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始奠之時,造物主賜中國四大河,其一落在廣東,名珠江。也許上天情有獨鐘,讓其發(fā)軔于滇黔,曲折于湘桂,流域地處溫帶亞熱帶,多錦山繡谷,雨水又足,因此珠江顯得分外嫵媚,鐘靈毓秀。連名也惹人愛憐:珠江,珠子的河!
人類離不開水,廣東更然。據(jù)說廣州古稱番禺,番禺始作舟;又說番禺者,盤古也,可見粵人跟水交道之久。廣州漸成繁華商埠,世稱綠色的絲綢之路。近人研究人文,發(fā)現(xiàn)嶺南風土民俗,宗教文化,衣食住行,花鳥男女……跟水都是大有干系。某文人說及文藝風格,南方不像北方的“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而是“梨花春帶雨,路過青衫濕”。某一評者概而言之,廣東文化者,水文化也。
姑勿論中肯與否,粵人名字多是與水連構,卻是事實:水生,水來,水興,水旺;水蓮,水蘭,水英,水芳……把大量的水引進詞匯,怕也是粵人創(chuàng)舉。比方帥氣說作“威水”,亮說作“水”。“靈水”為之聰敏,“靜水”為之文靜。財源廣進說“豬籠入水”,能辨是非謂“心水很清”。還有“水貨”“水蟹”“下水”“食水”……或褒或貶,有形有神,都是耐人尋味的水句子水詞兒,寫到書里要濕透紙背的。至于粵語方言,也是水分甚足,男的渾厚,女的嬌憨,儼然洗過濯過。搓過捏過,滴溜溜,清泠泠,要干澀也難。所以嶺南多名伶:薛覺先,紅線女,新馬仔,任姐……都是唱得旱天起云色,枯井泛春潮的大老倌。馬師曾經(jīng)因失聲而創(chuàng)“乞兒腔”,一曲關漢卿的《銅豌豆》,丁丁鏘鏘,繞梁揭瓦,人說那銅豆兒用水淬過的。
北人初來甫到,車過五嶺,小北江山明水碧,黃河兩岸的滾滾黃塵不復見,長江上下的寥廓江天也不復見。滿眼的青綠翠黛拂不去,滿耳的嶺南軟語堵不住。“先生早晨”,“同志唔該”,“小姐您好”……地或城鄉(xiāng),時或晨昏,每能遇一把二胡,半根短笛,賞心怡神的廣東音樂響起,就無論《平湖秋月》《賽龍奪錦》《魚游春水》。皆隨如絲如縷的水氣蕩漾開去,飄逸空中,讓人吸進鼻子,融入茶杯,啜下肚去。
粵人愛茶。跟學生早讀早操一樣,清早必是上茶樓。不分男女老幼、士農(nóng)工商,貧富尊卑,一壺又一壺沏,一杯接一杯飲,也不擔心浸沒五臟六腑。潮汕地區(qū)更為講究,茶壺拳頭般大,茶杯指頭般小。三五知己圍坐一茶桌,一人一杯淺呷、輕嘗、慢咽,連續(xù)不斷。那茶紅得發(fā)紫,濃如膠汁。主人兩手相互交替不停,揮灑自如地“高沖”“低斟”,什么“關公巡城”,“韓信點兵”,程序分明,不能亂套的。這就是“功夫茶”。有了茶的經(jīng)典,茶的歌冊。茶君子,茶博士,茶仙茶圣茶鬼茶妖,也應運而生。
喝了大半天,任牛飲也夠了吧?否。到午晚兩頓,要先來碗芥菜湯、蓮藕湯之類,均水汪汪一片。差不多將寢,還忘不了再上綠豆糖水。或到街上鋪子,買碗牛骨湯,茅根竹蔗水。
從前還有水上一族,稱疍家,更是托命于水。把水面當作土地,以舟舶為家園。浮家泛宅,萍蹤浪跡。父精流于江之頭,母血淌于水之湄兮。生孩子時,翻江倒海,驚濤裂岸,小精靈仿佛弄潮而來。唱著咸水歌,男必唱“妹呀喂”,女必答“哥呀咧”,愛情就要踏浪而去。四月清明,洲渚鷗飛,船上擺了犧牲,低的香,高的燭,男人面浪而跪——這就是疍家在拜祭祖墳。既然水中生,也就水中死,質(zhì)本水來還水去。浪頭既是搖籃,也是墳頭。亙古不廢的江和海,永遠流動的生和死。
珠江平原更值得大書一筆。河網(wǎng)地帶,被切成一塊塊小綠洲,綠洲為河涌縈繞,像鑲上青羅帶。稻田、菜畦、蕉叢、蔗林,綠也無涯。農(nóng)舍前后,阡陌左右,總有大魚塘,數(shù)畝,十數(shù)畝,數(shù)十畝不等,塘基遍植桑樹,葉大而透明。桑葉喂蠶,蠶屎喂魚,魚屎肥塘。待到秋冬,蠶結繭,魚賣去,桑砍了,農(nóng)人把塘泥覆蓋桑茬,新一輪循環(huán)又告開始。這就是順德、中山一帶的桑基魚塘,人類稼穡史上無與倫比的杰作。
一切都詩意盎然。常常,在魚塘河涌,猛扎起一個青皮后生仔。另一頭有女子款款過來,都是細皮白肉好眉好貌,典型的威仔靚女。男的狡黠一笑,開口就是“妹妹你大膽朝前走哇——”他想模仿大西北歌王,也唱個飛沙走石,摧樹折草,可惜任他捏扁鼻子扯直喉嚨,也吼不出那份黃塵嗆成的嘶啞。那女覺得滑稽,一陣大笑,回唱道:“請跟我來——”“來”個長長的拖腔,不想休止,欲斷還續(xù)。剎那間人不見了歌聲遠去,甘蔗林的小路,被唱得濕漉漉的……
沒有辦法,上帝寵愛珠江,珠江滋潤廣東,注定這樣的柔情如水。是不是太輕淺,也太甜膩?不呢!據(jù)說上帝對人既仁愛,又殘酷,送你一河歡樂,也送你一河血淚。林黛玉轉(zhuǎn)世投胎,也是還淚來的。本世紀(指20世紀,編者注)初,1915年,歲稱乙卯,廣東就大難臨頭。四月間,廣東連場大雨,三江暴漲,沖決堤圍。到五月端陽,地坍山崩,大野流漿,珠江三角洲成澤國。作為省城廣州,一時間通衢流柴、間巷撐船,被浸七日七夜……
這還不算。誰也想不到,會有火災從濁浪中沖霄而起。數(shù)千雜貨鋪一齊被焚,又燒著了珠江上的連環(huán)船。火乘水勢,水助火威,竟從河北燒到河南。人道水火均無牙老虎,兩虎肆虐,無遮無攔,浩劫中的廣州人,下面水浸,上面火燒,燒不完浸完,浸不死燒死。不知道什么是水深火熱,這就是水深火熱。不曉得什么是世界末日,這就是世界末日!
老百姓明白,這并非珠江的罪過。歷代統(tǒng)治者只識掠地奪城,哪顧人民死活?根本沒有水利設施。是解放了,珠江才有一份安寧的日子。經(jīng)過幾十年的艱苦奮斗,啣石結草,又經(jīng)開放改革,引進現(xiàn)代化,高科技,珠江終于迎來了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據(jù)我所知,三角洲的堤圍可以抗衡百年一遇的大洪水,廣州則三百年內(nèi)固若金湯。
不錯,天地有道,珠江才有道;時代識寶,珠江才獻寶。廣東人歷來就信奉“水為財”,現(xiàn)在可以面對源源不絕的珠江水,一泓一泓,一寸一寸,一滴一滴地打扮、裝點和創(chuàng)造了,在其上游的山區(qū),山民視水如知己,怎也要留水多住些日子,多走些地方,于是就給她安排了寬敞的水庫、山塘,筆直的引水渠,奇麗的反虹吸。還自上而下蓋了不少別致的小水電站,像長藤結瓜一般。到夜晚華燈萬盞,自下而上,分不清哪是電燈,哪是星星。
有單家獨屋者,住山腰嶺上,索性自建電站。別看溪小水淺,壘幾石筑壩,傍晚把閘板一拉,電燈就由黃轉(zhuǎn)白,廳里房里,廚里廁里,豬舍雞塒,明晃晃的一齊亮著了。老婆子接上電飯鍋的電源老頭子按下電視機的開關。路燈高掛禾草棚的頂梢,為的是送客柴扉外,好上青石徑。也不必關起閘,蓄水流完,電盡燈熄,也該睡覺了,趁明兒誰去浣衣洗菜,順手把閘帶上就是,輕松得跟堵田缺一樣。
這自然是怡情的一幅小品。整個珠江流域才是一幅長卷的《清明上河圖》。廣深珠沿線,一河兩岸,別說回腸蕩氣的大水網(wǎng)大電網(wǎng),就說那些新建筑,有些作賓館,有些開酒店,有些是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半攬青山半抱水,實在是逗人流連。有的把艘廢船,涂紅抹綠,張燈結彩,霓虹燈打上什么“天天漁港”“海上明珠”“水晶宮”“龍世界”的招牌,就半船香氣半船霧,招來絡繹食客。有個叫鐘華生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靠水發(fā)了大財,建起了農(nóng)民度假村,建起了農(nóng)民“好景門”,他有三句名言:“住水邊,食水鮮,玩水面”,使海內(nèi)外投資者慕名而來,生意旺極了。
一個“住”,一個“吃”,一個“玩”,可說盡得水的精義,從中也活畫出粵人的生活方式和價值取向。實際上,水靈人杰,出了多少靠水成功的風流俊彥?打水球可組成幾個國家隊,賽龍舟力奪數(shù)屆國際杯。陳肖霞為一代跳水皇后,譚良德是十足跳水明星。榕江少年孫淑偉,比水花大不了點點,一跳而震動巴塞羅那。洛杉磯奧運會上,體育健兒戰(zhàn)績不俗,外國人找出秘密是他們飲用了“健力寶”,驚呼“中國魔水”了不起,一時傳為佳話。
還有不少玩水的名堂。水上音樂會,水上明星夜,像應時鮮花,一年四季,姹紫嫣紅。那些大大小小的音樂噴泉,拱北的,佛山的,園中院的,華彩灼而漣漪起,銀柱躍而樂韻生。說不清水簾頓挫一燕語,珠屏抑揚幾鶯啼。看客聽官早已醉了,兀自還叫珠江啤,麒麟泉,鳳凰茶,霧籠珠水月籠紗,誰舍得說個夠字?
瞧,這珠江竟翻出五味之甜酸香軟滑,五色之紅黃青藍紫,五聲之宮商角徵羽——噢,那個鐘華生又出妙語:“今日借君一杯水,明日還君一桶油”,杯水桶油,水何價也?竟就集天下之財,又建一座海濱新城,曰“金海岸”。然后“攜水”(注意,水者,錢也)北上白洋淀,來個南水濟幽燕。珠海市市長梁廣大,更是水做的骨肉,龍生的膽識,辟東區(qū)統(tǒng)伶仃洋以興百島,設西區(qū)建高欄港而通五洲。風生水起,一活百活。有詞人把酒游珠江,為粵人的以水為財,以水為美,以水為樂,使嶺南日也多嬌,夜也多嬌,不禁詩興大發(fā),仿前人作“憶江南”一首:“廣東好,百業(yè)水為魂。日出珠江金鍍水,月照珠江水如銀。美哉特區(qū)人!”引錄于此,以結《珠江水記》。
楊干華簡介:
廣東信宜人。曾為中、小學民辦教師、信宜市粵劇團編劇、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文學院專業(yè)作家、《作品》雜志主編。為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天堂眾生錄》、中短篇小說集《社會名流》等。獲廣東省第四屆魯迅文藝獎、廣東省長篇小說大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