法盛行于諸種文章體裁,尤其遑論雜文與小說。
在某種程度上,“五四”之后,對于這些對象的不再在意與少有言說,以其悄無聲息昭告了文字賞玩的終結,昭示著文學品鑒的尾聲。在“五四”之前,周作人在《紹興家居日記抄》中寫下:“倘得筑以茅屋三椽,環(huán)以蘿墻一帶,古書干卷,同志數人,以為隱居之地,而吾將終老乎其間。”顯然將文學視作一方別樣天地,徜徉其間,借之品玩生命意蘊。即便一向被目為斗土的魯迅,在“五四”之前,也多有發(fā)露自身對文學“藝術迷戀”的時刻——1910年11月15日,在致密友許壽裳的書信中,魯迅這樣寫道:“仆荒落殆盡,手不觸書,惟搜采植物,不殊曩日,又翻類書,薈集古逸書數種,此非求學,以代醇酒婦人耳。”無獨有偶,行至1912年歲尾,魯迅又寫:“審自五月至年莫(暮),凡八月間而購書百六十余元,然無善本。京師視古籍為骨董,唯大力者能致耳。今人處世不必讀書,而我輩復無購書之力,尚復月擲二十余金,收拾破書數冊以自怡悅,亦可笑嘆人也。”依此以逸書作“醇酒婦人”之說,依此將古籍拿來“以自怡悅”之述,魯迅筆下賞玩文字、樂陶其間的品鑒意蘊,自不待言。
然而,“五四”之后,“文學”已然再也不能憑心中情感的自然流露,腦海思緒的自然涌動,以綿綿無盡的詠嘆、沉思與默念,來使得自身得以醒目地彰顯。穆勒在談論文學時,曾道:“雄辯是被人聽見的(heard),詩是無意中被人聽見的(overheard)。當言說非自身就是目的,而是達到一種目的之手段時……當情感的表現帶著有意要在旁人心上產生一個印象時,那就不復是詩而變?yōu)樾坜q了。”在他而言,仍然希望能夠將“詩”(即“文學”)與“雄辯”做出區(qū)分,不欲將二者混為一體,如若目的性過強,那便是雄辯而不是詩。可在“五四”之后,“文學”與“雄辯”日益趨同,甚至于時代要求“文學”就是“雄辯”,并且要求“文學”是能夠打動更多人、更深刻地打動人的高效率、高效果的雄辯。
如此一來,歷經“五四”,“文學”之于人們的心間認知便悄然發(fā)生了改變。它不再如以往那般,能夠僅憑己身而達至自足,誘使有緣人前來流連玩賞,而是必須被迫承擔起社會分工下的角色、功能與使命,方能真正得到認可。魯迅在20世紀30年代的一番話,迄今已然人盡皆知:“現在是多么切迫的時候,作者的任務,是在對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給以反響或抗爭,是感應的神經,是攻守的手足。’潛心于他的鴻篇巨制,為未來的文化設想,固然是很好的,但為現在抗爭,卻也正是為現在和未來的戰(zhàn)斗的作者。因為失掉了現在,也就沒有了未來。”
這一作為“神經”“手足”“武器”的文學使命,在“五四”之時,雖未像30年代這般明確地提出,但已在新青年同人們的提倡之下,漸次滲進了文學活動的每個角落。此前,我們似從未看到“雙簧信”這般的巧計安排,來極力鼓動文學語言討論的聲勢,硬生生造出一個“爭論”的態(tài)勢來。“文學”不再是三兩素心之人的“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而是成了整體的社會戰(zhàn)場之一角,成了整體征戰(zhàn)的一個縮影。在此處,有排兵布陣,有調兵遣將,有統籌規(guī)劃,有戰(zhàn)局謀略。“文學”自身及圍繞其展開的討論,以兩軍交戰(zhàn)乃至多方混戰(zhàn)的方式展開,而這一“文學與討論”的合集,又被統攝為一個整體,從而涵括進了中國的“社會變革”這個更大的戰(zhàn)陣之中,要求它快速并高效地發(fā)揮“思想引領”“啟迪新民”“熏浸刺提”的多重功能。
如此一來,竟似將文學的“發(fā)揮作用”,造就成了一個悖論。過分注重“發(fā)揮作用”,文學便成為思想的圖解,不夠迷人;迷人的文學,總是細細琢磨并追求著“藝術”的造詣,不太過分關注目的性指向的。即便是日后極力強調文學“戰(zhàn)斗性”的魯迅,也仍然承認:“那一首詩,意氣也未嘗不盛,但此種猛烈的攻擊,只宜用散文,如‘雜感’之類,而造語還須曲折,否,即容易引起反感。……滬案(五卅運動)以后,周刊上常有極鋒利肅殺的詩,其實是沒有意思的,情隨事遷,即味如嚼蠟。我以為感情正烈的時候,不宜做詩,否則鋒芒太露,能將‘詩美’殺掉。這首詩有此病。”
為求“文學”發(fā)表后,在戰(zhàn)場上能夠“短平快”地及時取得充分效應,便要有“鋒芒”,有思想傾瀉的渴切與銳度;而一旦如此,則又使文章“鋒芒太露”,畢竟,即便在魯迅看來,這“詩”與“文章”,也須有一番醞釀,方能成就“詩美”的佳品。正所謂“在沉靜中加過一番回味,情感才由主觀的感觸變成客觀的觀照對象,才能受思想的洗練與潤色,思想才能為依稀隱約不易捉摸的情感造出一個完整的可捉摸的形式和生命”。在一時的意氣激蕩之下,或是只受時代思潮的鼓動之下,不加細品深思心頭意緒,僅僅任憑筆下鼓蕩一揮而就,文學作品便難免不夠曲折,不夠美,也就無法如同預期般深切地打動人心。“五四”是屬于青年中國的時代強音,個中吶喊,雖以其激切,常自振聾發(fā)聵,卻似總少了些許回味。
時至今日,回望“五四”,已然時隔百年。定格文學佳作的長廊,沿途細聽,內中時蘊黃鐘大呂之聲,多為力求震撼人心,將舊日迷思一掃而空,洗滌蕩盡,卻少有宛轉琴韻,更難聞引人人勝的婉曲情致。將文學作為“征戰(zhàn)”的投槍匕首,雖也自有其獨特造形,卻難免令人觀之凜然生畏。凡人若是接近尚且不愿,更遑論會自行生發(fā)出讓文學“這顆迅疾無倫的子彈穿過自己的身體”,帶去身上的腐肉與穢血的意愿。如今時代對我們的要求,已然不再是“救亡圖存”,而是“穩(wěn)步發(fā)展”,似已無須為“迎頭趕上”而拼命追求“一步百年”。“戰(zhàn)場”上彌漫的硝煙與迫促的氛氳已然漸漸散去,不妨收受“五四”給予我們的遺產,秉承那因“征戰(zhàn)”而一以貫之的雄強的、勇于爭斗的意志,卻在中西和洽的互動中,在“共同體”中靜下心來沉潛發(fā)覆,將“賞玩”再次召喚至我們的視域之內,稍作喘息并沐浴“余裕”,在休整與養(yǎng)精蓄銳的過程中細細琢磨,為“精神”更為久遠的持續(xù)性發(fā)展,提供更為綿長柔韌的整體性的思維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