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我就是那個刺殺李鴻章的日本浪人,我叫小山豐太郎,后來改名叫六之助。你叫我小山,或者小六,都行。
槍擊李鴻章那年,我二十七歲。少年時,我兩度退學,時常流落街頭。等拳頭漸漸變硬,為一口飯一杯酒一夜情,自覺不自覺,竟淪為打手之流。我們有一個聽起來還不錯的稱呼,叫“壯士”。
本壯士曾兩次因斗毆而坐牢。
很多人問我,為何要刺殺李鴻章?傻不傻,這還用問嗎?為了國家嘛。你想想,一旦日清兩國和談成功,大好的戰爭局面就會終止,我們征服東亞的強國大夢就會破滅……而阻止和談的最好辦法,就是干掉李鴻章。何況,此人是東洋豪杰,更是日本公敵,留著早晚是個禍害。
明治二十八年三月四日,我回到群馬縣老家。目的有兩個,一是弄錢買槍,二是跟家人訣別。
買槍需要錢,行刺途中的餐宿,當然也需要錢。我的衣兜比臉干凈,要籌措足夠的費用,只有回家哄騙那個在縣議會當議員的父親。
六日夜間,我悄悄去了母親的墓地。我跪在墓碑前面,流著眼淚告訴母親,我很快就會來陪她,永遠陪她。
我總共弄到三十三元錢。那時候一個工人三天才能掙到一元錢,三十三元不算少了。父親怎么就信了我的謊言呢?
七日清晨,我告別家人踏上旅程。天色幽暗,雪花飛揚。
父親站在家門口目送我的背影。兩個年幼的弟弟少不更事,在家里嬉鬧。繼母在收拾早餐后的碗筷。正當芳齡的妹妹把我送出很遠。我心中默念前輩刺客佐野竹之介的詩:“決然去國向天涯,生別又兼死別時。弟妹不知阿兄志,殷勤拽袖問歸期。”念罷,眼淚嘩嘩流淌。
天色愈發幽暗,雪也下得越來越大。
妹妹說:“哥,這種天氣,不走不行嗎?”
我說:“不行。”
我在銀座的照相館買到一張李鴻章的照片。我得記住他的臉才行。這關系到大日本的國運,千萬不能馬虎。
我在橫濱的“金丸銃炮店”,買了一把“五連發上推式”手槍,外表像銀圓一樣閃亮。
刺殺事件發生后,一家報紙說,兇手用一把生銹的手槍開火……呵呵,你說那個小破記者多么幼稚。
我去東京淺草公園的打靶店練習射擊。我用玩具手槍練了三天。當我要求用真槍打靶的時候,打靶店的老板娘,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婦人嚇得不行,用一連串尖叫把我趕出了大門。
我想去“芳原”一趟。我是快死的人,找個美女放松一下,死也死得甘心。我決定去“河內樓”。這是一家很出名的小店,女孩個個漂亮,價錢也算公道。我以前去過幾次。有個來自江戶的姑娘,叫溪美子,哎呀那個溪美子……
路上我突然想起,明治二十二年二月,西野文太郎刺殺文部大臣森有禮的前夜,就住在河內樓。同年十月,來島恒喜刺殺外務大臣大隈重信的前夜,也曾登過此樓。我再前往,河內樓就會成為殺人犯的訣別之地……罷了罷了,別給人家心里添堵。
十二日,我從東京趕往廣島。去了才知道,日清和談地點已經改到馬關。搞什么名堂嘛,國家大事,弄得兒戲一般。
讓我發愁的是,旅費已經不多。
十九日,我離開廣島,步行去馬關。我在路過的森林或峽谷中練習射擊。我買了五十發子彈,途中練掉了四十五發,只保留槍膛里的五發。
我打死了一只鳥。我把鳥的腦袋給打飛了。我想,要是能把李鴻章的腦袋也打飛,那該多好。
沒等走到馬關,我就花光了所有路費。無奈之下,我把一身新衣典給當鋪,買了一件破破爛爛的窄袖和服。兩者的差價,能讓我再吃幾天飽飯。
和談已經開始,李鴻章每天都從下榻的引接寺去春帆樓,與我大日本的棟梁之臣伊藤博文和陸奧宗光商討國事,下午四點左右再回到住處。整個馬關都在議論李鴻章和清國官員,他們的行蹤毫無秘密可言。他們穿著馬戲團一樣東縫西補的衣服,打著廟會上用的陽傘,樣子很是古怪。每天都有很多人在街道上觀賞他們。
二十四日下午四點前,我趕到引接寺不遠的一個街道拐角。這里是我精心選擇的行刺地點。我事先在廁所里檢查了手槍,槍身、槍機、槍膛、子彈,都沒問題。信心也沒問題。
是日天色晴好,櫻花欲開未開,為我的刺殺行動涂抹出一片浪漫色調。
我的身前擁擠著五六排看光景的人。站在最前面的,是警察和憲兵,按大約一米一人的密度排開,不斷對人群大聲呵斥。
我終于等來了李鴻章。他坐在一頂轎子里,上半身露在外面,目光炯炯,比照片上還要犀利。我心跳加速,奮力撥開人群,沖到轎子前面,左手按住轎杠,右手緊握手槍,瞄準他的腦袋,猛然扣動扳機……
槍響之后,我在心里嘀咕一句:“看誰再敢說我沒出息!”
天不佑我!狗日的李鴻章僅僅是面部受傷。有人說,他遇刺后“立即以右手的長袖掩住傷口,并無震驚的神色”。我卻狼狽不堪。我的脖子、手臂和身體,被一擁而上的警察和憲兵五花大綁,綁得幾乎看不出衣色。
很多年后我還在后悔,他媽的怎么就開了一槍。
我做夢也沒想到,砰的一聲槍響,竟然在整個日本掀起一陣驚濤駭浪。日清兩國無條件停戰,減少清國戰爭賠款一億兩白銀。輿論為之大嘩。

我被判處無期徒刑。判刑我不在乎。我傷心的是,全國媒體都叫我“狂徒”,有的還罵我是“愛國賊”。
我委屈得大哭,哭一場又一場,至今眼淚未干。
我就是那個晚清年間最大的“賣國賊”,我叫李鴻章。安徽合肥人,號少荃。按大清國的官場禮儀,比我年長位尊的,多叫我少荃,比我年輕位卑的,都叫我李中堂。中堂是我大清官場中人對大學士的尊稱。
赴日本馬關談判那年,老夫七十三歲。
光緒二十一年二月二十三日上午八時許,老夫以全權大臣名義,率領大清國外交使團一百余人,抵達日本馬關,下榻引接寺。我本想住在船上,大清招商局的海晏輪。海晏是一艘下水多年的老商船,后來改為客船。為何坐它?你想想看,中國有句成語怎么說的?“海晏河清”嘛,保佑我們此行風平浪靜。我大清國再也經不起折騰了。可沒想到日方不同意我等住在船上。一番交涉,只好妥協。老夫這次來馬關,就是來妥協的嘛。
當天接到日方照會,說日本國以首相伊藤博文和外相陸奧宗光為全權大臣,次日下午在春帆樓舉行會談。
春帆樓是一座依山面海的旅店。店名為伊藤題寫,取意為“春日海上之帆”,看把他矯情的。這里還是日本第一家官方認可的河豚料理店。伊藤是個嘴饞的家伙,還好色。聽說春帆樓的老板娘,跟他挺那個啥。
春帆樓在老夫到達之前裝修一新。從玄關到二樓,都鋪上了地毯,樓梯還加裝了扶手。有不少貴重物品是從日本皇宮里搬來的,比如會議室內那十幾把鑲金的座椅。小樣兒,用十幾把鑲金座椅就能跟我大清比富嗎?
老夫跟伊藤這是第二次見面。第一次是光緒十年,我們在天津就朝鮮問題進行會談。我以為“老朋友”見面,伊藤能對老夫客氣些,誰知道這廝閑聊時很客氣,一個勁兒鞠躬,還時而談笑風生,可一談正事就壞了,那張驢臉難看得很。
談判很不順利。為兩國停戰事宜,怎么也談不到一塊兒去。先是日本不同意無條件停戰,后是大清不同意日本的停戰條件。反復交涉三次,毫無結果。無奈,雙方決定跳過這一環節,直接進入議和橋段。
其間,伊藤漫不經心地告訴我,日軍已經攻入臺灣。這話把老夫氣得牙疼。
老夫到死也不能忘,不敢忘,光緒二十一年二月二十八日下午四點,從春帆樓返回下榻處,在靠近引接寺的街道拐角,圍觀的人群里突然沖出一個破衣爛衫的日本浪人,一句話不說,沖著老夫的腦袋開了一槍。子彈打碎了我的老花鏡,擊中左眼下方,頓時血如泉涌,藍色官服的前胸和補子上的白色仙鶴圖,都濺滿鮮血。
局面一片混亂。轎夫嚇得呆立原地,一動不動。我端坐轎內,用右臂長袖遮住傷口,冷靜地看著對面的兇手被警察和憲兵五花大綁。
兇器是一把左輪手槍,槍膛里還剩下四發子彈。后來我要求日方把那四發子彈贈送給老夫。我要把它們傳給子孫,讓他們知道,他們的祖先為國效命,險些喪命海外。
事發之后,日本朝野陡然震蕩起來。天皇派人慰問,皇后親手制作繃帶并派來兩名護士,伊藤派軍醫前來治傷……各界人士來引接寺慰問探望,像潮水般一波一波一波,簡直要把人煩死。
各種禮品也接踵而至。最稀奇的,是一個巨大的水族箱,里邊養了七十多種海洋生物。養傷期間老夫經常逗弄那些水族,感覺挺有意思。我電告北京,“該國上下禮誼周至,不過敷衍外面”而已。
犬子李經方告訴老夫,刺殺事件讓伊藤氣急敗壞,兩次要求法庭判處兇手小山豐太郎死刑,還向裁判長暗示,將來會給他提供一份美差。可那裁判長不識抬舉,以司法獨立為由,毫無情面地拒絕了首相的指示。這讓老夫特別納悶兒,這么個小事伊藤都辦不下來,他是怎么調動軍隊打敗大清的?嗯?很奇怪嘛。
遭此事端,大清使團內部,很多人都暈頭暈腦,不知如何是好。他們暈他們的,老夫不能暈。
第二天凌晨,老夫傳下話去,讓停泊在港口內的海晏號生火,做出啟程回國姿態。經方嚇壞了,說爹呀,咱真要回國?你說這孩子傻不傻,沒有圣旨,回去就是找死嘛。我那是嚇唬日本人的。
海晏號的滾滾濃煙,很快把陸奧給誘到老夫的臥室里來了。陸奧說:“中堂身受重傷,幸未致命。中堂不幸,大清舉國之大幸。此后和款必易商辦。”這是口頭支票,老夫不置可否。陸奧見我面色不怡,趕緊送上一塊蛋糕:“請寬心養傷,中日戰事將從此止。”
老夫心中一喜,這意味著兩國將無條件停戰。
陸奧剛走,我立即吩咐經方給他留守天津的弟弟經述去電:“停戰已成,天津家眷無須南遷。”
唉,國事家事,一件件一樁樁,哪件哪樁不得老夫操心?

三月初四下午,老夫看到日方提供的停戰協議草案,才知道陸奧所說的停戰,是只停一半,臺灣不停,別處停。這廝過于狡黠。
停戰協議既已簽訂,和談隨之重啟。陸奧所說的“大清舉國之大幸”還真就有些道理,經老夫再三再四懇求,日方答應減少戰爭賠款一億兩白銀。
二十三日,《馬關條約》簽訂,老夫的“賣國”使命,隨之告一段落。
回國后,老夫把條約文本、關于談判過程的奏折和那件血色官服,都派人送到北京,我本人則居留天津養傷。
不久宮內傳來消息,說皇太后把老夫那件血色官服在寧壽宮張掛了好些日子,久久凝視并暗自垂淚。早聽說清流黨紛紛上折彈劾老夫,必欲置于死地而后快。哼哼,他們也不問問皇太后于心何忍!
我確信,是小山的那一槍救了老夫的命。
這樣說來,小山既是大清國的恩人,也是老夫的恩人。
[責任編輯 晨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