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光明
摘要:鄉村向城市化轉型是現代化建設邁出的新步伐,但是,在現代化沖動的裹挾下,鄉村城市化有沒有忽略正在被超越的鄉村文明里存有在城市文明建設中不可拋棄的東西呢?朱輝的《七層寶塔》讓我們看到的,正是鄉村文明在現代化建設過程中被擠兌的悲劇命運。小說以曾經維護鄉村生活秩序的唐老爹在進城后遭到孫輩忤逆和他所眷戀的寶塔終被拆掉而被氣得幾乎喪命的故事,呈現出鄉村文明式微的現實,并揭示了造成鄉村文明行將消亡的原因。
關鍵詞:朱輝 《七層寶塔》 現代化進程 鄉村文明
鄉村向城市化轉型,已經是現代化建設邁出的新步伐。新村建設就是鄉村城市化的具體做法。這樣的新村往往出現在城鄉結合部,它是城市發展對土地的需求帶來的變鄉為城的應急舉措。由于是政府主導,新村建設效率極高,往往在很短的時間里抹去了自然村落,而在重新規劃的土地上成片建起樓房,讓各家各戶分散居住的農村人,搬進了樓房集中居住,這些人也就在一夜之間由農民變為市民,而他們先前擁有的土地,多半被拿去做了發展現代經濟的開發區。由鄉而城的轉型,自然是社會發展進步的表征。然而,如此快速的轉型,難免給一部分習慣了鄉村生活秩序和文化風尚的人帶來心理上的錯位感,還會因文明的慣性而在差異性的生存主體之間引發沖突。無論是少數人的精神不適,還是人際關系的失調,都與社會轉型觸動了傳統當中某些敏感部分如價值觀和道德秩序有關。而價值觀和道德秩序,或許是特定文明形態的內核或支柱,一種文明就是因為有了它們才有了價值,甚至是不可磨滅的價值。社會發展如果缺失了這類價值,這個發展就存在問題。今天的鄉村城市化,在現代化沖動的裹挾下,有沒有忽略正在被超越的鄉村文明里存有在城市文明建設中不可拋棄的東西呢?朱輝的《七層寶塔》讓我們看到的,正是鄉村文明在現代化建設過程中被擠兌的悲劇命運。它以曾經維護鄉村生活秩序的唐老爹在進城后遭到孫輩忤逆和他所眷戀的寶塔終被拆掉而被氣得幾乎喪命的故事,呈現出鄉村文明式微的現實,并揭示了造成鄉村文明行將消亡的原因。
在(《七層寶塔》里,鄉村文明遭到時代變革的否定是以代際沖突的形式表現出來的。主人公唐老爹不啻為鄉村文明的化身,也正因為如此,城市化的到來使得他在原有生活秩序中的精神地位突然懸空,但直接造成他身心嚴重不適最后徹底失重的則是與孫子輩的年輕人阿虎的糾紛。新時期文學,描寫社會變革導致代際沖突的小說早有不少成功之作,如20世紀80年代王潤滋的《魯班的子孫》、賈平凹的《臘月·正月》等。這類鄉村變革小說多反映走在時代前列的改革者與抱住傳統觀念不放的守舊者之間的矛盾沖突。在社會改革的大潮中,作者的價值觀有在傳統與現代之間糾結的,但更多的是對舊觀念的破壞者取了贊揚的態度,即順應經濟改革的趨勢,文學敘事里認同的是將“重農輕商”“重義輕利”這些觀念看作社會發展的障礙加以拋除。朱輝的《七層寶塔》與這些為農村變革推波助瀾的寫作不同,它不是用小說敘事去呼應時代主流話語,而是透過生活表象察看鄉村變革中人的精神情狀,從而在社會轉型中思考鄉村文明的命運,提出現代化進程中值得反思的問題。顯然,作者對長期支撐農業社會的文化傳統沒有采取輕慢的態度,更沒有對它遭受沖擊后的落寞加以嘲諷,相反通過人物刻畫對背時了的鄉村文明給予了溫情的觀照;與此同時,對背棄傳統文明而又欠缺現代文明的行為進行了不溫不火的暴露。從唐老爹與阿虎搬進新村后就樓上樓下糾紛不斷,可以看出,不同世代的農村人,對鄉村的現代化都沒有做好準備。唐老爹多年來形成的生活節律被搬遷所打亂,身心皆無法安頓,而唯一能讓他保留鄉村記憶的寶塔一步步遭人暗算,終至從土地上消失,致使他的精神支柱徹底坍塌,說明城市化并非他所需所愿。唐老爹原來的房子建在風水寶地上,獨門獨院,與山水林田構成和諧的關系,還有寺廟和寶塔給予精神的安妥,是農耕文明典型的居住方式。可是如今,在豎起來的村子里,他卻要在晚輩的天花板底下討生活,且一天到晚不得安寧。可見,城市化是強加給他的。新村建設讓村民搬離世世代代居住的老宅,將他們看慣了的土地平整得面目全非,違背了自然規律,這樣的城市化對于鄉村和鄉村人來說難道是合乎倫理的嗎?《七層寶塔》因提出這樣的問題而具有重要的思想價值。
如果說,突如其來的城市化不加商量地剝奪了唐老爹這類老一代農村人保持既有生存方式的權力,那么,現代化的劇場也沒有給阿虎這樣的年輕人發放現代文明合格證的入場券。住進了現代化樓房的小兩口,完全不具備城市人應有的文明生活習慣。由于年輕一代不文明,未出五服的祖孫兩代才在日常生活中起了摩擦,發展到晚輩竟然無視道德倫理,做出損害他人利益的丑事,還要對長輩惡語相加。阿虎的不文明,不僅體現在只顧自己而罔顧長輩的生活權利,更表現在為了發財致富而無視鄉規國法,盜掘文物,以致毀了一方的文化命脈。阿虎的所作所為少善近惡,與他從小頑皮的生性有關,但現代化建設以經濟主義當先,忽視人的道德建設也負有責任。這正是《七層寶塔》重審現代化時的一個重要發現。因為看出了時代的病癥,作者才轉過視線,拉近距離體恤鄉村文明。城市化讓鄉村的房子豎起來了,可是像阿虎這種新村主人的文化人格并沒有豎立起來。阿虎是改革開放、現代化建設進程中長成的“農二代”,既無在鄉村一向傳承的宗教敬畏感,又無現代公民的人道觀念和法律意識,沒有任何信仰——如果有信仰,也只有對金錢和權力的膜拜。他從小到大異于常人,的確是個鬼靈精,正因此,城市化給了他施展小聰明和膽氣的舞臺,得以以不正當的手段與居委會主任搞了點小型的權錢交易,把公家的房子弄到手開起了店鋪。從他店里貨色齊全的別墅花圈、家電汽車、美女保姆和數以兆計的冥幣,就可以看出他對拜金主義社會風氣的迎合,說明他和他的村民住進了現代化的樓房而人還遠遠沒有現代化。小說提醒我們,在現代化的進程中,像唐老爹這樣的鄉土中國的靈魂人物應不應該倒下?在江山新村的故事里,唐老爹是被阿虎氣得發了心臟病的,但是,在危急中又是阿虎用他給人運送喪葬品的車來送他上醫院,已無自主能力而任由鄰居駕著的唐老爹卻堅決拒絕上車,這不只是垂危中的老人見到墓碑和紙花犯忌諱,也是敘述者不甘心讓阿虎用他的“大炮仗”把鄉村文明送去西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