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下的角落

韓文友

我們順著年楚河逶迤而行，走了一整天。路越走越高，遇不到一個人，仿佛一不小心跑到了時間外面。我的頭漸漸發(fā)漲，有了點兒恍惚，總覺得前面會出現(xiàn)個房子，應(yīng)該是一個廢棄的空間站，可以立刻安頓下來，那里有我們需要的一切；偶爾，我還會隱隱約約感到，不遠處一塊石頭后面，躲著一只巨獸，怒目而視，隨時準備在恰當?shù)牡匦卫镆豢诎盐覀冞@群入侵者吞掉。

起風了。風是從山口切過來的，聽上去像是“嗚——”，又像是“不——”，聽不出它到底要說什么，又覺得好像還在口中含著。這聲音怪怪的，不知是從哪里來的，也辨不出它要沖向哪兒去。或許這里根本就沒有風，這里太空曠了，只有山頂上的一個太陽，不升，也不落，仿佛停止了擺動。我望著太陽，我只能望著這個太陽，以至于她像另一雙眼睛，印到了我的眼睛里，就算我閉上眼睛，眼里也全是陽光。

這個叫貢塘的王城里，沒有太陽，只有風。

暮色四合，冷漠的風夾雜著人間的些許氣息，彌漫在這片荒蠻的時間里。我走向一座巍峨的城堡，像一位質(zhì)押多年的王子，遠涉歸來。父王在城門外坐著，仿佛在等一個人，蒼老而頹廢，威嚴不再，悵惘滿懷。我和父親對視了一下，安詳?shù)谋砬楹竺妫桥で摹嵟拿婵住ｋx別多年，父親老了，衣衫破碎。他的身上，他的生命和他樹葉一樣飄搖的靈魂，只剩下了一個窟窿，猶如徹骨狂風，一夜之間在群山之間劈出了一個長長的罅隙。六百年，他還是忍了，他小心翼翼地走過來，牽了一下我的手，滑落，想再牽起來，像從前那樣，卻已沒有了氣力。

一只白色的羊站在石臺上，瞅了瞅流云和久別重逢的國王。這個時候，我才突然想家，突然淚流滿面。

這哪里還是我的王朝。父親走在前面，他如此矮小，絲毫沒有一位王者的樣子。他讓我失望透頂，讓我找不到哀傷的理由。我曾經(jīng)一萬次想象這里的恢宏與繁華，霸氣與高傲，到頭來給我的是一堆碎石破瓦和荒蕪寂冷。父親的酒壺空了，他目光迷蒙，百無聊賴，和所有的祖先一樣，他的一生在幾百年前就已經(jīng)空了。偌大的空房子里，父親鼾聲混沌，若隱若現(xiàn)，一切都像在夢里，歡愉與疼痛的界限如此模糊。

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逃離出來，我把耳朵貼在碉堡的石壁上，黢黑的眼神，刺骨的冰冷，我聽見血液在石墻里流動的聲響。我聽見馬蹄踏過，我聽見廝殺哀號，我聽見山河泣淚，我聽見歌歇艷寂。我聽見一聲長嘆，我聽見了風，從窟洞中穿過去。

一旦擦著華貴而過，每一塊石頭上都刻下了無法拭去的痕跡。我得留下來，找一本經(jīng)文，一把鐵錘。我得在這座山上，把貢塘王城的碉樓重新鑿出來，一錘一錘，一寸一寸，一層一層。我有的是時間，我的一生就算深隱在黑暗中，也要讓城堡在酥油燈下重新成長出來。我讓深夜誦讀的聲音砸進每一錘，滲進每一塊石頭。我要把碉樓鑿到第十八層，鑿空山頂，露出我的臉龐。

我要站在我的碉樓上，大聲喚回我的戰(zhàn)馬、我的羊群、我的兄弟。

我要在狹窄的窗前，默誦經(jīng)文十萬遍，等著我走失的女人，從我的碉樓前經(jīng)過。

種種跡象表明，不在這個村子里駐扎下來，想天黑前翻過頭頂上的幾座山，實在是一種妄想了。我們在谷底蛇行，如果站在山腰的房子上望過來，這輛我們賴以存活的車子，其實就是一個可笑的玩具，它唯一的用處不過是載滿了高地黃昏的遼闊無邊和寂靜無聲。而所有的遼闊與寂靜，都來自我們內(nèi)心越來越稠密的不安和惶恐。

進了村子，依然是曠野般的寧靜。茶館門前的一棵柏樹下，坐著一位老婦，仿佛一座黑色的雪山，巋然不動。她先知一樣在等著我們，從一千兩百公里以外的地方準確找到了這里，等著我們站在她面前佯裝驚喜而無端猶豫，又一動不動看著我們一臉愧疚地把行李放在她腳下，仿佛離家出走半月又不得不回來的問題少年。

誰會想到，這里是七百年前的那個著名的美人谷。

夜晚的時間把山頂?shù)难┑墓饷⒁彩兆叩臅r候，女人仍坐在柏樹下，她的影子與粗糙的樹身重疊在一起，面孔仿佛消逝，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就像沒有人記得她青春絕世的容顏。時間在這里輕得像一陣風，卻在女人的美貌面前露出了猙獰。

許多年前，這個村莊應(yīng)該擁有溪水、草地、雪山，還有山坡上的牛羊和姑娘的歌聲。這是美人谷，神靈一定把人間最多的微笑和善良賜予了這里。

而柏樹是美人谷女人史詩般的隱喻。一棵柏樹，就是一個女人的命運。美人谷女子時值芳齡，總會迎來方圓千里的土司前來挑選，一朝被選中，嫁女出村時，族人便在女子家門前栽種一棵柏樹，是榮耀，是紀念，也是祈福。這樣看來，如今村中有多少棵柏樹，這個族落就養(yǎng)育了多少位美人，也就發(fā)生過多少悲歡離合。茶館女主人、年輕的次旦德吉驕傲地告訴我們，現(xiàn)在村子里的姑娘不再遠嫁，小伙子們好得很哩。美麗的次旦德吉眼睛清澈，聲音柔細，仿佛茂密的葉子在午后的光陰里，婀娜搖曳。

詭異的琴聲是從夜里傳過來的。

以為是夢，披上氆氌毯，站在院子里，琴聲顫抖著，斷斷續(xù)續(xù)，從稀疏而閃爍的星光里飄落下來。是六弦琴嗎，又不像塵世的佛音，有著雪山冰冷的氣息，又似遲疑的火焰，干凈、清冽而又壓抑，掠過時間里的所有情節(jié)，穿越一個人能具備的全部記憶，直接就抵達了身體、肌膚、血液和心臟。是的，沒有鋪墊，沒有渲染，甚至都無需這片月光的過濾，它或許就是月光的聲音？

這深夜的琴聲令人癡迷而又恐怖，如此歡愉，又如此惆悵，仿佛瞬間的衰老、漫長的死亡和永恒的驚艷。在聶拉桑伯的琴聲里，什么都不會消失，包括深邃夜空下的戰(zhàn)栗和門前那棵蒼老古樹旁鬼魅的身影。

“河里有魚嗎，魚要去哪兒？”

“魚當然會說話，他們說水里的話，我們外邊的人聽不懂。”

旦真和拉姆順著一條小河走了很遠。山上稀稀落落飄過來一陣兒雨星，午后的高原難得如此清涼。附近沒有村莊，也看不到房子，兩個小孩子很是可愛，一點兒不像妖怪，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荒山野嶺呢。

我們在這個方位尋找一個打井隊，轉(zhuǎn)了一個上午，什么也沒找到，連一絲兒馬達聲也沒捉到。遇到過兩個放羊的，一個向東邊一揚手，那兒，那兒，突突突，昨天還在呢，看他指點江山的樣子，要是再抻一抻手指，就摸到打井車了。我們興沖沖地朝那邊跑了兩個鐘頭，毛都沒有。另一位很慎重，仰起一張醬紅色的臉思索了半天，點了點下巴，說，在那邊，還有個小帳篷。我們順著下巴指示的方向，繼續(xù)跑了兩個多鐘頭，很巧，又遇到了前面那個放羊的。

沒辦法，通訊聯(lián)絡(luò)不上，只好像只無頭的蒼蠅，撞到哪里算哪里。

我遠遠地朝旦真喊，哎，小朋友，知道茶館怎么走嗎？

旦真回過頭，看了看我，看了看我身后幾個更加陌生的人，牽緊伙伴拉姆的手，接著往前走。他們大概很久沒有遇到過路的人了，有點兒發(fā)怵。我碎著小步湊上去，那么，咱們的村子怎么走呢？

旦真停下來，一臉認真的樣子，“阿瓦呷英摩崖，阿瓦呷英摩崖”，應(yīng)該是同一句話，他對著我反復(fù)說了幾遍，然后，手臂順著山邊的小河揮到了山上，大致是畫了一個很大的圈兒，結(jié)合他的唇語和表情，意思應(yīng)該是跟著河水繞過山，就是了。

畫圈容易，繞過去很難。我們氣喘吁吁走到山后時已近黃昏，除了鐵青色高聳的崖壁，崖腳清澈的小河，什么都沒有。

沒有，什么都沒有，這個世界好像一下子都搬走了。空空如也。我們坐在河邊的一塊平板石上，氣惱至極。當高天和大地之間一無所有的時候，幾個人甚至對生活都失望了，有什么比喪失尋找的信仰更糟糕的呢。

忽然——這個時候，發(fā)生什么事情都是在忽然之間——對面的一塊石頭顯現(xiàn)了，它有字，它在發(fā)光，金色的、細細的、一閃一閃的光。我以為是幻覺。人在疲憊、沮喪甚至絕望時，經(jīng)常會產(chǎn)生奇怪的意念，眼冒金星，胡言亂語，或許還會以為自己已經(jīng)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了。可是，有一塊石頭的確在發(fā)光，我說，是字。

一眾人爬過去，撫之依稀可辨：“唐之馭天下（馭與御同）……奕葉重光……玄化法于無空……方道格于蒼穹……”

第二天，我們?nèi)匀粵]有找到那個打井隊，他們可能走丟了，或者，把井打到尼泊爾去了也說不準。佩古措邊，遇到了一位看湖的人，他坐在一張羊皮上，請我們喝杯酥油再走。沒有風，佩古措大得像天，藍得也像天，在閃閃發(fā)光。

我說，我在湖那邊的山腳下遇到過兩個小孩子。

他說，一個叫旦真，一個叫拉姆。

我說，他們住在哪兒？

他說，住哪里不知道。

我起身要走，看湖人突然自言自語地說，阿瓦呷英摩崖，在藏語里，是“大唐天竺使出銘”的意思。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