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的共產主義者” 司馬義·艾買提：中央和地方間的“信使”

劉遠航

“從1956年擔任新疆策勒縣縣委副書記踏上

從政之路開始，漫漫半個世紀，他把自己所有的才華

與心血都獻給了新疆，獻給了中華大地。”

2018年10月16日，第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維吾爾族領導人司馬義·艾買提因病去世，享年83歲。10月18日，按照維吾爾族的土葬習俗，司馬義·艾買提的遺體被送回新疆，安葬于烏魯木齊烈士陵園民族區。

“他跟我們一樣是‘老保’”

秘書趙建新對司馬義·艾買提一開始的印象是，個子很高，性格溫和，說話辦事甚至有點兒貴族氣質。后來他才了解到，司馬義·艾買提的出身很苦。

1935年，司馬義·艾買提出生在新疆策勒縣的一個村莊，兩歲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祖父是一位宗教界人士，在他年幼的時候就開始了對他的教育啟蒙。如果沒有后來的土改，司馬義·艾買提或許也會沿著宗教這個軌道前進。

1949年，新疆解放。在土改過程中，少數民族干部的中堅作用被一再強調。司馬義·艾買提后來曾回憶參加運動時的情形：1951年，轟轟烈烈的“減租反霸運動”開始，工作隊進入他的家鄉。斗爭大會一開始是冷場的，他站起來帶頭喊口號，幾乎是直接改變了當時的局面。那一年，他16歲。他參加了工作隊，成為第一代少數民族干部，1953年又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71年，36歲的司馬義·艾買提成為了最年輕的省部級干部，并在第二年當上了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黨委書記（當時設有第一書記）。

“文革”期間，新疆自治區原第一書記王恩茂等一批老干部受到沖擊，司馬義·艾買提也在其中。1975年秋，復出的張愛萍來新疆，新疆軍區司令員兼新疆自治區第二書記楊勇和司馬義·艾買提去看望他。在介紹司馬義的時候，楊勇說：“司馬義同志是可以相信的，對他什么話都可以講，他和我們一樣，也是‘老保’（指跟‘造反派’對立的‘走資派’）。”

中央和地方間的“信使”

“文革”結束后，地處邊遠的新疆改革開放的步子比內地要慢一些。對于1978年開始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俗稱“大包干”）和1980年成立的深圳特區，自治區的很多干部還有觀望和抵觸情緒，有人甚至將深圳與資本主義等同起來，表示要把“社會主義的紅旗留在新疆”。當時，不少支邊知青要求離開新疆，回到原籍地。當地政府里，一些拿過槍桿子的老干部文化水平比較低，維吾爾族和漢族干部之間也存在語言隔閡。有些廳局級干部來開會，連做會議記錄都有困難。

這些情況引起了中央的注意。時任中央書記處研究室主任的鄧力群后來回憶，王震提議，將德高望重的王恩茂調回新疆。

王震是建國初期曾主政新疆的老領導，習仲勛是分管民族工作的中央書記處書記，司馬義·艾買提每次到北京開會或者出差，都會到王震和習仲勛家拜訪，匯報新疆情況，聽取指示。作為生性好客的維吾爾族人，他去的時候還會帶一只羊。在那段時間，他實際上在中央和地方之間扮演了“信使”的角色。

1981年9月，新疆工作座談會在北京召開。時任自治區人民政府主席的司馬義·艾買提與副主席巴岱一起向中央提請王恩茂重返新疆主持工作。

10月末，68歲的王恩茂回到寒冷時節的新疆，擔任中共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委第一書記，主持全局。原第一書記汪鋒調回北京，后擔任中顧委委員。司馬義·艾買提仍然擔任自治區政府主席，主抓經濟和文化工作。當時他只有46歲，正是年富力強之時。

1983年，趙建新開始到司馬義·艾買提身邊工作，擔任秘書。那時自治區政府已經完成了換屆，新一屆干部比之前整齊很多，整體文化程度也有所提高。

“當時新疆各方面發展有點兒滯后，我覺得司馬義主席的理念比較明確，觀念也是比較超前和開放的。”趙建新說，新疆在推動改革開放、把企業引進來和走出去方面，就西北地區來說，是開始得比較早的。

那幾乎是司馬義·艾買提最忙碌的一段時間了。他的小兒子伊力夏提·司馬義回憶，那時候父親經常一個月只回家一兩次。1976年出生的他，童年根本見不著父親的面。

秘書的工作同樣如此。趙建新的辦公室跟司馬義·艾買提的辦公室挨著，經常從新疆時間早上七八時一直工作到晚上12點（新疆時間晚上12點相當于北京時間凌晨2點）。有時候，同時好幾個電話打進來，忙得不可開交。

1983年前后，司馬義·艾買提到過中央好幾次，找主管外貿的國務委員兼對外經濟貿易部部長陳慕華，希望可以為新疆引進一批圖-154飛機。當時新疆的鐵路交通還比較落后，但民航業相對完善，各地州都有機場，只是機型和設備比較落后，這批飛機的引進，拓展了新疆的對外貿易格局。

1985年，司馬義·艾買提帶著自治區政府代表團，與兵團恢復建制后的第一任司令員陳實一起，到澳門和香港拜訪了李嘉誠、王寬誠、霍英東和馬萬祺等企業家。他還積極籌劃油田開采和羊肉出口等，引進資金、人員和先進設備，致力于讓新疆的產品走出去。

時任自治區黨委副秘書長告訴趙建新，自己挺佩服司馬義·艾買提的，覺得他在經濟問題上是個明白人。學習能力強，這是很多人對司馬義·艾買提的一致評價。此外，他善于處理民族關系，維吾爾族和漢族干部都能認可他。

廟堂之高

1985年12月，司馬義·艾買提突然接到通知，到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工作，擔任主任和黨組書記。

趙建新說，當時國家民委的工作遇到了瓶頸，中央希望從地方調一個有威望和能力的干部。人選主要是司馬義·艾買提和時任廣西壯族自治區人民政府主席韋純束，考慮到韋純束當時已63歲了，最后定了司馬義。

當時中央對司馬義·艾買提的評價是：“學習努力，接受新事物快，認真貫徹黨的民族政策，維護民族團結，有一定的民族工作經驗，在少數民族中有一定的威信。”

任命一出，許多群眾的來信由新疆飛往北京，要求留下他們的司馬義·艾買提主席，甚至有人走上街頭。因為涉及民族問題，此事一度在海內外引起很大關注。

剛聽到任命消息的時候，司馬義·艾買提自己也有過猶豫。他當時正好50歲，工作上得心應手，還想在新疆再做些事情。生活方面，他的母親已經70多歲，岳母80多歲，都不愿意離開故土。他的夫人賽力曼長期在新疆教育廳工作，3子1女有的已參加工作，有的尚在讀書。

權衡之下，司馬義·艾買提決定服從大局，留下妻兒照顧老人，只身到北京任職。由此，司馬義·艾買提成為繼李維漢、烏蘭夫、楊靜仁之后的第4任國家民委主任。

中央提議，可以從新疆抽調幾個司馬義·艾買提比較熟悉的干部一起到民委，并且，他可以一半時間呆在北京，一半時間呆在新疆。司馬義·艾買提沒有這樣做，他只帶了秘書趙建新。

對于分配住房，他也謝絕了，頭幾年時間一直住在新疆駐京辦。原本他的打算是，任期結束就回新疆，沒想到，他在民委任上一干就是12年，后來又擔任全國政協副主席、國務委員、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在北京一呆就是30多年。

司馬義·艾買提上任之前，習仲勛和王震專門找他談話，希望他克服困難，做好民族工作，努力打開局面。習仲勛還經常對司馬義·艾買提強調，要注重實地調查。之后的幾年中，司馬義·艾買提跑遍了全國，了解各少數民族的情況。

國家民委在“文革”結束后的1978年才恢復，干部思想不統一。究竟是以掌握政策法規為主，還是以發展經濟為重，又或者是以發揚民族文化為要，不同人有不同的看法。

1986年10月，在大量調查的基礎上，司馬義·艾買提主持召開了全國民委主任擴大會議。不久，國家民委與統戰部向中央和國務院上報了《關于民族工作的幾個重要問題的報告》。這份報告被中央和國務院批轉，稱作“13號文件”，開啟了民族工作重心向經濟發展的轉移，被認為是新時期民族工作的綱領性文件。司馬義·艾買提后來撰文稱，這份文件是在習仲勛的具體指導下形成的。

原本民委的下屬部門中，政策法規司排在第一位，逐漸地，經濟司取代了政法司的位置。

1988年，趙建新被調到國家民委秘書處擔任處長，不再擔任司馬義·艾買提的秘書。據他回憶，民委在民族問題上起著樞紐的作用。當時中央明確要求，各個部委在下發文件的時候，凡是涉及民族地區和民族問題的，必須經過國家民委。“可見當時民委的發言權比較大。可以說，那幾年大家覺得是民委非常活躍、出成績的一段時間。”趙建新說。

那時候，民委與國家領導人之間的溝通也非常順暢。1985年前后，分管民族工作的是習仲勛，王震對新疆問題也經常關心。

1987年7月末，內蒙古自治區成立40周年，中央派出了高規格的代表團出席慶典活動。國家副主席烏蘭夫任團長，習仲勛任副團長，司馬義·艾買提擔任秘書長。

1993年，司馬義·艾買提擔任了國務委員兼國家民委主任，開始了他在國務院的十年生涯。當時他的辦公室跟國務院副總理吳儀是對門兒。司馬義分管民族、宗教、民政等工作，還經常作為國家主席江澤民和胡錦濤的特使，進行外事訪問。在民族問題以及民族干部的任用上，最高層非常重視司馬義的意見。

“絕對的共產主義者”

司馬義·艾買提到北京后，家人更多時候只能在《新聞聯播》里看到他了。

伊力夏提·司馬義記得，家里每天晚上6時半吃飯，吃完飯一起看《新聞聯播》幾乎成了一個傳統。從80年代末開始，常常能在電視上看到父親的名字，他覺得挺自豪的。

1996年，伊力夏提·司馬義20歲，到北京上大學。每周末回家，與父親有了更多的接觸機會。當時他的兩個哥哥已經結婚，也參加了工作，一直留在新疆。大學里，伊力夏提·司馬義學的是法律和經濟，畢業之后，一直住在家里。

伊力夏提·司馬義回憶，他成長過程中幾乎沒有受到過父親批評，一方面因為父親為人溫和，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相處的時間實在太少了。現在，代際差異開始顯露出來。

伊力夏提·司馬義有時候在外面呆到很晚，司馬義·艾買提便會因為擔心而睡不著。聊天的時候，伊力夏提·司馬義發現，自己的很多看法跟父親不太一樣，后來他就不太跟父親聊政治和經濟方面的話題了。

“確實是看法非常不一致，他是思想很正統的那種，沒辦法跟他太深入地聊社會什么的。一直到后來，中國發生了那么多變化，他還是保持了絕對的共產主義者的那種情懷。”伊力夏提·司馬義說。

2008年，伊力夏提·司馬義結婚，從家里搬了出來。伊力夏提·司馬義本來想當警察，但沒跟家里談攏，畢業后進入到體制內工作，后來考慮了很久，還是選擇下海，做餐飲業。一開始司馬義·艾買提不太能接受，后來發現兒子的事業做得挺不錯，慢慢改變了態度，還到伊力夏提·司馬義開的店吃過飯。

2008年3月18日，全國兩會在北京閉幕。在那次大會上，74歲的司馬義·艾買提從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位置上退休。《中華兒女》雜志在題為《天山赤子》一文中這樣評價他的政治生涯：“從1956年擔任新疆策勒縣縣委副書記踏上從政之路開始，漫漫半個世紀，他把自己所有的才華與心血都獻給了新疆，獻給了中華大地。”

2014年，新疆局勢動蕩，80歲的司馬義·艾買提奔走于新疆，到大學、基層黨委和黨校等地做演講，長達半年時間。當時，司馬義已退休，但在政壇的影響力仍在。

魂歸新疆

晚年的司馬義·艾買提經常想念家鄉。每年夏天，黨和國家領導人一般都會去北戴河，但是司馬義·艾買提總是選擇回新疆。冬天的時候，大家去南方，他還是回到寒冷的新疆。

2018年1月，司馬義·艾買提因一次尋常感冒去醫院做常規體檢，結果查出病情惡化了，住院治療也不見好。到了7月，他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他提出想要回新疆一趟。

“他自己感覺可能是最后一次回新疆了。他想趁還能走動的時候，見一見親戚朋友。”伊力夏提·司馬義說。家人經不住他的一再要求，只能同意。到了新疆，他發了三次燒，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病房里度過。療養需要無菌環境，他沒能見著多少親戚朋友。到了8月，在家人和醫生建議下他回到北京醫院接受治療。9月下旬，情況繼續惡化。老秘書吐魯甫·巴拉提帶著家人去看望他。最后的日子里，黨和國家領導人都來看望他，跟司馬義·艾買提相熟的吳儀抱著他的夫人哭。

10月16日，司馬義·艾買提因病去世，享年83歲。后來擔任中國政策網總編輯的張華夏從1997年開始在《中國改革報》工作，多次對兩會和人大進行報道，開始與司馬義·艾買提有接觸，后來成為了忘年交。得知司馬義去世的消息后，他寫了一首詩，最后一句是：“民族大廈傾一角，功列仙班司馬義。”

10月18日上午，司馬義·艾買提的遺體告別儀式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舉行，習近平等黨和國家領導人都出席了告別儀式。新華社的新聞通稿稱司馬義是“中國共產黨的優秀黨員，忠誠的共產主義戰士，黨和國家民族工作的杰出領導人，維吾爾族人民的優秀兒子”。

2019年4月，司馬義·艾買提的墓碑將在烏魯木齊烈士陵園民族區豎起。同一排共三個墓碑，從左至右分別是：開國少將曹達諾夫·扎依爾、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首任主席包爾漢·沙希迪，司馬義·艾買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