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陽

縣長老馬的老婆在去西部旅游的路上死于車禍。坊間說“升官、發財、死老婆”是中年男人的三大喜事,具體到老馬似乎另當別論。老馬的一兒一女倆孩子都在國外,五十歲剛出頭突然成了孤家寡人,一時不上不下的。
于是就有好事者給老馬說媒拉纖,最后把他跟“蓮蓬花”撮合到了一起。
蓮蓬花,本地說法,就是蓮花。
被喚作蓮蓬花的這位女人,也是本地名人,縣劇團的首席花旦。蓮蓬花唱、念、做、打俱精,而且為人潔身自好。當年想占她便宜的官員、老板以及浪蕩公子、風流同行真不少,但開開玩笑、說笑嬉鬧可以,動真格的門兒都沒有。久而久之,出淤泥而不染的名聲出來了,加上演藝圈兒愛給花旦起某某花的藝名或者綽號,蓮蓬花的名氣越來越大,前些年在民間的知名度一度蓋過書記、縣長。
紅紅火火的劇團,說不行就不行了。不行,先是表現為沒有演出、發不下工資;再接著,似乎所有人都忘了縣里還有劇團的存在。風雨飄搖了一陣子,劇團里有路子的人挖門打洞調往別處,余下的算是就地下崗、自謀生路。蓮蓬花此時已是老姑娘,除了唱戲別的什么都不會,又不愿厚著臉皮自掉身價委屈謀生。
潔身自好、自命清高、孤芳自賞等等似乎都不難,難的是家里有老爹老娘要養,自己也得吃喝。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劇團倒了,戲院白送票都少有人捧場,但是有些頭臉的公家人和私企老板,卻熱衷于在飯店包廂聽堂會戲。請專業演員來唱,唱得主家高興了會慷慨地給三五百元的小費。有沒有堂會戲,請誰來唱堂會戲,一度成為小縣城酒席規格的重要評判標準。蓮蓬花是本地第一旦角,長相好唱腔美,身份又有些傳奇色彩,故而成了熱門人選。
蓮蓬花答應了幾家飯店的邀約,但和對方約定:不提前到場,唱完就走;不敬酒,也不喝敬酒;遇有出言不遜、舉止失當的客人,自己有權立即離席而去。
縣長老馬是生于此長于此的坐地戶,以前也喜歡蓮蓬花的戲,早些年也把她當過夢中情人。拉纖人說了兩次,老馬就半推半就地答應了。蓮蓬花無根浮萍般艱難了幾年,飽經真實生活的辛酸,猶疑半個月也同意了這樁婚事。
兩人雖是正當的男婚女嫁,但身份特殊,婚事在本地轟動了很久。
都說家庭婦女嘴碎,熱衷于東家長西家短,背后說人是非,官場中人也偏愛此道,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縣城里的各種圈子,每欲加深感情、勾兌事情,必組飯局; 每組飯局,必拼酒灌酒,必酒后喋喋不休于傳閑話、吹大牛。
某次飯局,縣劇團原團長、現任文物局副書記,酒酣耳熱后開始吹牛:“蓮蓬花現在成精了哈,成了縣太爺夫人。當年我們一起考進的學員隊,整天一塊兒上下課,每天手拉手!這人啊,唉,找誰說理去……”
縣劇團原先是正科級單位,劇團垮后團長被安排了個清水衙門的副職,上面有局長、書記、副局長七八人,自己敬陪末座啥家兒都不當,報銷幾張出租車票都得觍著臉找管財務的副局長簽批,所以心里始終不爽,一沾酒就有怪話。
縣里的飯局,講級別、分階層,比如這晚的飯局參與者全是縣直幾個單位的副職。正的嚴防死守副手亂政,副手則憤憤于正職的顢頇專權、占著板凳不騰位子,都是一肚皮的不如意。副書記話音未落,就有某局副局長接話:“理就不要說了,問題是以后有錢也請不來蓮蓬花唱堂會了!”
“這種享受以后再不會有了,現在是‘賣油郎獨占花魁’。”
“老馬五十多了,占也是名義上占。”
大家嘻嘻哈哈,過完嘴癮,繼續干杯。
按說老馬是縣長,全縣的二號人物,是本地貨真價實的領導人。但是呢,老馬和書記尿不到一個壺里,老馬不服書記,你一個外來戶整天頤指氣使地瞎指揮,我不能與你同流合污。書記不鳥老馬,用人、財政、上大項目全不讓老馬摻和,自己一個人說了算。既然縣長很難參與干部的安排和升遷,所以有些老資格或自認為有強勢后臺的局委正職副職表面上尊敬老馬,心里則只把書記、組織部部長當作能主宰命運的真領導。喝了一些酒,在某種特殊場合,他們說起話來難免會對老馬不恭不敬。
縣政協副主席老牛,原先是副縣長,自認為能力、資格啥的都強于老馬,當副縣長時就憤懣于老馬的擋路和礙事。別人是背后說,老牛則當面調侃老馬和蓮蓬花:“老馬啊,看來我以后得喊你小馬了!”
“為啥?”
“為啥?當年我當文化局局長時,蓮蓬花還是個小姑娘,見了我一口一個‘牛叔叔’。你倆現在過成了一家,你說這稱呼以后咋改?”
弄得老馬惱不得笑不得,無力反駁,還無法對他發作。畢竟老牛這種無口德的副縣級干部,在縣里不多。
別人,頂多是背后過過嘴癮、逞能幾句罷了。官場從來不缺四處打探信息、通風報信、挑撥離間者。這些人的這些話,經過加減乘除、皴擦點染后陸續傳進了老馬的耳朵中。
老馬嘿嘿一笑,啥話都沒說。
一年后,老馬工作突然變動,調任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級別沒有提升,但絕對算是重用。
到了這時,那些胡亂說話、刻薄議論者,成了熱鍋上的螞蟻,紛紛忙著搞攻守同盟,忙著托關系找馬部長解釋。
老馬搖搖手,說:“以后好好工作,謹言慎行。只要好好工作,就是好干部。我能不喜歡好干部?”
老馬越是大度,那幾個家伙越是緊張,遇有干部調整的風吹草動,幾乎惶惶不可終日。
老牛倒是不在乎老馬。按正常程序,老馬提拔不了老牛,也撤不了老牛的現職。但是,老牛的大兒子是鄉鎮副書記,小兒子剛考上城建局的公務員。架不住老伴兒的嘟囔,老牛借口來市里檢查身體,“過來看看老領導,看看馬部長”。
老馬笑嘻嘻地請老牛坐在自己對面的椅子上,笑嘻嘻地泡了茶。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說到了眼下的干部隊伍建設。老馬笑嘻嘻地說:“老牛啊,你參加革命工作比我早,年齡比我大,老同志了!對黨的組織原則、干部要求自然也是了然于胸。現在從中央到市里,對干部的起碼要求是德才兼備。什么是德?口德也是德嘛!”
說完這話,老馬喊來秘書要安排中午請老牛吃飯,老牛趕緊唯唯諾諾地說自己還有事兒,不麻煩領導了,遂慌慌張張地告辭。
從市里回到縣里后,老牛一直沒有饑餓感。每到飯點,每聽到要吃飯了,總是不由自主地產生腹脹感。老牛去了各級醫院,看了各類專家,都說沒有器質性病變,都建議他戒煙限酒多運動。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