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禾
“你昨晚就像一只羊子在哼,‘我要我原裝的腿,我不要組裝的嘛’。”護工小溪也許看慣了病房里的形形色色,我掙扎了一夜,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還這般奚落我。
像羊就像羊。我在心里說,我媽媽要是還在的話,我會狠狠地哭,老人在,我再怎么老,也是小。現(xiàn)在哭都找不到對象了。境界不夠,強撐是撐不了多久的。已經(jīng)關(guān)了幾天的手機,鬼使神差地忍不住打開。
“豬堅強,你咋的了?為何關(guān)機?要探望你啊!”
“大家都很關(guān)心你,傷了哪里告訴我們好嗎?”
“你吃苦啦,我們聽了也沒辦法為你分擔,哪天手術(shù)我們來看你。”我以“不探望就是最大的支持”一一回復后,終于不顧臉面地哭出了聲。
股骨頸骨折,嚴重到打釘子都沒有可能,只能置換關(guān)節(jié)了。這突發(fā)的變故,是難以面對的。我那么喜歡坐矮板凳(沙發(fā)我都懶得坐),我那么喜歡青草地(有一回看見一片青草地一個跟頭翻過去,人家說我一反常態(tài),我不覺得,只是老頸把子翻痛了),以后矮板凳不能坐,青草地上更不能坐一坐了。還有跑步、爬山,等等。生活從此就要改變。怨誰?
所謂好習慣就是好人生。信了。
方鴻漸被一只方凳子磕破了膝蓋,那只方凳子是他出門時沒有歸位,回來就磕上了。《圍城》里頭的這個細節(jié)一直都記得。所有的果,都有因。我媽總說“做事要歸根”,聽了多少年只當風過耳。每天買萵筍都是人家削好了的,恰恰那天賣菜的老人沒帶刀叫我拿回家自己削,于是一腳踩在了自己削的萵筍皮上,當然我也不會傻到往一堆萵筍皮上踩,只那么一小片沒在意,左腳朝內(nèi)脫穎而出,滑了個九十度都不止的鹿回頭,右腳再蓋上去,整個身體結(jié)結(jié)實實地壓在了股骨上。不是我不知道用兩只前爪撐一撐,而是整個過程快到如同魔術(shù)師變戲法一般的不可思議。股骨頸相當于別馬腿生生地給別斷了。
孩他爸說你自找的,說你多少次了每次擇菜都不對著垃圾桶。
比如剝豆子,濕潤的氣息伴著青綠,那叫一個好,我的酸酸的小情趣不允許放個垃圾桶在面前,仿佛破壞了那個“好”。擇菜也是的,垃圾桶離我越遠越好,至于什么時候清掃,隨心所欲。青蔥的日子很喜歡當時電影里的一句臺詞:“阿克隆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犯這樣的錯誤了。”我就是那個阿克隆,即興的阿克隆。是春天,看見墻根底下一顆紫色的蝴蝶蘭開得正歡,忽然想起家里一只刻花玻璃瓶正好與之匹配,于是丟下手頭事即興找到那只花瓶,又洗又涮注滿清水忙了好一陣子,當興致勃勃去墻根底下拔來蝴蝶蘭的時候,腳下咣當一聲,那只價格不菲的花瓶被我一腳踹了,腸子都悔得青。
忙忙碌碌懵懵懂懂,每天都是一個旋轉(zhuǎn)的陀螺,來不及回頭來不及審視,已經(jīng)轉(zhuǎn)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這些天仰望天花板,輸血輸液,引流管導尿管氧氣管,床頭的鈴聲此起彼伏,護士小姐來來回回。骨科病房在九樓,窗口近在咫尺,望得見天,天很藍卻無法走近窗口。聞得見窗下江面?zhèn)鱽淼钠崖暎瑓s望不見長江。所有的日常都在床上,唯有此刻,時間和空間的深刻感知,才那么入心入肺徹心徹肺。
去響水澗看油菜花;去鳳凰山看牡丹;在家門口看蠶豆花。蠶豆是一粒一粒自己點下去的,因此一點一點看它破土發(fā)芽長大開花。蠶豆花簡單的黑白兩色,暈上淡淡的紫,越看越像是誰的眼睛。從未覺得剛剛過去的這個春天是這般美好,宿命一樣成為這一跤的鋪墊。
每天靜脈滴注甘露醇并且速度巨快,甚是疑惑,我小聲嘀咕“甘露醇是降低顱內(nèi)壓的”,護士小姐似乎看出我的職業(yè),說:“它也有消炎消腫的作用。”人一老,知識就也跟著老了。今天實習護士來打點滴還說:“給前輩操作有點緊張呀。”我是前輩了?不承認不行。看她們燕子一樣的身影,年輕真好!
工作服的白燕尾帽的俏,伴隨了幾十年。不同的是,那個年代的工作服沒有腰身,細竹竿子一樣的我們,穿上了往往就找不到人。退休了還從單位搬回了積壓的兩套簇新的工作服,和她們的一樣漂亮。偶爾看她們工作服的領(lǐng)頭和燕尾帽的一側(cè),斜斜的一抹粉紅或一抹淡紫,格外動人。無論是什么級別的護士,說話的聲音一律的好聽,她們喊“趙麗洲”的時候,“趙麗”兩個字急促,“洲”字稍稍延長,字尾轉(zhuǎn)一個小彎,輕輕上揚,聽起來十分悅耳。原來家住安慶,帶著淡淡的黃梅腔。想想以前我們在病房里,把患者好端端的名字一律喊成了冷冰冰的床號,并且喊得理直氣壯。實實是對人的大不敬。
趙麗洲和我的床緊挨著,胳膊一伸就夠得著彼此傳遞的一個梨一個蘋果。
趙麗洲比我姐還小,我叫她姐姐,她先生我稱老哥。說起創(chuàng)作,老哥也很了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第一次創(chuàng)作了一首歌詞就獲了獎,是一首關(guān)于南陵的歌,我讓他把當年油印的歌本子拿到病房,看后我尤喜歡其中幾句:“城北黃蓋墓,城西金銀橋。李白順沖別兒去,杜牧題詩柳拂橋。”
每每望著趙麗洲高高抬起又墜了六斤砣的那條腿,我都驚詫不已。更驚詫不已的是她小腿的脛骨、腓骨斷了不算,腳后跟還橫穿一根跟筷子差不多粗的不銹鋼,就這樣頭低腳高位,十天十夜動彈不得,堪比受刑,叫我想起荷馬史詩《伊里亞特》里的“阿喀琉斯之踵”。 趙姐姐臉上從不缺笑意,照常吃飯睡覺,鼾聲均勻,再難受頂多也就“嘖嘖嘖”幾聲。
老哥說我們算是有緣,同一天同一個時辰受的傷,又是從不同的病房轉(zhuǎn)到一起來的。起先我不明白她為什么一直在電話里說謊,她明明睡在弋磯山醫(yī)院的骨科病房里,卻在電話里告訴人家:“我現(xiàn)在在南陵丫山姐姐家,你不要找我,過一段時間回來我聯(lián)系你。”
那天中午赴朋友邀約,她和老伴騎車出門,半道上遭遇車禍,人已經(jīng)在醫(yī)院了,朋友那頭還連連電話打來,說已經(jīng)等了一個多小時怎么人還不來。回話說:“兒媳婦在吵架,不得來。”朋友接連幾個電話都被搪塞過去。我一時還反不過勁兒,你為什么不說真話呢?“不能說嘛,我們是多年的朋友了。”反應(yīng)慢的我這才明白,他們是在為朋友擔著呢。在兒子面前就說我們中午出去,是到超市買雞蛋的。這是怎么做到的?叫我敬佩到不行。“你也能做到。”說實話我做不到,我當然不會埋怨朋友,如果朋友埋怨我怎么還不來,我恐怕會說出真相。
骨科病房十五天,趙姐姐一家都叫我程老師,著實讓我羞愧。平時說的格調(diào),我們一般以為是時尚的事。說高貴,一般也會以為是錢和權(quán)的事,珠光寶氣的事。其實有格調(diào)的人,高貴的人,就是把自己放低,放得像水一樣的低,上善若水從善如流。有情義有擔當。我愿意趙姐姐的謊言,如吃了一頓美味后齒頰留香一般,叫我回味得長久些。
二次手術(shù)后,那個不可思議的阿喀琉斯之踵不再折磨她了。腳背上被汽車輪子擦去的皮膚,也勉勉強強七扯八拉,總算又蓋住了腳背。
沒想到趙姐姐反而輕嘆一聲,最終又回到了女人的問題上來:“以后夏天不能穿裙子了。”這個我有辦法。我說可以讓老哥給你搞人體彩繪呀,腳背上的凹凸不平,適合點上梅花瓣,小腿兩側(cè)的疤痕可以畫竹畫蘭。話猶未了,趙姐姐已經(jīng)鼾上了。
夜晚的病房越發(fā)安靜。床頭的鈴聲也不再那么叫我心煩意亂了,聽了這些天,我越來越覺得這曲子好像美國彼爾彭特的《鈴兒響叮當》。也許是我的幻覺,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小節(jié),就像無邊的雪原上狗拉雪橇一溜煙跑著給誰送禮物去了。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