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得雄
2018年過得很不安定,雖然敘利亞戰爭在沉寂下去,但令人不解和擔心的事情還是接連不斷。人們普遍覺得,這個世界變得陌生了,有點類似于“禮崩樂壞”的感覺,美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個人的風格令世界驚詫。這說明世界大變革在加劇,迫使人們思考和行動。
這個世界怎么了?
《日本時報》2018年9月22日刊登專欄作家特德·拉爾的文章說:“特朗普并不是美國危機的根源。他是早就存在的疾病的一個癥狀。這一點很重要。”
盡管西方輿論稱他是“黑馬”“不明飛行物”,但特朗普上臺絕非偶然。英國《金融時報》網站7月17日發表了該報首席經濟評論員馬丁·沃爾夫題為《我們如何因貪婪與怨憤而丟掉了美國》的文章。他寫道:“特朗普為什么會掌權?答案是美國可能無法消除的政治失敗。特朗普掌權在一定程度上是意外,但不僅僅是意外。中國的崛起和全球化出人意料的沖擊嚴重影響了美國對自身及其全球作用的看法。一種從左至右蔓延的焦慮取代了冷戰后‘單極時刻’的狂喜情緒。”
西方政界和學界有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20世紀90年代初蘇聯瓦解后,按說頭號敵人垮了,“歷史終結了”,資本主義的經濟和政治制度據說被證明是“終極真理”了,西方應該是永久的“人間天堂”了啊。可是,為什么日子越過越糟呢?9·11恐怖襲擊、反恐戰爭、2008年的金融危機……讓西方措手不及。老百姓的感受與精英們口頭上的洋洋自得反差太大。
對政客來說,民眾的不滿和憤怒就是他們的政治資源,但他們真有靈丹妙藥嗎?美國報刊說特朗普追求的只是“短期財務回報”,并沒有長遠的治本之策。現在美國也好,西方也好,彌漫的是一股憤怒情緒,反映在政治上就形成了“戰略焦慮”。正如英國前首相布萊爾所說:“憤怒很容易,但制定戰略則很難。”
與此同時,據美國《基督教科學箴言報》網站10月11日題為《千禧一代如何擁抱社會主義價值觀》的文章說:“蓋洛普公司今年的一項民調顯示,當今美國年輕人的看法自2016年(特朗普當選之年)以來發生了轉變,對社會主義比對資本主義更有好感。”
明白了以上這個大背景,那么我們對這一年來隨意任性的特朗普的建墻、退群、貿易戰和時而讓人失望、時而又給人希望的種種言行,就不會迷惑不解了。資本主義正在被迫變革自救,新興國家也在艱難探索,人類正在經歷一個重要的過渡時期,必須自信、冷靜、謹慎地走過去,既要當心狂人的野蠻,也要防止自己的急躁。
雷曼危機十年后的疑問
2008年9月15日,有158年歷史的雷曼兄弟公司說倒就倒,從而引發了金融和經濟危機,至今整整十年了。有人說那場危機已經過去了,有人說其實并沒有過去,而且說不定一場新的危機正在迫近。
人們在反思這場危機時,首先會面對一個嚴肅的問題:政府用納稅人的錢去救銀行,說它們“大到不能倒”,而對那些還不起房貸而被趕出住房的人為什么不救?人們問:為什么不把即將破產的銀行國有化,同時讓老百姓暫緩還貸?沒有人出來回答這個問題。人們看到的是當年搖搖欲墜的銀行很快又站住了腳跟,高管們拿到的巨額獎金比危機前還多。老百姓覺得很不對頭,所以才引發了“占領華爾街”運動。
英國《金融時報》網站9月14日題為《金融危機十年祭》的文章說:“千百萬的人丟了工作和房產,十年后,雖然經濟增長已經恢復,但是人們才開始覺察到金融危機帶來的深層次后果。這些后果包括,危機引發了對自由民主制度、自由市場和全球化的反彈。日益高漲的民粹主義和保護主義,不僅會破壞各國在防范金融危機方面取得的進展,還威脅到西方政治和經濟制度,這是在十年前幾乎無人預見到的。”確實,如果要找一找當前西方,尤其是美國的民族主義、民粹主義、貿易保護主義等的源頭,都可以從資本主義的金融化中找到答案。
2018年美國領導人發表了兩個引人注目的講話。一個是特朗普9月25日在聯合國大會的講話。另一個是副總統邁克·彭斯10月4日在哈得孫研究所的講話。特朗普說:“美國要由美國人治理。我們拒絕全球主義意識形態,我們擁抱愛國主義思想。”
不知特朗普有沒有想到:他講話站的講臺,正是美國前總統富蘭克林·羅斯福等人鑒于兩次世界大戰慘痛的教訓而苦心設計出來的世界組織,《聯合國憲章》的宗旨第一句話即為“維持國際和平及安全……”這個理念還可上溯到“一戰”時的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特朗普掛在嘴邊的“美國優先”,說說也無妨,但說的時候,是否想到別的國家也會以本國為優先呢?大家都要優先,是否需要一個像聯合國這樣的組織來討論和協調呢?
彭斯10月4日的講話是沖著中國來的,有人形容它是“新冷戰宣言”,實在不值得一駁。他假設了一個可怕的敵人,還說這個“敵人”是由于他們的仁慈而養大的。中國的發展一是靠美國的好心;二是靠偷美國的技術。不知彭斯有沒有想過:為什么中國高速發展,而其他很多國家,尤其是那些幾乎全盤西化的國家發展不盡如人意、甚至很差呢?
美國國務卿邁克·蓬佩奧6月在底特律經濟俱樂部承認:“坦率地說,今天有一些最成功的經濟體還沒有接受我們的模式,但我有自信它們會接受的。”這話的意思很清楚:我是主流,你們都得跟我來。他說此話的當口,正是美聯儲加息的時候。為了救大銀行,美聯儲的“量化寬松”達到了天文數字,很多國家借了大量以美元計價的債務,經濟一時生機勃勃。現在利率上調,還債成本上升,美元回流美國,造成了一些發展中國家的金融危機。這就是所謂周期性的“剪羊毛”。美國模式是福是禍,各國都心知肚明。
“一戰”結束百年的警示
2018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一百周年。11月11日,70位世界各國領導人冒雨在巴黎凱旋門前集會,舉行了莊嚴的典禮。1914年到1918年的戰爭中,至少約1000萬名軍人陣亡,平民的犧牲難以計數,這是人類當時在歡呼現代文明和長久和平的時候似乎突然發生的浩劫。
法國姑娘丹妮絲·布萊在這一天寫給在前線的未婚夫皮埃爾·福特的信中說:“……我高興得痛哭流涕。”據回憶錄說,當“一戰”開始的時候,歐洲各國洋溢著愛國主義、英雄主義、浪漫主義的情緒,熱血沸騰的出征青年以為是去度一個短暫的假日,街頭的人們向他們投擲鮮花。他們哪里想到迎接他們的是現代科學剛剛發明的機關槍和毒氣彈?作家傷心地寫道:“歐洲斷送了整整一代年輕人……”
2018年西方的紀念報道,似乎有意回避一個尖銳的問題:這場戰爭為什么會爆發?巴黎蒙田研究所高級顧問多米尼克·莫伊西11月23日在世界報業辛迪加網站發表文章說:“歐洲領導人的漫不經心、極度自滿和極端固執,導致他們的國家在20世紀遭受了兩場毀滅性的戰爭。隨著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再度在西方興盛,爆發另一場大規模沖突的風險正在迅速增加。”
莫伊西提醒大家當心眼前的危險,是很敏銳的。主導這次紀念活動的法國總統埃馬紐埃爾·馬克龍在凱旋門前說:“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截然相反。民族主義是對愛國主義的背叛。如果說‘我們的利益至上,不管他人會發生什么’,那是在抹殺一個國家能夠擁有的最珍貴的東西,抹殺一個國家得以存在、變得偉大和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它的道德價值。”
馬克龍話音剛落,西方媒體馬上竊笑,你是在說誰呢?那位口口聲聲自己的國家優先的人聽了會高興嗎?特朗普隨后缺席了巴黎“世界和平論壇”。
當前,無論是美國,還是西方其他國家,彌漫著民族主義、民粹主義。英國巴斯大學比較政治學榮休教授羅杰·伊特韋爾在電子郵件中指出:導致世界大戰爆發的民族主義趨勢與當今世界的民族主義浪潮沒有什么區別,都可稱之為“民族民粹主義”或“右翼民族主義”。就在他寫這個電子郵件的前幾天,特朗普明確地說:“我是個民族主義者。”
美國《外交政策》雙月刊網站11月9日發表題為《美國似曾相識的一戰場景》的文章說:“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恐怖催生了克服美國本土主義和民族主義沖動的努力——實際上是依照美國的模樣從根本上重塑世界,以免世界大戰再次發生。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宣布了一個與威爾遜總統的設想具有相同的理想主義色彩的概念……”聯合國就此誕生,如果他們的后任另有想法,自當三思而后行。
辯證看待亂象和危局
我們要辯證地看待當今世界大變革中的亂象和危局,世界并非一團漆黑。全球大部分地區是和平的,貧困人口正在大幅減少,中產階層也在快速擴大,恐怖主義造成的傷亡遠比交通事故要少。更重要的是,高科技的迅猛發展正在蓄積讓生產力爆發的能量,而生產力的大發展將是社會變革的根本條件。物質的極大豐富有利于公正與善良的理念深入人心。正確應對亂象和危局有可能帶來好的結果。
法國國際關系與戰略研究所網站2018年10月3日發表副所長茜爾維·馬特利題為《美中貿易戰會有哪些后果?》的文章說:“人類都面臨著兩個重大挑戰:不平等問題和氣候變化問題。我們在貿易戰的背景下能夠提出的問題是:我們如何能夠認識并納入這兩大挑戰,從而提供一種方案最終保證人類的繼續生存。”
資本主義世界存在的棘手問題,不要怪到中國頭上。美國《華爾街日報》10月19日刊登美國外交學會會長理查德·哈斯題為《美中關系危機》的文章講了公道話:“美國必須整頓本國秩序。美國的醫保危機、日益老化的基礎設施、質量很差的公立學校、急劇增加的債務和捉襟見肘的移民政策并不是中國造成的。”他還說:“世界要想應對下一次金融危機,在應對氣候變化方面取得進展,改革世貿組織,并制定網絡空間規則,中美合作必不可少。”
盡管美國有人發出“新冷戰”的喧囂,但理性的聲音也不少。提倡“軟實力”概念的約瑟夫·奈主張中美“合作競爭”。哈佛大學教授達尼·羅德里克指出,“必須承認不同經濟模式的好處,比如中國的經濟模式”。哈佛大學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說中美關系只是需要定義一個新戰略概念,他提到有人曾提出的“安全多樣的世界”。
美國智庫蘭德公司2018年5月提出一份題為《中國與國際秩序》的研究報告,開頭就說:“今后,中國要么干脆加入美國領導的秩序,要么會成為非常積極的修正主義者。最可能出現的結果是這兩種極端情況的中間局面。中國既不會成為全球秩序的朋友,也不會成為它的敵人,美國將不得不管控由此產生的復雜問題。”
年屆歲末,由美方制片人蒙代爾、著名導演柯文思拍攝的有利于中美兩國人民互相了解的紀錄片《善良的天使》上映,片末一位在中國工作和生活得頗滿意的美國人說,“我有一個美國夢,但是由‘中國造’(made in China)”,贏得了一片掌聲。這掌聲給太平洋兩岸和世界的人們帶來希望。
(摘自2018年12月24日《參考消息》。作者為新華社世界問題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