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然
這一刻,彭裕商已經等了太久。
11 月2日早晨,天微亮,他就爬起了床,趕到四川大學江安校區的“中心與邊緣:巴蜀文化和上古中國”論壇會場。就是在這場論壇上,四川大學古文字與先秦史研究中心將迎來正式揭牌,古文字這一研究難度大、門檻較高的冷門絕學將迎來新的發展契機。
“甲骨文是現代漢字的起源,傳承著中國基因。”一件黑色厚外套包裹住削瘦的身子,用一口地道的老成都口音,彭裕商向記者解釋著古文字的奧妙。與古文字結緣半個多世紀以來,研究中心首席專家彭裕商表示,大多數時候坐冷板凳,卻沉浸其中。即使年至古稀,他仍堅持往辦公室一坐就是一天,與學生一聊就是一下午。
英語僅一分:
他從工人變身全國第一屆研究生
42年前,彭裕商只是個工人。為了上大學,他讀了兩次初中也沒能上高中,后來卻因一個契機,成了四川大學古文字學中唯一從初中生一躍成為研究生的人。
“那時候走到武侯祠這些地方,簡直看不懂石碑上的那些對聯、詩詞。覺得太空虛了,這樣子不行。”愛看書的彭裕商面對這些“天書”,冒出了一股子執拗,他決定要弄懂這些迷樣的文字。街上沒有賣古書的,他就去親朋好友家一本本收羅;遇到不懂的,他就擱在那兒或請教父親。就這樣咬牙堅持了六年后,一個偶然的機會出現了。
1977年,報紙上發布了全國統招研究生的通知。當時四川大學師從梁啟超、王國維的國學大師徐中舒列出了系列參考書,一看都是自己熟讀過的,彭裕商心里有了譜,下定決心:不再做工人,要去讀書。
那一年中國發生了許多大事,恢復高考、鄧小平恢復工作。一向沉默少語的彭裕商,卻對那場研究生筆試有說不完的話。
“3月份報名,5月份就考試,如果沒有以前讀書的積累,根本就不可能考得上!”回首過往,彭裕商輕輕地抿了口茶,感嘆自己趕上了好時候。那時,沒有相關學科背景的人報考研究生,可用同等學歷代替。
直到今天,他仍清晰地記得筆試分數:專業課90多分,政治45分,英語僅1分。由于政治和英語僅作為參考,彭裕商憑借著靠前的專業分數,半只腳幸運地踏入了川大研究生的門檻。
“復試就考得更深了。徐先生考的文字分析,放到現在博士都不一定能回答好。”彭裕商說,“成績名單一出,心里高興得很。”高興的另一個原因是,直到復試時,他才知道,競爭對手既有本科、專科生,也有高中生,只有他是初中生。
參加復試面試時,年過八旬的徐中舒,指著彭裕商的五萬字讀書筆記問,“你在外面自學遇到不懂的,怎么辦?”彭裕商直率地說,“不懂,就繼續讀,讀多了就懂了。”“對!你這是最正確的自學方法。”提到導師多年前的夸贊,彭裕商笑呵呵道,“不能因為有困難就退縮噻!”
那年,彭裕商28歲,以第二名的復試總成績跨進了四川大學歷史系的大門。
摞起古書兩尺多高:
搞研究就需要近乎偏執的追求
“我們多從書本上了解歷史。但通過研究古文字,我們能追本溯源,接近歷史真相。”進校后,彭裕商對古文字的興趣更大了。
上世紀30年代,現代著名歷史學家、古文字學家徐中舒在四川大學歷史系執教,甲骨文研究在巴蜀大地生根發芽。直至上世紀70年代,學界還未形成一本詳解甲骨文的字典,這時徐中舒主動提出編寫《甲骨文字典》。
“沒有基礎,只有靜下心來‘死讀書’。別人讀一遍,你讀一百遍;別人讀十遍,你讀一千遍。不斷地重復,就融會貫通了。”在緊跟導師徐中舒求學的日子里,彭裕商不僅通過“死讀書”,惡補了殷墟考古方面的知識,還負責甲骨文字典的年代學整理,逐漸成長為甲骨文斷代領域的專家。
“編了兩年就畢業了,舊人離開,新人又來。從始至終參加《甲骨文字典》編寫的人只有我。”彭裕商用“篤學”來形容自己求學與字典編寫的經歷,期間不乏其他的發展機會,但他選擇了堅守和傳承。
字典中的甲骨文拓片材料不好找,彭裕商和同學們就到處去尋,將川大圖書館珍藏的幾十本含有甲骨文拓本的線裝書籍一本本抱出來,再用硫酸紙蒙在上面一一臨摹、晾干、裝訂,便成了《甲骨文字典》字形的來源。這本字典一共收齊了4000多個單字,能辨識的有1300字,編撰團隊對其進行了重點解釋,首創了字形、解字、釋義三部分結合的編纂體例。
“編寫字典時,徐先生開始也沒想到做年代學排序。”彭裕商說,但在上世紀80年代初時,圍繞年代學的相關研究已經在北京大學、中山大學等高校討論得很熱烈,而四川卻無一人研究這一領域。讓彭裕商感到汗顏的是,1981年參加中國古文字學的第四屆年會時,關于卜辭的年代學研究,除了四川大學,各高校均有代表發言。
“我們怎么能掉隊?”較真的彭裕商,就這樣開始自學甲骨文斷代研究。看著彭裕商的斷代研究日漸成熟,導師徐中舒索性讓他負責《甲骨文字典》的斷代工作,提升字典質量。
“這需要應用考古學方法,結合甲骨在殷墟出土時的地層、周圍出土器物等情況進行綜合分析。”對于彭裕商而言,這既是機遇也是挑戰。那時他對殷墟考古方面的知識知之甚少,只有一邊熟讀鄒衡教授的《夏商周考古學論文集》,一邊查閱近年的研究成果。
兩年下來,彭裕商看過的書籍,摞起來有兩尺多高。最典型的一次,為了搞清楚一片甲骨的出土年代,他近乎于偏執地翻了五、六本書,查了幾十萬字的報告,最后終于搞清楚了。彭裕商說:“搞研究就需要這種近乎于偏執的追求”。
與對學術問題的較真不同,彭裕商的學生吳毅強博士表示,生活中的彭老師性格十分隨和,節儉樸素。格子襯衣與黑色外套是他長年的“標配”,不論授課或作報告。這與徐中舒老先生的教誨有關。
彭裕商還記得剛入學時去拜見恩師時的畫面。他們沒想到,一代大家竟居住在總面積不到30平方米的兩間舊房里。面對學生們的不平,先生卻處之泰然,并勉勵道:“‘士志于道’,生活上的一切都是小事。你們以后一定要把精力集中在學業上,千萬不要在生活瑣事上花費太多的時間和精力。”
不能讓古文字在我這斷了
1988年,《甲骨文字典》的出版在學術界引發轟動。“迄今它都是甲骨文研究的必備工具書”,四川大學古文字與先秦史研究中心主任彭邦本教授評價。
字典出版的那年,彭裕商剛博士畢業。由于擅長甲骨文斷代,他所撰寫的博士論文《殷墟甲骨文斷代》引起了歷史學家、古文字學家李學勤的注意。在李學勤的極力推薦下,他開始了漫長的修訂。經過六年的打磨,20多萬字的定稿最終得以出版。兩年后,他與李學勤共著的《殷墟甲骨分期研究》出版,進一步將甲骨文的斷代研究推向縱深。
可彭裕商沒有止步于此。受到導師徐中舒既擅長研究先秦史,又有多學科宏觀素養的啟發,彭裕商認為古文字學的四個分支學科——甲骨文、金文、戰國文字、簡帛文字,都有涉獵的必要,“知識面廣,研究出來的東西也更可信。”
此后的20年,彭裕商一頭扎進了對金文的研究。對于前來討論課題的學生,彭裕商也時常耳提命面,“要多學科涉獵,定時匯報研究進度。”
一晃幾十年過去,彭裕商的頭發已逐漸稀疏斑白,并于2016年底正式退休。這預示著,全國尚不足百人的甲骨學研究隊伍又少一人。
這些年,西南地區的甲骨文研究面臨著人才斷層、后繼乏人等困境,彭裕商今年被返聘回校。彭裕商認為,相比國內其他高校,新成立的6名教師、24名在讀博碩士的基本研究團隊還相對薄弱,“但研究中心的成立是個好的開始,總不能讓古文字從我這斷了。”
為保障甲骨文的研究薪火相傳,川大專門成立了古文字與先秦史研究中心,吸引了吳毅強等中青年骨干返校。正如當年老師徐中舒言傳身教那樣,彭裕商對古文字的熱愛,也激勵著諸多年輕人。
“從讀研時旁聽老師的課,到讀老師的博士生,老師對古文字事業的筆耕不輟與熱愛,給了我很多啟發。”吳毅強表示,選擇返校,也是希望繼續傳承老一輩樸實的研究精神。“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站上課堂或者寫書,把更新的歷史和故事講給大家聽。”研究中心成員、年輕的在讀博士生王森說。
今年11月,甲骨文發現和研究120周年之際,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深入研究甲骨文的歷史思想和文化價值,確保甲骨文等古文字研究有人做、有傳承。
在彭裕商看來,研究中心的當務之急就是把學生帶好,一起把國家重點課題“殷墟甲骨文分類與系聯整理研究”完成好,再啟動對甲骨文字典的修訂,任務還是很艱巨。“現在剛擬定了一個3年計劃,先踏踏實實地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