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琴
馮 村在地理空間上是西部山區的一個村落,在網絡空間上是一個微信群——“馮家大院”,也是牛耀紅觀察新信息技術下鄉村治理變化的窗口。
牛耀紅是西安交通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講師,他曾多次到馮村調查,有兩件事讓他印象頗深:一是“馮家大院”改變了“爛村”狀態,二是村支書被邀請進群、又七次退群。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地方,在釋放“數字紅利”、助推鄉村振興的旗幟下,建設“數字村落”,推進鄉村各種新媒體建設。今年6月,中央印發的《關于加強和改進鄉村治理的指導意見》中也提到,支持建立“村民微信群”“鄉村公眾號”等,推進村級事務即時公開,加強群眾對村級權力有效監督。
但從馮村的實踐來看,移動媒介技術給鄉村帶來的不僅僅是信息公開。
村民參與從來沒有如此簡單
馮村“爛村”的名聲源于2006年的幾次強制執行。
那時候,馮村和大部分鄉村一樣,隨著時代發展,“大家只看重自己得到多少錢,而不管大家的事”,村里的狀態如學者閆云翔筆下所寫:“既沒有傳統又沒有社會主義道德……出現了道德與意識形態真空的情況。”
2006年后,當地建設需要的輸電網線、繞城公路、輸氣管道經過村里,村民都因為賠償問題與政府進行了對峙,最終3次都以警察強制執行了事。據稱,“最嚴重一次來了80多個警察”。從那以后,馮村的壞名聲就傳開了,多年來一直沒有獲得政府項目支持。
馮村村文書在一次會議中聽領導說: “現在哪個村子搞得好,哪個村子才能上美麗鄉村建設項目。”當時,微信正在農村興起,馮村決定創建一個微信群,讓大家在微信群里討論如何改變村莊現狀,如何爭取美麗鄉村建設項目。
這就是后來的“馮家大院”。
“馮家大院”剛創建時,村民還不了解交流規則,部分人會在群里發布色情照片或過激言論。發生過幾次類似事件后,群主就召集了幾名活躍成員商討并決定組建微信群管理團隊。管理團隊由8人組成,7個常務管理員每人每周值班一天,群主負責協調工作,交流很快有了章法。
得益于村民對微信的新鮮感,加上部分村民對現狀不滿,如何改變村莊現狀的討論參與度很高,討論的問題也比較尖銳。隨著討論的熱烈,更多村民加入,即便沒有智能手機或不會用的,也讓人代發意見。
在中國幾乎絕大多數村莊里,村民參與村里事務的方式并不多,要么大會上說、要么村干部來問時反饋或主動找村干部去說。因此“話語權”其實受村干部控制。微信群則打破了這種格局,“馮家大院”成了一個全年不休的村民大會。村民參與村公事務從來沒有如此簡單。
那段時間,馮村村民“把村里翻了一個底朝天”。群里最高峰時一天能達到7000多條信息,最少也有4000多條。當時很多村民的智能手機還不太好,很多都因為信息太多而被卡死。大家奔著解決問題而來,有時說話也顧不上情面,但確實起到了作用。
討論到第五天,馮村所在鄉鎮書記聞風而來,在群里發言鼓勵。
經過幾天討論,馮村找到了問題根源,也找到了發展思路。牛耀紅稱,“那次討論以后,鎮主管領導到村里考察了幾次,決定發展鄉村旅游,參與討論的村里人信心大增,這也讓更多人愿意參與其中。”
鄉村公共生活的破局者
在微信群基礎上,馮村又引入“為村”公共平臺,注入了更多的功能,形成一個移動網絡平臺。平臺還經常涉及互幫互助、公共參與、鄰里友善等話題,這些給馮村帶來了顯而易見的變化。
一個典型是曾經馮村滿地垃圾,村民即便路過看見了也不會撿起來。后來有人在微信群里指出這個問題,并拍了圖片發在微信群里,大家看到畫面也感覺到不和諧,并逐漸意識到衛生問題是村子的公共問題。一次,微信群管理者組織“游龍山衛生治理”活動,倡導大家投工投勞,上村子后面的游龍山撿垃圾,大家踴躍參與,連一些在外地打工的也讓家中的父母去。
如今,馮村村民參與公共事務的積極性有了很大的提高,比如通過網絡眾籌開展的“中秋慰問80歲以上老人”和“冬日暖陽·關愛留守兒童”活動,都在一個小時之內籌集到了目標金額,時限過后很多村民還要求擴大籌集額度。
當下,我國絕大多數鄉村都面臨人口流出、鄉村聚落“空廢化”和住宅“空心化”等現象。村民離開了鄉村,使村民大會、有線廣播(大喇叭)等舊有的組織傳播方式效果受到影響。牛耀紅稱,移動媒介正在替代“大喇叭”,成為移動傳播時代恢復鄉村公共生活的破局者。
隨著線上討論的深入,村民們參與公共交往的方式也拓展到了線下。在牛耀紅田野調查期間,曾至少參加過50次這種交流,最多時有20多人參加,最少也有四五個人。在他看來,這種基于媒介形成的線下討論具有“協商民主”特性,如參與主體的多元及相對平等、展開廣泛的交流討論、互相了解各自觀點、盡量達成共識等。在這個平臺,大家圍繞如何發展鄉村旅游、開展電商扶貧、發展種植養殖、挖掘傳統文化、開展公共文化活動等方面進行了持續討論。因為是在相對寬松的氛圍下表達自己的觀點和理由,從而容易縮小分歧、達成理解。
曾經,不孝順老人的現象在馮村非常普遍?!榜T家大院”建立后,微信群管理團隊每年都會評選一次“馮村年度人物”,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項就是評選孝順模范。各個村民小組推選一名候選人,然后在“馮家大院”群里集體投票,最終選出馮村孝順模范。從第一屆評選開始,過程就很順利。
那些曾經無法參與村莊公共事務的村民不僅擁有了話語權,同時也有了一定的決策權。
馮村有一個村民曾是有名的“懶漢”,天天睡大覺,被村里人看不起,在眾人排斥和嘲笑中,逐漸脫離了村莊社會關聯,多年后患上了輕度抑郁癥。移動互聯網進入馮村后,他學會了通過網絡與村民交流,由于家里沒有無線網絡,他每天都在別人家里蹭網上平臺。
雖然部分村民網絡表達能力并不強,有些村民只是通過表情符號在網絡平臺中互動,但是各類人群的網絡參與表明了鄉村公共領域的主體多元性。這是實現鄉村公共領域協商民主、共同協作完成鄉村任務的重要前提。
媒介自組織與村兩委的博弈
馮村自創建“馮家大院”微信群以來,村民在移動網絡平臺通過話語表達和公共行動形成了村里重要的力量。當群里的線上線下交流討論形成相對固定的時間地點,并逐漸參與到村莊公共事務時,馮村開始有人傳言,這像是“第二村委會”。
問題隨之來了。牛耀紅觀察到,當體制外精英主導的媒介自組織形成時,就與村兩委形成了競爭關系。
“馮家大院”微信群創辦之初,馮村支部書記經常在微信群發布信息并與村民互動。然而2015年下半年,微信群場域的權力格局逐漸發生變化。微信群主借助較好的媒介素養和動員能力逐漸獲得了村民認同。有村民認為,“‘馮家大院’建群一年以后,群主的影響力越來越大,他經常說一句話,大家就回應,而大家對支書在群里的發言反應就很冷淡?!?/p>
村支書是村莊的傳統權威,而微信群主是通過媒介賦權獲致的新型權威,當雙方處于同一場域時,矛盾自然產生了。
2015年下半年,村支書退出了“馮家大院”群,這是傳統權威與體制外精英群體的首次決裂。
村支書退群后,群主再次將他拉人微信群,沒過多久村支書再次退群。最終發生了村支書七進七出“馮家大院”微信群的情況。
當眾多村民在微信群的表達壓倒村兩委時,村兩委成員選擇了退群、話語攻擊和“另起爐灶”等策略。其中的話語攻擊指村兩委成員使用流言蜚語攻擊以“馮家大院”微信群為中心的草根團隊。村民反映:“‘馮家大院’微信群辦一年后,群主在村里說話的分量更大了,此時支書身邊的一些人就開始說群主要奪權,想當支書?!睂Υ?,群主表示很無奈,他說:“搞‘馮家大院’群以來,時不時就有人在村里傳這樣的話,最后慢慢習慣了?!?/p>
另一方面,村支書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為:“村里有些人覺得我們(村兩委)很閑,沒事總在微信群里說話?!?/p>
2016年,村支書創建了“游龍山建設微信群”,村兩委成員逐個拉村民加群,并告訴村民,“這才是村委的工作群”。對此,有村民認為:“那個群沒什么意思,也就一開始發發紅包,交流很少,最后很多人又回到了‘馮家大院’?!?/p>
“為村”平臺進人馮村后,雙方關系再次緊張?!盀榇濉表椖恳蟠鍍晌嘧禹毝ㄆ诟缕脚_的村務公開、財務公開、支書日記等板塊。此時媒介自組織和村兩委的關系并未緩和,雙方未能達成一致,最終只能先上線平臺隨后再尋求解決辦法。
馮村 “為村”平臺上線后,由于村民參與較多,互動較好,因此很快獲得了影響力。在群主出席農業部舉辦的“農民手機應用技能培訓大會”并做了主旨演講后,村支書逐漸意識到互聯網在鄉村發展的趨勢,從拒絕加入平臺轉變為偶爾在“為村”平臺發聲,直到定期在“政務公開”“支書日記” 等板塊發布信息。
經過長期博弈,雙方形成了相對穩定的事務邊界。村兩委負責村莊政務和經濟事務,微信群、“為村” 團隊負責村莊部分文化事務和公益事業。
這種格局是否合適,今后應該如何完善,都沒有答案,一切都在實踐中。但無疑移動媒介技術已經深深嵌入馮村,成為當地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改變著這里的治理思維與方式。
經過長期博弈,雙方形成了相對穩定的事務邊界。村兩委負責村莊政務和經濟事務,微信群、“為村” 團隊負責村莊部分文化事務和公益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