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叫何志森,是一名設計師,也是一名大學教師。2015年年初,我發起創立了Mapping工作坊,目的是教學生擁有“同理心”。在工作坊里我希望學生可以成為一名偵探,成為一個每時每刻都在觀察、理解、思考生活的建筑師,希望他們能更多地體察平凡人群的生活方式,了解普通人對日常空間的使用和需求。
工作坊在設計一個項目時有這樣幾個步驟:第一,選擇一個目標,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體,越小越好;第二,長時間地跟蹤觀察這個目標;第三,要把自己變成目標,如果跟蹤研究一條狗,那么就要把自己變成狗;第四,發現這個目標與城市之間的關系,呈現這些關系,然后基于這些關系提出自己的設計主張。
其中一個案例,是讓華南理工大學建筑學院的學生,跟蹤一個賣冰糖葫蘆的阿姨。
第一天,學生近距離觀察阿姨,通過阿姨在不同時間段站的位置——比如8點站在地鐵站口,9點站在廁所門前,10點站在一棵樹前——去理解小販如何使用設計師設計的空間。
第二天,學生跟蹤阿姨,從廣州的花城廣場,一直跟蹤到城中村。在跟蹤過程中,學生被阿姨發現了。經過交流,學生還被留下來吃了一頓免費的晚餐。
第三天,學生目睹了城管小哥和阿姨之間的一次對抗。最后,阿姨的一根冰糖葫蘆靶子被沒收了。阿姨特別難受,坐在花圃旁邊一直沒說話。
這個阿姨在山東有兩個小孩,一天中2/3的收入是要留下來寄給孩子的,而今天的收入就這樣泡湯了。
學生看了非常感慨,決定為阿姨設計3條逃跑路線,讓她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逃離現場,消失在廣場當中。
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設計。
第四天,學生把自己變成街頭小販,替阿姨去賣冰糖葫蘆。于是,他發現了一件特別困難的事:他沒法上廁所。他不能扛著冰糖葫蘆靶子去上廁所,也不能把它放在廁所旁邊,所以他一直在思考阿姨是怎么上廁所的。
我不知道設計師有沒有考慮那些小販是如何上廁所的。學生去問過阿姨才知道,阿姨從早晨5點起來后不會喝一口水,只有把兩根靶子上的冰糖葫蘆賣完之后,她才可以放心地喝一口水,所以特別難受。
最后,學生把自己變回設計師,為阿姨設計了一個“變形金剛”——可以變成廁所,可以變成賣花、賣衣服的小攤,不是只能賣冰糖葫蘆,在不同的地點,它有不同的變法。
如果沒有調查跟蹤,沒有把自己代入角色,學生永遠不可能設計出這樣有溫度的作品。
今天這個時代,我們特別崇拜和尊重所謂的社會精英,但是社會上還存在更多的平凡人,以及許多無助的弱勢群體。我希望學生在做設計的時候,可以考慮到各個階層、各種群體的感受,這是最基本的價值觀。而跟蹤和調查,則是我們的工作方法。
在上海做工作坊的時候,我沒有住在學校里,而是住在弄堂里。只有融入當地人的生活,才能深入體會和研究。所以,我在弄堂里租了一間只有4平方米的平房。弄堂里的房間都是沒有廁所的,在屋里方便要用到尿壺。
那一個月里,我跟蹤了108個居民。我跟在他們后面,觀察他們跟誰聊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然后我把所有的相片放在電腦里之后,就發現了一件特別好玩的事——80%的人手里拿著一個尿壺。
這里還有一個故事。我的房東阿姨特別好心,總會敲我的門,問要不要幫忙倒尿。她太熱心了,偶爾我就把尿壺給她,她幫我倒。很多時候,我也學會戰戰兢兢地敲她的門:“阿姨,要不要我幫你倒尿啊?”阿姨也沒把我當外人。手提著兩個尿壺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帥的男人。
到底是什么讓弄堂里人跟人之間的關系如此緊密?答案是尿壺。因為尿壺,人們迫不得已要從室內轉移到室外。人們在倒尿壺時偶遇,提著尿壺就可以聊天。
反思我們今天的城市設計,我們住在“高大上”的豪宅里,一關門就是一個小世界,里面有客廳、廁所、廚房,甚至有健身房、卡拉OK、小型影院,足不出戶就可以享受一切。我們坐電梯看到鄰居也不會打招呼,甚至鄰居死了我們也不知道,因為沒有交流。
我們現在的設計,是把人從外面推到里面,不像弄堂把人從里面強制轉移到外面。我們在大街上走動的時候,因為喧鬧擁擠,每一個人都想逃離外面的空間,回到自己的小世界。這就是我們今天的城市。
當然這個研究不是告訴我們以后做建筑不要設計廁所,而是提醒我們是否可以設計這樣一個媒介,把人從里面吸引到外面去。作為設計師,我們要去理解生活表象背后的秩序,破譯出來,然后做出更為包容、更人性化的設計。
小時候,母親對我說過一句話:“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本書,每個人都是你的老師。”直到現在,我才真正理解了這句話。
我覺得設計課不是教學生如何畫圖、如何被規范,而是教他們如何思考和創造生活。我們的學生離生活太遠了,學生離開學校時帶走的應該是富有人性的價值觀,而不是滿腦子冰冷的規范。只有這樣,在實際的工作中,他的設計才會考慮到不同人群的感受,才會真正做到接地氣。
(摘自“搜狐文化”,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