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秀
通常給朋友接風,不是午餐就是晚餐。這回從上海來的女友說,正在排毒減肥,午餐不吃油膩,晚餐只進水果。也就只有早餐的機會了。做醫生的母親常說:早飯要吃好,午飯要吃飽,晚飯要吃少。連吃蘋果也是早上的是金,中午的是銀,晚上的就變廢銅爛鐵了。對于講究養生的女友,請她吃一頓別致的早餐倒是很時尚的選擇呢!
于是Google了一番,選定了溫哥華市中心那個英國女王來時下榻的酒店,有著類似悉尼大劇院地標性建筑的五帆酒店。該酒店二樓的咖啡廳以供應西式自助早餐著名,不僅僅是因為食物比一般的豐盛,更令人愉悅的是可以一邊就餐一邊看白帆在朝陽里由橘紅漸變成金黃。而且周末從早上七點開放到上午十一點,足夠讓喜歡情調的女人曼雅。
一早滴了眼藥水爬起來,急急化了個淡妝,因為沒睡足,眼淚不停從眼角溜出來吃掉剛畫好的眼線,就只好淡淡暈染一層粉色眼影。女友穿了件袖口和腰帶上鑲拼著黃黑格子的Burberry風衣,臂腕里夾著一只Micheal Kors 的新款手袋,一身壓得住陣腳的熟女大牌裝束。到了酒店門口,高帥的酒店門衛就殷勤地過來要了車鑰匙幫我們去泊車。我和女友徑自穿過酒店大堂登上扶手電梯。
剛出電梯,糕點的奶香和新鮮水果的清新就撲鼻而來。胖胖的中年女侍應像新出爐的奶油面包,溫暖和善,把我們帶到一張靠近落地窗口的臺子。陽光比早餐更早地來到臺面,并撒出迷人的鏤花。一臉桃花盛開的女侍應麻利地端上一壺我要的Pepper mint,這個薄荷味的茶有提神醒目之效。通常我不會在早上喝需要加奶的伯爵紅茶,那是留給下午茶的。她恰好把那銀色的茶壺放在一束陽光里,茶壺立刻明亮得像在琴鍵上按響了一個高音符。
記不清從那些一字排開的銀色器皿里取了些什么,若每樣不落地取一份,那得拎只桶來,而不是我的肚子能消受的。但一頓有三五款美味,配上牛奶和各種帶著莓字頭的果汁,再搭上色彩繽紛的時令鮮果,并且和電話粥可以煲到半夜的女友一起,可以說說不讓丈夫知道的女人的私房話,一個早上居然也可以這么豐富而風情。
突然發覺自己很久以來把早上遺忘了。
與下午茶的慵懶不同,一頓美好的早餐讓這一天從好心情開始。凡時間寬裕地坐下來享受早餐時,就感覺一種令心情振奮的神經傳遞物質在體內迅速分泌,并傳遞到大腦和周身,這個能讓人有幸福感的東西叫作血清素,人體內缺了這種元素,就會變得抑郁。醫學上原是有幸福早餐之說的呀,只是我們平時忽略了。
其實,現在我們平常人家都有榨汁機、咖啡機、豆漿機、大小烤箱等,要做一頓像酒店一樣賞心悅目的早餐并非難事,難的是時間,更難的是心情,那需要從容與平和。所以一頓營養完善且可以舒緩享受的早餐越來越成為現代人的奢侈品,而能夠靜靜地在貝多芬或肖邦的第二樂章里慢用早餐的女人,更是極品,不過對于這早餐的氛圍,貝多芬和肖邦或許都顯得情緒太過濃烈,莫扎特的細膩明朗、靈動典雅,或許更適合這樣兩個女性相聚的早上,令那傳遞幸福感的血清素能夠分泌得更多一些。可惜這樣的早餐幾乎被現代人的熬夜和早上的“趕緊”吃掉了。
最近看到一個日本主婦早上五分鐘視頻,鬧鐘鈴一響,一骨碌從床上躍起,順手拍醒孩子,洗漱、烹飪午餐便當、打包、換衣,跟變魔術玩雜技似的,五分鐘一切就緒挎包待發。喝彩鼓掌的觀眾居然全體忘了一件事:這主婦和兒子都沒有吃早餐。我也是過了好幾天才想起這事兒。可見早餐在現代人生活里變得多么沒有地位。
如今什么都追求一個快字,上網要快,開車要快,賺錢要快,生孩子都等不及分娩,一刀剖開把孩子拽出來就是。對于職業女性,早上的時間就是一個詞兒——“趕緊”。對于大部分職業女性,早上一如打仗,孩子不能不管,洗臉刷牙蹲馬桶不能省略,化妝穿衣也是出門的必須,最后只好把早餐壓縮成一張紙,包一片面包卷一條熱狗上路。在溫哥華市中心早上八點前后,許多職業女性和西裝革履的寫字樓男士一樣一手拎著公文包、一手拿著一杯Starbucks或者Timhotten咖啡,行色匆匆。
職業女性沒時間慢用早餐可以理解,而居家的全職太太也沒時間花在早餐上好像說不過去呢。但只要去看看早上幼稚園和學校門口車輛大排長龍,司機座位上的媽媽不少還是蓬頭垢面的,就明白了。即便那些不用朝九晚五趕點兒上班的女人,甚至也沒孩子拖累的女人,也是沒空吃頓像樣的早餐的,因為還有一個妖精比情人更具吸引力,讓人一醒來,眼皮上還沾著芝麻糊,就伸手摸它:手機或者iPad。等到臉書或微信朋友圈刷完一遍,比逛了一圈馬路吃掉更多時間,兩個鐘頭眼都不眨就沒了。肚子咕咕叫起來,已是午餐的點兒了。
一些保健品公司就揪準現代女性沒時間搗鼓也沒心情慢用早餐這個盲點,伺機進攻,推銷各種營養餐包,諸如某些奶昔,廣告圖片上一只裝滿奶昔的杯口上插一顆紅紅的草莓,配上誘惑的文字:你瞬間就沖好這杯營養豐富的奶昔,勝過你花費個把鐘頭制作的完美早餐,而且你可以像喝可樂一樣一口氣喝下,不必擔心沒有足夠時間細嚼慢咽消化吸收。我的信用卡一連幾年,每月就被這種假性早餐如期拉掉一筆又一筆數字。
作為自家經營餐廳的“老板娘”,許多次想象和家人一起在清新柔曼的背景音樂中,吃一頓安詳的早餐,但是開餐廳十多年來,這卻成了夢想。一早老公把孩子送進學校,就要奔市場采購當天餐廳需要的新鮮食材,雖然有送貨公司,但用量不大卻又必備的綠菜和游水的活物如螃蟹之類,還是要自己去采購,螃蟹經過送貨公司的種種環節到達餐廳,就不那么生猛了。而我則要趁著開店前的時間,打電話去處理餐廳各種雜事,更多時候就是去跟方方面面爭辯是非,比如:新換的電話公司發來的賬單與合約不符;啤酒公司昨天該送的Honey Lager(一種爽口的淡色啤酒),卻送來了Pale Ale(一種含水果香和辛辣味的重口啤酒);臺布公司碰到公眾假期,就停止送貨,恰好餐廳過節忙,昨天臺布已消耗殆盡,得趕緊催貨,不然餐桌就得光身子了……如此等等,說起來都是雞毛蒜皮,但一樣不到位,店門一開,麻煩就來了。所以一早起來,就跟刷隔夜碗似的,挨個兒處理。牛奶在微波爐里轉著,先得把電話掛上,多數打通了也沒個活人說話,反反復復放同一段音樂聽到你耳暈。
有人說你家餐廳十一點半才開門,你怎么就不能篤悠悠做頓早餐慢慢享用呢?說話的人是不知打理餐廳的辛苦啊。即便沒有那些心煩瑣碎爭是非的事兒,每晚十點打烊后,要收場要清潔要結賬,七七八八搞掂后,自己才吃晚餐。回到家常常都快午夜十二點了。還有一堆家務等著,還有囡囡留在桌上的功課或者學校表格要媽媽簽字的,還有編輯等著的專欄尚未結尾的文章……洗完澡爬上床,已經凌晨一兩點了。難得有一個上午不需要打那些煩心瑣碎爭是非的電話,也就病了一樣。早上聽到囡囡在廚房里開關微波爐的哐啷聲,心里覺得對不起孩子,可渾身的骨頭散了一床拾都拾不起來,也就隨她去搗鼓自己的早餐吧。于是,想到還是自己的童年更幸福些,那幸福指數之一,便是好婆(蘇州人稱呼祖母)的早餐。
那時,好婆總是給我一根竹筷子和一毛五分錢,弄堂口的大餅油條鋪子剛炸出來還豎在鐵絲網籠里淋油的油條,串到筷子上一路挑回家。賣豆腐腦的老爺爺剛好打開蓋子,盛著新鮮豆腐腦的甕里立刻冒出騰騰熱氣,他用豁口的扁平鏟橫著片起豆腐腦,讓它一片片疊加著躺到奶奶端著的青花米粒碗里,竟毫無破碎。擱這會兒也算是巧匠絕技了。除了油條豆漿豆腐腦,奶奶興致好就買來黃天源的糕,我最喜歡那款松子豬油糕,看奶奶裹了雞蛋丟進沸騰的油鍋,外脆內糯,現在想起來還流口水呢。即使最簡單的泡飯早餐,也是有各色小菜相配,如毛豆子炒貓耳朵蘿卜干、豆腐干花生茭白肉丁炒辣醬,還有太倉肉松,墨色透明蛋白上透出一粒粒稻花的皮蛋,我最喜歡蛋黃里出油的咸鴨蛋,奶奶總是毫不含糊地一切四瓣,我負責一瓣瓣擺到盤子里。那圍起來的一個圓圈,像是蠟筆涂出來的太陽的光芒,很久很久照在我的心上。
最近,囡囡常常問我:媽媽,你喜歡生活嗎?
真是一個不簡單的問題。我總是頭也不抬地答道:當然。她就說:你說的是生和死,我問的不是這個意思,是生活。
她怎么就知道我回答的只是“活著”呢?
昨晚,我在家做了一頓她喜歡的晚餐。當然重要的是媽媽陪著一起用餐。而且媽媽不是急著要趕去接班或心急火燎還有事情要做,而是一邊上菜一邊聽她聊著泰勒·斯威夫特的新歌。至于飯菜,其實說出來都寒酸,我完全是因陋就簡根據冰箱里有限的食材,最奢華的就算是一鍋雞湯了,那是之前她爸爸在餐廳燉好后,打包成一個個小盒裝儲藏在冷凍室里的。我只是解凍后,加了青菜番茄和調料,紅綠相間視覺效果怡人。再有就是炒了一盤酸辣土豆絲,主食是上海蔥油拌面配上兩只油煎荷包蛋。她最恨平時自己孤獨用餐,而且只有一個菜配飯,雖然爸爸煮的菜足夠吃兩頓,但是她總是撇著嘴巴說Boring(單調)。而昨晚囡囡吃得眼睛都閉上了,嘴里還念念有詞:I'm in heaven (我在天堂了)!
突然她睜開眼睛說:這就是生活。
我嚇了一跳。
然后忍不住想到:若是囡囡早餐也有這樣的陶醉,我們全家是不是會更幸福一點啊!然后又忍不住想到更遠一點,假若每個女人都能有時間有心情給丈夫孩子,或者就給單身的自己,每天做一頓美好的早餐,而且能夠心閑氣定地坐下來慢用,這個世界是不是會更安寧更美好一些啊!
囡囡爸爸提議下個周末帶孩子去那個我請女友早餐的酒店,全家享受一頓,完了還不耽誤中午自家餐廳的營業。我卻沒有一點兒歡欣鼓舞,他并不清楚一個做了妻子和孩子母親的女人的心思,其實是更醉心于日復一日的安詳與溫暖——
當晨光照進家中并不豪華的餐臺,一家人圍坐一起吃一頓平易的早餐:有時是西式的奶酪吐司加火腿,更多時候是中式的米粥醬瓜加煎餅包子,或者是更簡單的泡飯加咸鴨蛋、玫瑰腐乳和小醬瓜。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