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山明,文學碩士,研究員,現為湖南科技學院副院長。訥于言,拙于行。教過書,從過政,搞過管理。籍貫湖南永州,喝瀟水長大,在瀟湘流域學習、成長和工作。留戀鄉土,癡迷鄉情,關切鄉親,是一生不變的情懷。
易曉明(以下簡稱易):鄭教授,非常高興獲得您惠贈的散文集《鄉愁的滋味:那年·那事·那人》,我一口氣將之讀完,感覺它寫出了我們這一代人曾經熟悉的生活以及我們這代人所親歷的歷史演變。在現代性語境下,回望散文里呈現的靜態的鄉村傳統生活,以及它在逐漸融入現代化的過程中所遺失的美好,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我想就這本書,跟您做些交談。
鄭山明(以下簡稱鄭):好的。
易:您的散文集《鄉愁的滋味:那年·那事·那人》去年年底由東方出版社隆重出版,深得讀者喜愛。您是什么時候產生寫這樣一本散文集想法的?開始著手寫又是什么時候?
鄭:其實,我之前一直都沒有創作、出版散文集的想法。緣由和過程大概是這樣的:我大學畢業后在高校教了幾年書,然后轉到地方黨政機關工作,經常撰寫各種領導講話、調查報告,起草各類文件。這種“命題作文”,缺少自我表達,時間長了,難免產生疲憊和厭倦之感。為了調節心情,我在公文材料不多的時候,也會寫一點其他文章。這類文章大致有兩種,一種是時事雜談,寫了大約有二十余篇;另一種就是寫少年時期的鄉村生活,在繁忙的公務之余,回味那并不遙遠的青春歲月,已成為我的一種習慣。改革開放后,農村發生了巨大變化,農民群眾解決了溫飽問題,但一些美好的事物也在悄悄地、快速地消失,每次回到家鄉,面對這種消失,心里總是隱隱作痛,并引發對孩童時期生活的頻繁回憶。后來,覺得個人的回憶總是會淡忘的,于是就把這些陳年舊事付諸筆端,形成文字。記得最早寫的一篇就是《過年》,是20世紀90年代末寫的。在我個人的記憶中,小時候的年節總是很熱鬧,很有人情味,雖然菜肴并不是很豐盛,但年味濃郁,大人小孩都特別開心。相比之下,現在的年節雖然隆重,也不乏熱鬧,卻人人顯得心事重重,笑容都是浮在臉上,而不是發自內心。所以在《過年》這篇文章里,我著重把童年時代過年的印象和感覺寫了出來,把那種發自內心的熱鬧寫了出來。后來,我又陸陸續續寫了《挑煤》《燒窯》《娛樂》《成親》等散文。
無論時事雜談還是這類懷舊文章,寫出來之后并沒有往正式刊物投稿,偶爾在市內的一些內部刊物上發表過幾篇。如《過年》就在當時市委的機關刊物《永州通訊》上刊載過,得到了一些朋友的肯定。當時寫這些文章,主要是想作為個人資料保存起來,沒有其他想法。寫著寫著,有關鄉村生活的散文在不知不覺中便有了三十多篇,十幾萬字。在親人和朋友的勸導下,加之后來離開黨政機關回到高校工作,有了寒暑假,能集中時間做一些個人的事情,便對這類散文重新歸類整理、打磨,有了成冊出版的想法。先是將稿子交給一家非文學出版社,該社一位資深編輯讀了覺得不錯,便推薦給了東方出版社,編輯部的專業人員審閱后給予認可,經過他們的精心指導和用心編輯,便產生了這樣一本散文集子。我非常感念這些朋友,沒有他們的鼓勵和支持,我的這些文章也許現在還存放在電腦里。
易:您書中有關于父母的篇幅。您提到一方面是表達對他們的感念,另一方面也是了卻自己的心事,獲得一份內心平靜。事實上,這本散文集超出了家庭關系的范圍。除了您提到的與父母情感這個動因之外,還有什么動因嗎?
鄭:對父母的情感是每一個人都無法割裂的,特別是在中國這樣一個注重家庭倫理文化的國度,父母總是個人情感生活中最重要的存在。于我而言,父母親不一定是最優秀的,但絕對是最重要的,對父母的情感一直影響著我的生活。小時候,父母留存于我心中的是敬畏和抱怨;成年后,與父母的情感距離拉近,對他們更多的是理解和寬容;等到父母進入垂暮之年,存于心中的主要是感恩和牽掛;到父母過世后,與他們唯一的情感聯系就是感念與追思。父母離我們越久,他們的音容笑貌、行為細節、個性特點卻越發鮮活清晰。回到老家,行走在山野田疇,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父親勞作的身姿;看到家中積滿灰塵的桌椅,便能在腦海里閃現母親忙碌的身影;在路上看到一個與父母親相似的背影,便能勾起對父母的綿綿思緒。這種對父母日漸濃郁的情感不停地在內心纏繞,逐漸化為斬不斷、理還亂的個人情結。近些年,一直想找出一個頭緒,把這份魂牽夢縈的情感疏導出來,卻一直找不到切入點。意想不到的是,在回望和描寫家鄉那些年的人和事的過程中,對父母的感念和追思卻自然而然地宣泄出來了。我想,父母并不是獨立存在的生命個體,而是與家鄉的山水、人事緊密相連的,他們是鄉愁的組成,是鄉愁的核心。我所描寫的故園生活、農事,都有他們的影子。我寫這本散文集子,雖然主要不是為了寫對父母的感念,但這份情感確實給作品融人了靈魂與靈感。沒有這份歷久彌新的情感,作品會缺少最起碼的感染力。
如果要尋找這本書主要的創作動因的話,可能是我個人對過去一些美好事物的留戀和不舍以及由此產生的失落。這在散文集的《序·遙望鄉愁》中已有表達。我并不是厚古薄今的人,但老家農村的變化很多方面都背離了鄉親們的期望。大量的土地荒蕪,人際關系變得冷漠,環境也遭到破壞,過去常見的老鷹、喜鵲、白鷺、狐貍、小松鼠等動物蹤跡難覓。田園里熱鬧的勞動場面不復存在,很多青壯勞力走上了進城打工的道路,多數人在陌生的城市失去了尊嚴、人格、健康甚至生命。像散文集中“麻生”這樣的人生悲劇絕非個例。我感嘆世界發展變化之快,也悲憫那些美好事物消失之速。我就有了盡自己之所能把那些已經或即將消逝的美好東西記錄下來的想法,不讓它們這么快地從人們的記憶中淡忘。書出版之后,一些閱讀過的同齡人跟我說,書中的描繪,讓他們想起了過去的歲月,有一位已退休的朋友還特意找我多要了兩本書,說一本送給老家村里的圖書室,另一本送給讀小學的孫女。一些年輕的朋友也說,看了此書之后,他們更多地了解了父輩的生活,理解了長輩故土難離的執拗,兩代人之間也有了更多的共同語言。一本小書,能發揮這么一些作用,我已心滿意足。
易:二十四節氣在2017年“申遺”成功,這是中國農民處理農事而獲得的經驗總結,也是勞動人民智慧的結晶。您的散文中,特別多地出現與節氣、時令相關的生產、生活場景。您注意到了中國鄉村文化與節氣、時令的密切關系,它不只是生產指南,同時也成了渾融的生活形態,您能延伸性地談談這個話題嗎?
鄭:二十四節氣確實非常神奇,在湘南農村被奉若神明,人們安排農事、擺布生活都離不開對節氣的認知與應用,這些情況我在作品中也有涉及。我想可以從三個方面來說明二十四節氣在湘南農村的作用。
首先,二十四節氣是安排農業生產的時間坐標。中國傳統農業強調不違農時,中國傳統農民強調順應自然。順應自然、不違農時,最重要的就是按照節氣來安排農事。對于城里人而言,知道一年有春夏秋冬就行了,而對于農人來說,須將四季細化為節氣。每季有三個月,每月有兩個節氣,一季便有了六個時間節點,每個節氣做什么事,便有了明確的規定性。農人都會嚴格遵循規定,什么時候育秧,什么時候播種,什么時候投放魚苗,什么時候施放肥料,都有嚴格的講究。時至今日,科學技術發展神速,二十四節氣的氣候與物候特征依然準確,對農事的約束依然嚴謹。可以說,中國的農業生產始終與二十四節氣相生相伴,沒有二十四節氣,就沒有中國的農業文明!
其次,二十四節氣衍生了規范鄉民行為的倫理文化,農村生活出現了許多與節氣相關的禁忌。湘南農耕文化中的禁忌比較繁雜,主要體現為不求發達、只求平安的生活態度,與“小富即安”的小農意識互為表里。其中與節氣相關的禁忌占了大多數,什么節氣不能做什么事,都有口耳相傳的民俗約定。以“立春”為例,這是二十四節氣中第一個也是最大的一個節氣。這一天,大人不出遠門,小孩不走親戚;不準說不吉利的話,不準做不道德的事,特別是交節的那個時辰,約束更加嚴格。在傳統中,對犯忌的事,可通過禮敬的方式來禳除,所以每到立春時節,很多農戶都有給祖宗和各類神靈獻祭的習慣。還有一些重要節氣如驚蟄、夏至、立秋、冬至等,也都有相應的忌諱和祭祀活動。這些看上去帶有濃厚的迷信色彩,實質上是以二十四節氣為依歸形成的具有地方特色的倫理文化,對鄉民們的約束力至今還難以解除。
再次,二十四節氣還包含生活智慧,體現了我國天人合一的傳統文化。劃分二十四節氣的根本依據是陰陽的消長變化,鄉民們根據二十四節氣來判斷么時候陽氣最旺,什么時候陰氣最重,并以此來打理生活,確定什么節氣吃什么菜、穿什么衣,什么時候熏臘肉、烘板鴨、曬冬衣等,以此達到身體與自然環境的協調互動,保障身體內部氣息充沛、運轉流暢,達到防病治病的效果。正是二十四節氣所蘊含的豐富經驗和生活智慧,使它上升為世界文化遺產。
易:童年是文學的永恒主題。華茲華斯寫有很多贊頌兒童的詩歌,還有“兒童是成人的父親”這樣的經典句子,而且華茲華斯寫的也是他在自己的鄉村——湖區的童年時光。我感覺,您散文集的輯一“那些年”,大部分寫的是您兒時記憶中村子的外形地貌、生活場景與趣聞趣事。能否談談您童年階段的生活在您的人生中占據什么樣的位置?您覺得童年之于您的一生有怎樣的意義?
鄭:我在讀研時就非常喜歡華茲華斯的作品,幾乎閱讀了當時國內能找到的他的全部詩歌。作為湖畔詩人的代表,華茲華斯厭惡悖離人性的工業文明,他把眼光轉向了自然和童年。在他看來,自然和兒童都是最純粹、最美好的,一旦走人社會,就不可避免地受到功利的污染,出現不同程度的天性扭曲。我國道教創始人老子,也十分稱頌童年,認為人的童年時期最接近于“道”,希望人類社會返璞歸真、絕智去圣,像兒童一樣單純。我們可以不贊同他們的觀點,但童年對一個人的影響深遠則是不爭的事實。
我的童年時代影響了我的一生。那時的湘南農村,生產工藝還處于非常原始的狀態,比如稻谷脫粒用的是最古老的扮禾桶,鄉民們雙手緊握稻梗用力將谷穗敲向上寬下窄的方形禾桶,效率十分低下,到20世紀70年代中期才出現人力打稻機。施撒田間的都是農家肥或草木灰,施肥方式可稱作“定點施肥”:鄉民們佝僂著腰行走在水稻的行距間,雙手不停地從木桶里撮起草木灰插進一棵棵禾蔸里,既是節省肥料,也是精耕細作。鄉民們敬畏自然、惜土如金的生活理念,他們知足常樂、注重親情、與各類生物和諧共處的人生態度,都在我心中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多年的城市生活,都沒能改變我小時候形成于農村的基本價值觀。淡泊名利,不生貪念妄念,不占小便宜,勤勉工作等,是我最簡單的座右銘;珍視緣分,以誠待人,重視耕讀傳家,追求內心的自由寧靜,是我最樸素的價值取向;傾心自然,尊重生命,悠游山水,安恬歲月,則是我持久的生活習慣。可以這樣說,我寫這本散文集,除了回憶與懷念,也有展示我個人內心追求和審美情趣的意圖。我的童年確立了我一生的基本價值取向,也影響了我為人處事的方式。也許這種帶有小農經濟色彩的觀念有些消極,也或多或少影響了我的事業,但我從不為此而后悔,因為我保持了自己的本心和快樂。
易:您高中畢業到考上大學,中間在家務農時間也只有五年,而且那時是五年制小學、兩年制初中和高中,高中畢業后也才十五六歲,那么年少的你,就能對整個農業生產的各個環節、各種流程熟悉到如數家珍的程度。一個干幾十年農活的人也不一定能總結得這么透徹,這說明您敏于學。這些是早已存于您的心中,還是您為了寫書專門去做了閱讀準備呢?這些活計,包括打石灰、燒窯等,您干過嗎?
鄭:是的。我1974年高中畢業后便回鄉務農,到1979年秋去縣城復讀,在家鄉扎扎實實當了五年拿“全勞力”工分的農民,加上初中畢業后休學一年在家勞動,總共做了約六年的農事。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熟悉農事也是很自然的事。我小時候算得上體弱多病,并由此導致一定程度的多愁善感,因而比一般的兒童有更強的好奇心,更善于和樂于觀察一些生活和生產的細節,更愿意去做一些思考,自然對一些農事的流程和工藝的細節會更清楚一些。
與同齡伙伴相比,我還有一個優勢,就是在社隊企業干過三年多,接觸的勞作突破了傳統農業的范疇。最初是創建水泥廠,后來又去當養路工,再后來又根據公社的安排去燒磚瓦,對這方面的工藝都相當熟悉。此外,我對其他手藝也很感興趣,包括木工、織布、彈棉花、竹編、補鍋等,只要農事不忙,都會站在旁邊觀看揣摩。至于普通的稼穡之作,可能身上流的是農民的血,都是一學就會。很多農活,只要你去做,就很容易掌握;只要你用心,就能把農事做得很精致。當然也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到什么年齡做什么農活,在大集體里還是有一定章法的。因為我年紀較小,犁田、耙田、打石灰之類帶有一定危險性的農活沒有去嘗試,說起來算不上真正的莊稼漢。
這些以農村農業為題材的散文創作,只要靜下心去回憶,就能像過電影一樣在腦子里清晰起來,所以沒有必要回老家去重新溫習。再者,當下的農村已與往昔大不相同,很多生產工藝和流程早已退出歷史舞臺,蹤跡難尋,想去再度熟悉也沒有條件了。于我而言,如果湘南農村的耕作和生活依然保留了當年的模樣,我也許不會產生撰寫這些散文的沖動。因為逝去,它們才顯得珍貴;因為逝去,創作才多少有些價值。
易:中國有幾千年的文化傳統,是文化的國度。中國的政治文化結構,被稱為“文化中軸的政治文化”而不是“制度中軸的政治文化”,這在您的散文中也有體現。您覺得那個時期的湘南鄉村,制度文化與民俗文化,各自有哪些形態?影響是怎樣的呢?情感、心理、態度到價值觀與民眾認同感,民俗與人情,就不止于民俗文化,而包含有政治文化了。散文中對“四類分子”的批斗等,是不是涉及民俗中的政治傾向與認同問題?
鄭:這個問題很有新意。從文化的角度來考察大集體時期湘南農民的動因,應當很有研究價值。據我了解,改革開放前,我們老家的鄉民們世世代代都按照傳統的規矩去做人做事,基本沒有什么制度意識,更談不上制度文化。大集體時期的湘南農村,一直是民俗文化占主流,主導鄉民生產生活的始終是傳統的道德文化和農耕文化。鄉規民約從表面上看是制度文化,具有一定的約束力,但它們更多的是以民俗方式出現的,這些約定都是經過民眾認可的、由大多數人的價值觀外化而成的契約,與其說是一種來自外部的規定,不如說是發自內部的自覺。在鄉民們的生活中,自律是常態,他律是異態。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他們都以自律為榮。來自外部的制度規定,只有與當地的民俗民風相契合,才能得到鄉民們的認可和遵守。從負面看這是保守;從正面理解,這是堅守,是對內心信念的堅守。政府出臺交公糧的制度,與鄉民們認為皇糧國稅、天經地義的民俗文化相契合,所以得到自覺執行。但凡與民風民俗相矛盾的東西,哪怕來頭再大,也很難在這里推行。1966 1976年,工廠里的工人、學校里的學生,都紛紛離開自己的崗位去串聯、武斗甚至打砸搶,歷朝歷代最具造反精神的農民卻依舊在田里勞作。因為他們深信,不種糧食就會餓肚子。這就是他們簡樸而正確的價值觀,也是最本質的民俗文化基因。我在散文《開會》里描述的早請示、晚匯報,可以說是一種制度規定,但不久之后就不了了之,因為這種制度不能與民俗契合。我覺得,當年的湘南農村,浸潤鄉民生活的主要是民俗文化,制度文化的影響微乎其微。
易:這個散文集是您的第一本文學創作成果,您推崇什么樣的文學?您的文學觀是怎樣的呢?您最喜歡的作家作品是什么?創作過程中您秉承什么樣的文學思想?
鄭:說起來,我看了不少文學作品,但并沒有形成系統的文學觀。年輕的時候,喜歡看故事生動、情節復雜的作品,一度癡迷金庸的武俠小說到廢寢忘食的地步。后來更傾心于一些史詩般的作品,如列夫·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復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陳忠實的《白鹿原》等作品,近來還重新細讀了《紅樓夢》《飄》等名著。反思起來,我喜歡的作品一般有兩個特點:一是具有歷史厚重感,二是有扎實的生活基礎。我認為,任何缺乏生活根基的應景之作、任何缺乏文字打磨的趕時之作,都是注定沒有生命力的。
這種文學傾向也無意識地體現在我自己的寫作中。這本散文集雖然由多篇短文組成,但實際上也可以看作是一個有機整體,我力求通過多個生活場景、生產活動和多個人物的刻畫,展現一幅意蘊深厚的湘南農村大集體時期的歷史畫卷,引起讀者的聯想和深思,特別在人物群體的描寫上,我努力揭示那個年代特有的價值取向和情感追求。麻生隨遇而安,其簡單的夢想卻在時代大潮的沖擊下瞬間破滅;秀秀經歷了情感的幻滅,卻始終對人生和社會抱有堅定的信心,還有理發的駝子、頭腦簡單的木魚腦殼等,他們都是特定時期特定環境的“那一個”,他們身上既有中國傳統農民的底色,又充滿了湘南農村從封閉走向開放的進程中施與他們的沖突、恐慌、糾結和痛苦。當然,作品的最后效果還需要讀者和時間的印證。
易: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城市化的進程不斷加快,您非常關切農村,您對城鎮化進程帶給鄉村的影響怎么看,它在永州老家有什么體現?
鄭:我個人認為,城鎮化對鄉村施與的影響是顛覆性的。毋庸置疑,城鎮化的進程豐富了農民的物質生活,基本上使他們擺脫了物質匱乏的狀態。但就我老家的情況看,城鎮化帶來的問題也是有目共睹的。一是農業和農村的凋敝。由于青壯年都奔赴城市,農村只剩下老人和小孩,農業生產力大幅下滑,曾經熱鬧的村落和田野人煙稀少,缺乏生氣。先是大量的旱地荒蕪,曾經種植黃豆、紅薯和小麥的山坡長滿荒草,外出務工的農民將自己的責任田租給別人耕種,每畝收取兩三百斤稻谷抵作租金。后來隨著農業生產資料的大幅漲價,糧食生產變成虧損的活兒,再沒有人愿意承租他人的稻田,大量良田閑置拋荒。那些外出打工賺了錢的鄉民們,帶著錢和圖紙在老家的責任田上建起了一棟又一棟小洋樓,那些被祖祖輩輩視為命根子的良田,從此不可逆轉地消失了。二是環境的污染。大量新的農業技術和生產資料進入農村,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農業生產的勞動難度,但它們對農村生產、生活環境的破壞是空前的。除了地塊板結地力下降之外,生態環境遭到嚴重破壞,很多魚類和鳥類絕跡,生物多樣性不復存在。地表上的污染更是觸目驚心,空農藥瓶、廢塑料袋無處不在;原來甘甜的泉水、清澈的河流蹤跡難尋,人畜飲水受到污染,糧食和蔬菜的農藥殘留嚴重,患癌和疑難雜癥的村民日益增加。住房建設缺乏規劃,廢水廢物得不到科學有效的處理,村中富有地域特色的建筑不斷頹敗,成了臭氣熏天和繁殖“四害”的垃圾場。三是教育的隱患。有人說,中國城鎮化進程是以一代甚至兩代人的犧牲為代價的,這話從教育的角度來看不是沒有道理。很多青壯年去沿海打工,把小孩留在老家交給老人撫養。據有關部門統計,在一些勞務輸出集中的地區,留守兒童占學生比例高達六成以上,隔代的親人對他們要么過分溺愛,要么嚴酷打罵,相當一部分孩子性格孤僻,行為乖張,厭學逃學輟學,成為教學管理最頭痛的一個群體。學校再努力也無法替代父母親的影響和親情的浸潤。這些學生慢慢走向社會,他們能否適應社會并為社會所接納,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大問題。四是人性的淪落。城市發展與市場化相生相伴,市場經濟的利己觀念不斷地沖擊和蠶食著溫情脈脈的小農經濟意識。在這個過程中,老家鄉民傳統樸素的利他思想不可逆轉地敗退于強大的市場法則。進到大城市打工的他們,對市場經濟和市場法則陌生而隔閡,一些懷揣美好理想的年輕人來到大城市就迷失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有的流浪于街頭,有的走上犯罪道路。在古老的鄉村,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逐漸“物化”,親情友情讓位于物質利益,良知和天性得不到尊重,傳統的忠孝廉恥不再有約束力,一些農村女孩到城市里以出賣肉體和色相謀生,一些子女雙全的老人得不到應有的贍養和照顧,冷漠成為鄉村人際關系的基本底色。散文集中“麻生”的人生際遇從很多方面反映出城鎮化帶給鄉村和鄉民的影響,讓人在牧歌式的悲憫中感嘆城市化帶來的失落和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