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明潔
提起“南園”,蘇州人就想到南園賓館。作為曾經的蘇州市國賓館,南園賓館接待了無數來蘇州的黨和國家領導人、外國首腦、社會名流……其實,南園的范圍要比南園賓館大多了,這片土地上曾經的名人雅客、風流逸事沉淀在歷史里,待人發掘。讓我們收回投向詩和遠方的目光,專注于南園的前世今生。
一
清代的沈復(1763—1832)在《浮生六記》的“閑情記趣”中提到:“蘇城有南園、北園二處”,這二處是蘇州人賞油菜花的絕佳去處,“是時風和日麗,遍地黃金,青衫紅袖,越陌度阡,蝶蜂亂飛,令人不飲自醉”,美景引得沈復和朋友們計劃著出游??上С悄侠渎洌翱酂o酒家小飲”。初春氣溫尚寒,若攜帶食盒而往,菜冷酒涼,影響食欲,沈復和朋友們頗為無奈。他的妻子蕓娘心思慧巧,笑曰:“明日但各出杖頭錢,我自擔爐火來?!迸笥褌冏吆?,蕓娘告訴疑惑的夫君,說她見街頭賣餛飩的擔子鍋灶齊備,可以利用,早就存了心思。只要先行烹調端整,到時借了餛飩擔子下鍋熱熱即可,就是溫酒煮茶熬粥,也可用砂罐懸于行灶之上,一舉數得。此法沈復“鼓掌稱善”,次日,游伴們也是“眾皆嘆服”,而且看花游人“莫不羨為奇想”。因為有茶酒助興,一行人在柳蔭下賞花行樂一整天,至紅日西頹始歸。
由這則筆記,沈復、蕓娘成為士人艷羨的神仙佳侶。沈復這樣的文人歷史上多了去了,可蕓娘這樣知情解意、能將普通日子過成詩的女子卻是鳳毛麟角,可遇而不可求。也由這則筆記,我們知道南園的油菜花盛名由來已久。
到民國時期,南園仍舊是市民郊游的首選地。費孝通在他18歲時寫的《南園》一文里,就認定南園是蘇州最有趣的地方,特別是春天菜花開的時候。南園在他筆下是一個“城里的鄉下”,好就好在一年四季白相不完,天天有景致。
“南園”之稱由來已久,一是指古城東南角的一片農田。據說元末張士誠占據蘇州時,開墾南園、北園二塊荒地,種植糧食作物。待到朱元璋圍困蘇州城時,張士誠便是憑了這二處田地的產出,抵抗了很長時間。二是指這片農田附近的深宅大院?!秴强D經續記》載:“南園之興,自廣陵王元璙帥中吳,好治林圃?!蹦蠄@占地極廣,甲第連云。五代十國時吳越的錢元璙去國后,此園不毀,南園成為士人郊游之地。明代著名詩人高啟有詩云:“請看當年廣陵王,雙旌六纛多輝光……園中歡游恐遲暮,美人能歌客能賦。車馬春風日日來,楊花吹滿城南路……”南園當年可是人們趨之若鶩的網紅景點!北宋詩人王禹偁任長洲縣令時曾詩云:“天子優賢似有唐,鑒湖恩賜賀知章,他年我若功成后,乞取南園作醉鄉”。能被他當做夢想中的歸隱地,可見南園名氣之盛。文人雅士們向往的南園,美麗了千年,風流了千年。
南園最著名的宅地,可能就數文廟了。北宋名臣范仲淹任蘇州知州時,曾購南園一角擬建住宅,風水先生說此地“必踵生公卿”,范仲淹聽后大喜,說:“吾家有其貴,孰若天下之士咸教育此,貴將無已?”即捐建文廟,并上奏皇帝請建府學,從此“天下有學吳郡始”。景佑二年建成后,有人以為府學太大,范公曰:“吾恐異時患其隘耳”。果不其然,到元佑年間,范仲淹之子范純禮就奏請朝廷拓建府學,比初創時擴大了兩倍。其后歷經各朝的修建,府學規模越來越大。應了風水先生的預言,蘇州學子人才輩出,而狀元也成了“蘇州特產”。
斗轉星移,歲月變遷,當年的富貴繁華已隨風消散。蘇州民間依舊以為南園是個大概念,費孝通就寫道:“從十全街南面起(地圖上向下看),一直到城墻,這一塊大大的區域,就叫做南園?!卑巳缃竦奈膹R、滄浪亭、工人文化宮、蘇州中學、南園賓館等一大片地區。
二
到了近代,南園機緣巧合地與民國第一號人物蔣介石發生了聯系。1927年,為了迎娶宋美齡,蔣介石登報申明與原妻妾離婚。作為蔣緯國養母的二夫人姚冶誠如何處置頗費思量,蔣介石安排她帶著蔣緯國先回其老家蘇州,暫居親信吳忠信宅中。之后買下南園地塊上十全街南側一塊農田,造了一座三層三開間的青磚洋房,1929年落成,取名“麗夕閣”,門牌為蔡貞坊七號,供她們母子居住。今天,還能在南園賓館里見到這棟樓。進主樓先要登四級臺階,底層大門凹進,三面環廊。一樓居中是大客廳,東廂是蔣緯國書房兼賓客接待室,西廂是西餐廳和食品室,二樓東西廂是姚氏和蔣緯國的臥室,三樓為儲藏室。樓房所用磚瓦、內裝地板和護墻板都精工細作,造價不菲,可見蔣介石對這座宅邸的重視。之前,蔣緯國已在蘇州東吳大學附屬中學初中部讀書。搬進麗夕閣后,他每日走讀于麗夕閣與學校之間。而姚氏在左鄰右舍的印象中,是個皮膚白皙、體態豐腴、待人和氣的福太太。這二位并沒有依仗著蔣家的權勢在蘇州橫行霸道,倒是十分低調,只有門口站崗的蘇州警察局警員透露出這里的不平常。
蔣緯國在附中讀書期間,學名“建鎬”,這是蔣介石為紀念祖產豐鎬房鹽棧給起的(蔣經國名為“建豐”),可能也有不事聲張的意思吧,但坊間還是傳開了蔣介石兒子到東吳讀書的消息。蔣緯國沒有紈绔子弟的驕奢之氣,只是比較調皮,學業中等,愛好體育,愛交朋友。中學畢業,懷著報效國家的熱情,他去考了中央陸軍軍官學校,卻因為扁桃腺手術而作罷,只能繼續求學,多方權衡后選擇了到蘇州東吳大學理學院就讀物理系,后又進文學院修政治。1936年,經蔣介石安排,還未畢業的蔣緯國進入德國山地兵團學習軍事,從此離開了蘇州。從11歲遷居蘇州到弱冠之年出國的十年中,蔣緯國從小小少年變成為英姿勃發的青年。在蘇州、在南園的生活成為他一生魂牽夢縈的記憶。他在與蘇州故友舊朋的來往書信中寫道:“一別半世紀于茲,一峽之隔如海天之遙……時興企念”;他到老都保持著“鄉音”,能用蘇州話唱《上海灘》;他念念不忘要回蘇州看看,時常對家人念叨麗夕閣的布局,導致他去世后夫人邱愛倫來到蘇州參訪時對麗夕閣當年的細節都了然于心。
因著與權貴們若即若離的關系,南園不會太冷落,同時又能保持清凈,就像那些自甘寂寞的隱居名士一般。
三
民國時期的蘇州,進可榮登南京權力中心、退可悠游山林,是政壇耆宿隱居的絕佳之地。蔣介石將蔣緯國安排在蘇州,想必也有類似的考慮。麗夕閣附近、今天南園賓館西北隅的“灌木樓”(又名“觀木樓”),就是同盟會元老何亞農引退后的居所。
何亞農,山西人,原名何澄,與孫中山同時代,1905年即在日本加入了同盟會。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他協助陳其美光復上海,成為滬軍高級將領之一。后來陳其美遇刺身亡,滬軍被解散,何亞農心灰意冷,決意回妻子老家蘇州居住。妻子王季山也是名門之后,是振華女學創辦人王謝長達的三女。他在岳父家附近買地建房,因循主樓之名“灌木樓”而自稱“灌木樓主”。樓前灌木葳蕤,賞心悅目,旁有東齋、西齋,二女兒何澤慧及其夫婿錢三強曾居住過。

何亞農出身于山西望族,自幼浸染士大夫習氣,酷愛字畫金石。定居蘇州后,更是將這份愛好發揮到極致,收藏盛名遠傳。何亞農后來更將百步之遙的網師園買下,在園中結社雅集,做了個真正的名士。他喜與當時的文人墨客交往,跟吳湖帆、葉恭綽、彭恭甫等往來酬酢,賞鑒書畫,曬曬收藏。其中,他與張大千、張善孖昆仲的交往最令人稱道。何亞農買下網師園時,順帶接收了這兩位大名鼎鼎的房客,三人品評書畫,頗為投契,全無房東房客之分。張善孖別號“虎癡”,在園中放養老虎,名喚“虎兒”。何亞農作為房東,尊重張氏兄弟,甚至“虎兒”病逝,還允許張家兄弟立碑紀念。我們如今還能立在網師園這塊“虎兒碑”前,遙想當年他們的灑脫不羈。
在蘇州居住了20余年后,何亞農去北平。張大千當時租住頤和園,兩人還曾相見甚歡。不料何亞農未久即因病客死北京,令人唏噓。1950年,何家子女將網師園獻給國家。一代名士的故事似乎到此結束了。
1956年,南園飯店整修灌木樓時,從浴間壁板后面發現一閣樓,內里裝滿書畫、青銅器、瓷器、古墨、名硯等珍貴文物。何亞農珍藏的這批文物,轟動了蘇州,蘇州文管會主任謝孝思帶人前來接收,同時蘇州市政府通知何亞農的子女何澤慧、何澤瑛。何家子女當即表示全部捐獻給國家。1959年蘇州博物館建館后,何家的這批文物和古籍圖書被劃歸蘇州博物館整理保管,其中包含了明沈周花鳥冊,祝允明行草唐詩七絕卷,陳洪綬、嚴湛、李畹生為何天章作行樂圖卷,宋拓麓山寺碑帖,元趙孟頫臨蘭亭冊等文物。蘇博最早的國寶級文物來源之一就是何家的捐贈。蘇州博物館因著這批文物,藏品的數量和品級都上了一個臺階。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藏品中的一批寶墨。清朝文人繼承了前代收藏文房用具的傳統,墨與書香文韻相聯結,令它成為風雅之首選。親自參與設計,聘請名家制作成套寶墨,成為當時的風尚。經鑒定,何亞農的這批藏墨之珍貴在全國都是數一數二的。
1980年代,何亞農的幺女何澤瑛提到父親好像埋了一批珍藏在灌木樓前土坡中,因年代久遠,不是十分確定。南京博物院派人前來試挖,果真出土了一袋珍貴的石章,內有上等田黃、雞血石等名章。何家兒女再次捐獻,之后又將國家獎勵的獎金全數捐出。他們的高風亮節,許是存續了南園這塊寶地上范仲淹捐宅建學的遺風。
從灌木樓發現的這兩批文物看,何亞農收藏的眼光和實力絕非等閑。1933年元月吳湖帆的日記記載了張大千與日記主人關于書畫鑒定的議論,內中還品評了諸多熟人的鑒別眼光。談到何亞農時,評為“靈敏,乏真力”。靈敏,說明他們對何亞農眼力的認可;乏真力,似乎是在議論他藏品蕪雜且興趣不持久。灌木樓出土的珍寶,印證了何亞農的收藏特點,也續寫了何亞農的人生故事。而南園,因為有著這樣的藏家名士延續了千年風雅。
四
從1952年成立的蘇州市人民委員會外賓招待所開始,南園賓館就帶有國賓館的性質。經歷了數次修整、改擴建,賓館保留了麗夕閣、灌木樓建筑,擴建了吳中誼宮、翠竹軒等。館中花木扶疏,池沼秀麗,成為向國內外嘉賓展示蘇州文化的窗口。
在這里,接待了周恩來、朱德、鄧小平、陳云、朱镕基等黨和國家領導人,也接待了尼泊爾國王比蘭德拉和王后、英國保守黨領袖撒切爾夫人、新西蘭總理馬爾登、美國前總統卡特和夫人等外國元首。在這里,1992年重九的九老雅集傳為佳話,九位年過八旬的書畫界、篆刻界等藝術家謝孝思、祝嘉、韓秋巖、費新我、吳進賢、錢太初、張寒月、錢仲聯、瓦翁集會于此,留下筆墨佳作,祝愿國泰民安。在這里,《浮生六記》中的美食記錄被挖掘和恢復,“蕓娘宴”與其他宴席一起組成“吳中風味第一席”,飲食與文化融合創新,舌尖上的蘇州文化教人回味無窮。在這里,藤尾昭先生由寒山拾得的傳說催生了寒山寺除夕聽鐘聲參拜名寺的旅游項目,這一項目成為了中日文化交流的歷史傳承象征。在這里,蘇州領導干部的開闊眼光和開放思維,令李光耀、李顯龍在對中國區域城市的考察中越來越傾向于蘇州,最終促成了中新合作蘇州工業園區的落戶……
如今的南園,已不復田園風光,縱橫交錯的道路、鱗次櫛比的房屋,展現的是一派繁忙的城市景象。隨著城市的開發建設,蘇州人口中的“南園”范圍漸漸縮小,僅指向了南園賓館。南園的風不知道這些,只顧著拂過花叢柳絲,拂過粉墻黛瓦。南園的風也曾飄起蕓娘的發絲、沈復的青衫,卷起府學里生員筆下的宣紙,摩挲何亞農鑒賞的古墨名章……它始終吹不散的是千年傳奇,也是蘇州人骨子里對中華文化的那份堅守和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