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
2014年我和一名喜歡明史的朋友聊天,她講到萬歷年間徽州有一樁民間稅案騷亂,過程跌宕起伏,細節妙趣橫生,結局發人深省,這引起了我的極大興趣。
聽完講述,我意猶未盡,去搜尋了一番資料,發現關于這樁案件的資料實在太豐富了。當時的一名參與者把涉案的一百多件官府文書、信札、布告、奏章、筆記等搜集到一起,編纂成了一本合集,叫作《絲絹全書》。在中國歷史上,很少有一個地方性事件能夠保存下來如此全面、完整的原始材料。
這樁絲絹案在《明實錄》里卻只有一句冷冰冰的記錄,但如果把《絲絹全書》里的細節加入其中,整個事件就立刻變得鮮活起來。里面的勾心斗角、人生百態、官場和民間的各種潛規則,比電視劇還精彩。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是一篇篇生動細膩的故事。
我自己動手,把這樁絲絹案整理出來,用一種不那么“學術”的方式轉述給大眾,遂有了《學霸必須死——徽州絲絹案始末》。萬歷年間,一項不公正的稅收政策在徽州府引發了曠日持久的混亂,亂民、縣官、州府、戶部、首輔、皇帝等諸多利益集團的博弈之局。徽州古城暴動到什么程度?婺源縣的鄉紳和讀書人,在煽動百姓后居然占據了縣衙成立了議事局,形成了自治政府,并斷絕了對外聯系。休寧縣的鄉紳和讀書人不甘示弱,他們不僅挾持了知縣,還拿著官印偽造公文,向浙江、江西、福建、廣東等布政使衙門發出求救信,說是遭到了歙縣亂民的攻城。而黟縣、祁門、績溪三縣士紳和百姓,在休寧、婺源的帶動下,也相繼發出檄文,專門打砸歙縣商人的店鋪、搶奪他們的貨物等。
長久以來,歷史在我們腦海中的印象,是燭照萬里的規律總結,是高屋建瓴的宏大敘事。普通老百姓的喜怒哀樂,往往會被史書忽略。《絲絹全書》的價值,也正在此。從官修實錄的視角來看,徽州稅案只是一句簡單的記載,記下有這么個事就夠了。可這起案子如何而起,如何演變,如何激化成民變,又如何收場,詳盡過程還得看《絲絹全書》才能了然于胸。
具體到每一筆銀子怎么分攤,具體到每一封狀書怎么撰寫,具體到民眾鬧事、官員開會的種種手段,具體到各個利益集團的辯論技巧,一應在目,恍如親臨。
寫完徽州絲絹案,我對這個領域充滿了興趣,隨后又相繼寫了《筆與灰的抉擇——婺源龍脈保衛戰》《誰動了我的祖廟——楊干院律政風云》《天下透明——大明第一檔案庫的前世今生》等幾篇紀實。
在研讀這些資料時,我發現自己需要學習的東西太多了。幾乎每一處細節記錄,都會產生很多衍生的背景問題。比如說,明代采用兩京制,南京同樣設有六部,但徒有虛名而無實權。在絲絹案初稿里,相關人等要去戶部上告,我下意識地認為是去北京戶部。后來在他人提醒后才知道,南京戶部要負責江南稅收,頗有實權。再比如說,在《筆與灰的抉擇——婺源龍脈保衛戰》里,我算錯了一位縣令的年齡,以為他是個少年才俊,后來經人提醒才發現自己犯了計算錯誤。
其實很多我們覺得驚艷或罕有的歷史再發現,在學術界早就不新鮮了。比如徽州絲絹案,研究它的學者很多,并不是什么新奇的突破。只可惜學術與大眾之間有高大的藩籬,彼此不通,這才讓如此生動的故事被冷落良久。
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只是一個轉述者、一個翻譯官。我的職責,只是把原始史料和諸多學者的成果總結出來,用一種比較輕松的方式分享給大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