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不能把鋼琴從你身邊奪走

雷淑容

阿里·瓦迪往臺上一站，土豆頓時覺得琴行亮堂了起來。不是因為他的滿頭銀發，也不是因為他是鋼琴大師，而是他的笑容、氣質和風度。

土豆終于明白，所謂氣質好，就是一個人談笑舉止有一種生動的氣韻，像是自帶一束光，可以照亮周圍的人。阿里·瓦迪就是這樣，當他開口說話時，音量并不大，神態和語氣并不威嚴，但所有人都被他吸引住了。

那是在琴行里，阿里·瓦迪在演出前給一群孩子上大師班，土豆要彈奏莫扎特的鋼琴奏鳴曲K.545。土豆很緊張，因為阿里·瓦迪是鋼琴家李云迪和陳薩的老師，據說他教出來的學生有三十多個獲得世界大獎，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他還說，自己在中國各地演出時舉辦大師班，目的是為了尋找未來的鋼琴之星。

與土豆一起參加大師班的還有幾個中學生和大學生，因為要給大師彈琴，大家都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結果連連出錯，亂了套。

媽媽擔心土豆會受影響，悄悄告訴他：“專注于自己要表達的音樂就夠了，僅僅只是演奏一支莫扎特奏鳴曲而已，而不是去注意阿里·瓦迪的大師身份。你跟劉詩昆大師一起演出過三四次了，見過維阿杜大師，大師們有一個相通的特質，就是寬容、博愛、無私。再說了，阿里·瓦迪在世界各地巡演，聽成百上千的琴童彈過琴，他不會因為你錯一個音就對你不屑一顧，也不會因為你驚慌失措就對你和顏悅色，他千里迢迢地飛過來，既要開演奏會又要上大師班，已經很累了，不如這么想吧，你今天彈琴給他聽，就是為了讓他開心一點。”

果然，當他的眼光與阿里·瓦迪相遇，心里怦怦亂撞的小鹿頓時平靜下來，因為大師看起來是那么溫和，眼神充滿了愛憐，似乎在說：“喂，小家伙，隨便彈點什么給我聽吧，時光短暫，我們應該過得輕松愉快一些……”

正好，莫扎特這首奏鳴曲簡直天真爛漫，像陽光雨露般明朗，土豆輕松而自信地完成了。看著眼前這個白白凈凈的小男孩，阿里·瓦迪露出了笑容，“你的演奏超過了你的實際年齡，你把莫扎特的天真無邪準確表達出來了，你心里有很多音樂。我并不是出于禮貌才這樣說的，因為我見過無數的琴童，聽過無數的彈奏。不是人人都能彈出莫扎特的那份美好的。告訴我，小家伙，你想做鋼琴家嗎？”

土豆點點頭，又遲疑地說：“抱歉阿里·瓦迪先生，我不是天才，我想成為鋼琴家，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

阿里·瓦迪大笑起來，“我說的天才，是心里有音樂，他的身體和心靈天生帶有樂感。你的眼神、指尖和動作都告訴我，你的人跟音樂是一體的。只要你堅持努力學習，就一定能成為鋼琴家。或者你也可以不做鋼琴家，而做一個會彈鋼琴的其他專家！”

土豆說：“是的，我小時候想做會彈鋼琴的牙醫，后來想做會彈鋼琴的詩人，現在我還沒想好……”

土豆言必稱小時候，大師忍不住樂了。他索性停下音樂講座，跟土豆聊起人生來，“我的兒子就是牙醫，一個會彈鋼琴的牙醫。他小的時候跟我學鋼琴，就下定決心，不要跟爸爸做一樣的工作，因為我是職業鋼琴家，又是鋼琴老師，每天不是彈琴就是上課，他覺得太辛苦了。后來他上了醫學院，成為了牙醫，但是鋼琴作為愛好一直沒有丟掉。現在，他是業余鋼琴演奏家，一到假期，就加入樂團，或者在酒吧演奏。他熱愛音樂，享受演出，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比我這個老爸過得自在多了。你是新世紀出生的人，還可以有更多合理的選擇，不必著急。”

他突然想起什么來，又問土豆：“你喜歡看書嗎？”

見土豆點頭，他放下心來，繼續講：“我是猶太人，在這個世界上，猶太人大概只有1500 萬，但是音樂家中的猶太人卻有非常高的比例。而且歷史上著名的作曲家、鋼琴家、指揮家和小提琴家中，很多都是猶太人，比如門德爾松、勛伯格、格什溫、維尼亞夫斯基、霍洛維茨、魯賓斯坦、伯恩斯坦、塞爾金等。為什么？我想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猶太民族千百年來沒有自己的土地，到處流浪，但是這個民族永遠不會被摧毀，因為我們把音樂當做了精神食糧。為什么猶太人中有特別多的小提琴家？因為小提琴便于攜帶，當納粹在背后追趕時，猶太人只能帶上他們的小提琴天涯海角去流浪。音樂能夠撫平所有的創傷，也能表達最深厚的情感。除了音樂，猶太民族還喜歡讀書，一個民族——或者一個人，如果他既喜歡音樂又喜歡讀書，那么他就是最強大的人，再多的悲傷再大的痛苦都不算什么，因為音樂和文化是奪不走的，它們就是你的土壤，你的故鄉……”

阿里·瓦迪語重心長，孩子們受益匪淺。大師班很快就結束了，阿里·瓦迪即將離去。土豆跟他握手告別。

“土豆先生，你是個幸運的孩子，記住，無論將來你做什么工作，成為什么樣的人，誰都不能把鋼琴從你身邊奪走。下次我來的時候，希望再次聽到你的演奏。”

回到家以后，土豆又把電影《鋼琴師》翻出來看了一遍。距離第一次看已經過去兩三年了。這一次土豆才算真正看懂了《鋼琴師》。當猶太鋼琴家斯皮曼躲在一間屋子里，餓得奄奄一息的時候，他的手指還在不由自主地彈奏著。畫面在這里，沒有一絲聲音，但是所有人都聽到了音樂。可以想象，那可能是貝多芬，也可能是肖邦，也可能是莫扎特，可以是任何一首音樂。如果斯皮曼就此死去，大概也是死而無憾的，因為音樂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他。正如阿里·瓦迪說的：“音樂是奪不走的，它們就是你的土壤，你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