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名



在徐悲鴻紀念館一間復原的徐悲鴻故居畫室里,有一張徐悲鴻生前沒有畫完的油畫,畫中人物是中國現代文化的兩位巨人——魯迅與瞿秋白(圖1)。
徐悲鴻紀念館館長廖靜文生前不止一次地講述過:“《魯迅與瞿秋白》是悲鴻1950年就開始著手創作的一幅油畫,因為十分敬重魯迅與瞿秋白,所以徐悲鴻非常想畫。可是他當時身體一直非常不好,高血壓很厲害,讓他無法安心作畫。他還擔任著新中國中央美術學院院長的職務,工作十分繁重,也使他根本沒有多少時間作畫。他雖然始終沒有停下畫筆,但大多都是素描和國畫,他已經有整整十年沒有創作過一張完整的油畫作品了。他說他生命中最好的油畫都還沒找回來,他哪里還有心情再畫呢,他跟我講這話的時候,聲音很悲哀的。他還對我說,他年紀大了,身體還有病,要畫出大幅油畫也很不容易。為了完成這幅構思多年的大畫,悲鴻還專門向瞿秋白夫人楊之華、魯迅夫人許廣平和魯迅的弟弟周建人小心求證,對魯迅和瞿秋白的衣著、性格、表情及生活習慣動作等做詳細了解,畫了多幅素描草稿,但因身體原因,油畫沒有完成。”
1953年9月26日,噩耗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突然而至,因突發腦溢血,徐悲鴻倒在新中國中央美術學院院長的工作崗位上,享年58歲。天妒英才,隨著徐悲鴻的英年早逝,《魯迅與瞿秋白》這幅他一直想畫完,也已整整畫了3年的油畫盡成了未竟之作,也成了徐悲鴻留下太多的遺憾之一(圖2)。
當我們把目光凝注在白色畫布上已經用明快的線條粗粗地勾勒出基本輪廓的《魯迅與瞿秋白》,雖是未竟之作,但我們還是十分清晰地捕捉到兩位身穿長衫、一根煙、一枝筆、瘦弱而堅強的文化巨人眉下眼神間憂國憂民的靈魂,在失望中尋找希望并看見希望的堅毅。瞿秋白說過我本是一個半吊子的“文人”而已,直到最后還是“文人積習未除”的。魯迅說過只要能培一朵花,就不妨做做會朽的腐草。
瞿秋白與魯迅有著很深的交往。瞿秋白曾到魯迅家中避難,魯迅也嘆服于瞿秋白對自己雜文的評價,把瞿秋白當作生平知己,題贈瞿秋白“人生得一知已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魯迅與瞿秋白這一對人生知己,這對外表文弱然卻無絲毫的奴顏和媚骨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在中國“烈風猛雨”的時代,用文藝的威武喚醒民眾的靈魂,扛起民族精神的火炬,吹晌人民奮進的號角,振臂疾呼,沖鋒陷陣。
時間似乎凝固在徐悲鴻作畫的瞬間,兩位穿長衫的文化人,栩栩在徐悲鴻畫筆之下游走的線條,目光平和而憂郁,簡單而深邃……
上個世紀30年代,在上海,徐悲鴻、魯迅、瞿秋白、郁達夫等有過結識交往。
十分推崇魯迅的徐悲鴻親筆譽錄魯迅的名言“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貼在國立北平藝專學校教學樓的大廳內,后又親筆錄寫作為座右銘一直掛于自家書房中,時時自勵,與自己朝夕相伴(圖3)。這與徐悲鴻早年南京傅厚崗居所“危巢”中懸掛的字聯“獨持偏見,一意孤行”前后相應,既是他“出污泥而不染”的執拗個性的寫照,也是他“襟懷孺子牛”的寬闊胸懷表白。1953年周恩來參觀徐悲鴻遺作展時,站在這副對聯前說:“徐悲鴻便有這種精神。”(圖4)
“人愛自己的歷史,比鳥愛自己的翅膀更厲害,請勿撕破我的歷史。”瞿秋白的一生暫短卻震撼,他的高節和儒雅從容給世人留下一個未曾遠去又值得深思的背影。徐悲鴻對瞿秋白的崇敬之情延續到他的家人,每年清明節,廖靜文及兒子徐慶平都會去八寶山的墓地給徐悲鴻和瞿秋白掃墓。
“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真正的大師都是孤獨的,晚年的徐悲鴻要畫出孤獨與對孤獨的欣賞,是否也蘊含著渴望被理解的初衷?
妻子廖靜文在悲痛中下定決心,要用自己的后半生,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為丈夫了卻生前的遺愿,同時要讓更多的人欣賞到丈夫的作品,了解丈夫不平凡的一生。她想替丈夫完成《魯迅與瞿秋白》這幅油畫畫作,但苦于找不到合適的人選,自己不能親手替他工作,徐悲鴻的學生雖然很多,但遺憾的是沒有一個學生能代替他或是敢代替他的工作。直到上個世紀90年代初期,廖靜文再三權衡之后,決定找徐悲鴻的學生蔡亮來完成這幅油畫。
蔡亮是徐悲鴻的高足,很受徐悲鴻賞識。1950年春蔡亮從重慶跑到北京想報考中央美術學院,他拿著自己的一些速寫跑到徐悲鴻東受祿的家里,其扎實過硬的速寫功力被惜才如命的徐悲鴻一眼相中,故而順利錄取,從此在教室和徐悲鴻家里,蔡亮都會受到徐悲鴻的親自教誨。而蔡亮也不負徐悲鴻的厚愛與期望,聰明好學,其素描及藝術造詣是被大家公認的有才氣。1950年徐悲鴻創作油畫《毛主席在人民中》,畫中的小警衛員就是以蔡亮為模特兒的。
為什么要請蔡亮,廖靜文說:“悲鴻很看中蔡亮,說他畫得很好,腦子靈活又有才氣。悲鴻畫畫的時候,有時也會讓蔡亮打打下手。1953年,悲鴻創作《魯迅與瞿秋白》,需要放大畫稿到畫布上去,因為身體不好,于是讓蔡亮周末到家里幫他放大畫稿。現在館里這幅悲鴻沒能完成的遺作《魯迅與瞿秋白》,白色畫布上用木炭條勾畫的線稿,就是當年蔡亮幫助悲鴻放大的。”
正是因為徐悲鴻對蔡亮的賞識和信任,廖靜文才作出讓蔡亮補畫的決定。
蔡亮因“文化大革命”中受到迫害,先是被下放到陜西后回到浙江美術學院。當得知廖靜文的心愿后,雖然忐忑,但還是應允了師母廖靜文的邀請,答應退休后來京完成。不幸的是,第二年他因心臟病去逝。
把《魯迅與瞿秋白》這幅畫畫完,成了徐悲鴻未能了卻的一個遺愿,幫助丈夫完成這個遺愿,卻也成了廖靜文這一生未能了卻的一個心愿。
凝固在徐悲鴻草圖上的素描底稿《魯迅與瞿秋白》,穿過了一場又一場的政治風暴,至今原封不動地保留在徐悲鴻紀念館。而那幅畫板上沒有完成的油畫,和畫板邊上釘著的魯迅與瞿秋白的照片及畫稿旁徐悲鴻的親筆字條都值得我們去深思。
仔細想想,未畫完的畫,比畫完的畫,有時會更讓人回味。
(責任編輯:牧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