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新嬌

87歲的侯老,活成了一部歷史。
沒見到侯老之前,其實早已從電視屏幕上認識了“他”。由他主筆的《幽燕金秋圖》自1994年國慶節前夕掛到北京人民大會堂東大廳,至今已25年了。
它的意義已超越了藝術品本身,成為中國美術史上的一件標志性作品。認識了這幅畫,就認識了侯老??炊诉@幅畫,也就懂得了侯老的藝術。
記得臺北故宮博物院原副院長、與侯老同鄉的李霖燦先生,在評論北宋畫家時,認為范寬的作品《溪山行旅圖》最能代表華夏山水畫之真精神。而在當代畫家的太行山山水畫作中,侯德昌先生的《幽燕金秋圖》被美術界公認為是“民族魂與時代情的結合”。山水畫之于民族之于國家,是一種深遠的文化、政治意義上的解讀,杰出的山水畫家往往因此在歷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風格即人。是的,那種宏闊浩蕩、憾人魂魄的氣勢,那種敦厚樸質、傲然雄強的氣度,這些從作品中透出的氣息同樣在侯老身上可以感受得到。
“五一”假期期間,赴京拜會久仰的侯老,聽口音,87歲的侯老鄉音依舊,還是一口含有山石味兒的輝縣話。侯老1956年進京,于今半個世紀,算是老北京了。中午,侯老請我們到松鶴樓飯館吃飯,他老人家告訴我們“這里的牛肉做得好”,侯老一直喜飲啤酒,席間連斟兩杯。侯老談興甚濃,回憶就像家鄉百泉懷鄉亭畔的泉水,帶著時代印跡一串串浮出水面。
童年就喜歡臨帖畫畫,別的孩子在玩耍,他卻在不停地畫,畫石頭、紅薯、牛,鄉村的這些風物成為他筆下的題材,像又不像,讓他體驗到那種微妙隱秘的繪畫快意。從輝縣中學到汲縣師范,再到文化底蘊深厚的京華,命運還是十分眷顧這個勤學的學子,而他的藝術行旅也一直沒有停息,直至成為一個成果豐饒、聞名于世的著名藝術家、學問家。他的山水畫向世人昭示了古老民族的生命基石,以及它生生不息所煥發的強大生命力。同時,長達半個世紀的藝術生涯,也折射出太行山人堅韌進取的品質和風骨。
人的一生總有幾個關鍵點,在此將發生影響一生的逆轉。對于藝術家侯德昌先生來說,1956年非比尋常,如龍門一躍,他便站在了一個藝術教育至高點——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在學院接觸的多是文化藝術界名宿,龐薰琴、張仃先后任副院長,梅健鷹、白雪石等云集于此任教,學校還聘請北京畫院的陳半丁、故宮博物院的沈從文等為學生們上課,他們的出身、學術專業、作品風格、文化背景迥異不同,所持有的藝術思想、美學理念也不同,但這些名宿都以自己的學識影響了這些學習實用美術的學生。到故宮博物院觀看藏畫,欣賞古瓷,這些都潛移默化地將學生們帶入藝術之堂奧。侯德昌所學專業是陶瓷,但系里開設的課程是綜合的,涉及書法、國畫等門類……上世紀50年代的侯德昌著實是位意氣風發的學子,黑白照片中的他,一身學生服,蓬松的黑發微微上揚,聰慧而富有朝氣,又不失中原人質樸、溫煦的笑容,正是青青子衿慨當以慷的年紀。那時他才20出頭,踏實好學的他備受老師們青睞,星期天到老師沈從文家里登門請教,這位當時在文學創作上受到打壓的老師,對這位后生熱情之極,“講得使你走不出來”,這是沈先生留給他的印象。1959年侯德昌在《文匯報》上發表了論述裝飾紋樣的《龍的藝術》,或許與沈從文先生的悉心教授有關吧。在這種濃厚的藝術氛圍里,青年學子侯德昌潛心治學,勤奮研習,這些大家的思想精髓、藝術主張、治學精神、高超技藝對他的浸潤和引領毋庸置疑,影響了他后來的藝術人生。
1958年,作為北京十大建筑之一的人民大會堂還在建設階段,侯德昌由梅健鷹老師帶領在北京飯店為人民大會堂設計青花陶瓷。那時他還是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一名大三學生,他的藝術便開始與人民大會堂發生了聯系。

1994年,由他主創的《幽燕金秋圖》掛在了人民大會堂。繼此之后,人民大會堂又多次邀請他作畫,迄今已有6幅作品掛在其中,懸掛在其中的煌煌大作早已與這些建筑融為一體,且被載入歷史。歷史與時代悄然在時間的長河中轉換,殿堂里崇高的峰巒化身為永恒不滅的精神,被越來越多的人們瞻仰沉思。
從事陶瓷事業20年,后又轉向書畫,侯老說,后半生成為書畫家是歷史造成的。
在大學其間,侯德昌在書法上的臨池研習一直沒有停止,書法在學院內外頗有影響。他的學生著名畫家王成喜說:當時我們學生練書法就是以侯德昌老師抄寫的毛主席語錄為摹本的。1970年初,侯德昌有幸與李可染在同一個書畫小組,為北京飯店創作書畫,他們共居一室,在一起聊得很深。一次李可染說:你寫字用筆有功夫,看你的書法,轉向山水畫很容易,還告訴他“畫畫也得天天練功”,并讓侯德昌放大他的畫稿。受了李可染的啟發與鼓勵,自此,他開始向山水畫方向發展。
其實在繪畫方面,侯德昌的天分和才華在大學時已經有所展露,那時不允許畫“黑畫”,他就畫“紅畫”,畫了一系列“文革”樣板戲的人物 ,這些國畫人物在比例與色彩上都表現得特別好。還有他的花鳥畫,受老師陳半丁的影響,1959年初冬他畫的一幅寫意牡丹,畫法和設色與老師陳半丁的牡丹圖如出一轍。但他之后沒有選擇畫花鳥,侯德昌認為:不能反映現實就不能反映時代,個人的命運往往與國運與時代維系在一起,于是他選擇了更加大開大闔、氣象萬千的山水畫,這就有了后來《幽燕金秋圖》等畫作的面世。
侯德昌學山水畫沒有專門拜過師,但他周圍接觸的都是大師,學習、思考都離不開他們的影響。有時不經意的一句話,就會使他受用終生。老師陳半丁的底子很厚,初以花鳥聞名,但在建國初期的大環境影響下,最后走上搞山水畫的路。所以,從那個時期開始,侯先生就奠定了他的藝術認知。要學山水畫,不僅要師古,更重要的是師造化師心源。建國后,因為中國畫與當下的現實太脫節,中國畫一度被邊緣化,徐悲鴻倡導美術工作者和美術院校學生進行寫實寫生。李可染提倡并踐行“從傳統中挖掘‘源泉’、拋棄畫畫的陳規舊念,重新回歸自然”,“為祖國河山立傳”,并與張仃、羅銘到江南進行水墨寫生,創作了大量對景寫生的山水畫,整個中國畫界掀起了改良中國畫的寫生高潮。
在這樣的思想認識與大背景下,侯德昌一開始就選擇了正確的繪畫道路,他沒有囿于一室,摹古擬古,除了向傳統學習之外,非常注重對景寫生,走遍了黃山、泰山、三峽、太行山等名山大川。他承繼傳統,又融入含有工藝美術意味的美學元素,形成獨具個性的侯氏山水。
1974年,侯先生與白雪石合作,為北京飯店創作了《長城腳下幸福渠》,這幅畫由白雪石主筆,侯先生主要設計色彩效果,并以隸書題跋。這幅畫完成后,在美術界和社會上產生很大影響,成為具有時代典型特點的山水樣板畫之一。

董其昌將山水畫分為南北宗,但現代社會交通便利,南人北人可以隨處游歷,可憑自己喜好選擇一方山水作為繪畫表現對象,南北可互相借鑒,技法多樣,于當今已很普遍。侯先生雖是北方人,但他畫的黃山很有名氣,畫界有“侯黃山”之稱??吹剿嫷囊环S山圖,巍然秀逸,靈氣郁蒸,加上鈷藍色的敷色,望去簡直飄渺若仙,有出塵之美。雖然畫黃山收獲了很多美譽,但侯先生并沒有沉浸在人們的贊美中,他很快意識到,黃山如畫,畫的人很多,可黃山畢竟不是自己淹留的地方,古今多少大家為畫黃山而垂世,再畫下去也難超越他們,還是要回到骨子里最熟悉的太行山,這才是自己繪畫藝術要尋找的最終目標。博大雄奇的太行山自古鐘靈毓秀,孕育出荊浩、李唐這些山水畫開山鼻祖,宋以后“太行派”鮮有大家,這是繪畫史上的弱項。太行山是自己藝術的源泉,太行山在等著自己填補這個空白。我有我法,走我自己的路子才對,侯先生決意將自己的畫筆聚焦太行山水。
山水畫風格之于畫家本人,之于畫家所生長生活的地域歷來有一定的淵源。如荊浩、郭熙之于太行山,范寬之于終南太華山,黃公望之于富春山,弘仁石濤之于黃山,近現代的黃賓虹、傅抱石、陸儼少、李可染的畫筆則受蜀地、江南、長江等地山川風物的滋養。同樣地,侯老的作品離不開他生長的南太行山。自此,太行山成為他的藝術發祥地。

侯先生老家離太行山幾十里地,常常能望見西邊擋住天際的太行山,每逢雨霽,它那淡藍色的輪廓就是一幅天然的水墨畫。南太行山是他難忘的故園,是精神發育的搖籃,太行山氣勢奪人,“磅礴立四極,穹崇效蒼天”“太行之山何崔嵬,巖幽谷隱藏風雷”,這些詩句對太行山的險峻氣勢進行了生動地刻畫。這里遍布巧奪天工的壁崖,形態各異的山石,峽谷溶洞,瀑布深潭。這里有古老的神話、英雄的史詩。太行偉岸高聳如天下之脊,赭紅峭壁似炙熱之胸膛,一座雄性的山、悲壯的山,世代經受著錘打與洗禮。在此環境中繁衍生息的太行山人,山體的特性早已注入他們的性格,不屈與負重,堅毅與樸厚,太行山的形象早已幻化成民族形象,在藝術的天空下恒守千古。
太行山又是最深情的,數億年前太行山是汪洋大海,那些石壁上的紋路是一次次地殼運動沖撞留下的印痕,畫家們筆下的各式皴法提煉出它們內在的肌理構成,塑造了它們的生命和精神。
“筆墨當隨時代”,但真正踐行起來是很苦很困難的,得下一番功夫才能畫出時代的風貌。畫太行山不是照搬,而是要畫它的特點、狀態、氣勢,掌握太行元素。侯德昌認為造化是吾師,為此十分注重向自然學習,無數次地回到老家輝縣寫生,吃住在山戶人家,踏遍了太行的山路。而張仃老也被侯先生吸引到太行山來,有了5次上太行的經歷,并深深地喜歡上了這里。在侯老的書里看到一張經典的照片,侯先生和張仃先生一前一后坐在農家院里,張仃坐在門口的石階上,侯先生坐在一只石滾上,背后是農家石屋,兩人專注地各自在本子上描摹著面前的大山。
無數次的對景寫生,使得登山畫山成為他主要的生活內容。他在作品《愛山圖》中寫道:“領受大自然之靈氣,欣賞山川之秀美,引以為快事也?!?/p>
真正的大山水畫家,必是胸有丘壑之妙真,筆下皆是精神之流露。侯老上世紀80年代訪美講學7個月,其間發生的一個小故事頗能說明中外藝術之不同,也讓人從中了然中西方繪畫藝術各自的特點。西方人畫畫非得眼前有實物,否則不能為之。一位美國人見侯先生面前無實景山水,畫筆下則山水縱橫,感覺很奇怪。隔了兩天來看,咦,還在畫?肚子里還有?故事令人捧腹,乃西方人不知中國畫家皆“胸中富甚,則落筆無窮也”。



翻看他寫生的一個個景觀,一個個細節,崇嶺深谷、絕壁飛瀑,河灘上遍布的汩汩清泉,村口古樸的石拱橋,山坳中的一群石屋,崖邊倒掛的松枝,還有在丘陵上耙地的人與牛……看著想著,你會心有所動,覺得似曾相識,曾經摩挲過那里的山石、樹木,在那塊石頭上歇息過,在那條小溪里戲過水。畫中似有一股山風,吹來山林里草木的氣味……有太行山生活經驗的人知道,在山中走著走著,眼前冷不丁就會出現一面巨壁,所以侯老繪畫中,近景或中景以巨壁立意的作品比較多,如《寒秋》《森林人家》《太行深處》,若范寬畫作氣勢令人咋舌。范寬畫作用筆強健有力,峰巒渾穆端嚴,氣勢壯闊雄奇,侯老畫山特點多與此相合,看得出范寬山水畫對他影響較大。
在為北京人民大會堂創作了《幽燕金秋圖》之后,侯老便開始為家鄉輝縣創作十景圖。輝縣位于南太行山,他認為這里風光最美,那種山體切面最為震懾心魂,征服了很多的游客和畫家。現在的太行山不同于以前的那個“窮山”,懸壁公路、影視村揚名中外,引來了數不清的國內外游客。他精心選取了百泉、郭亮、石門天池等具有代表性的人文、自然十大風光入畫,每個景點都認真地踏勘寫生,用了兩個月時間,將家鄉山水的神韻定格在他的丹青畫卷中。他將自然之景經過提升錘煉,從大自然中感悟藝術之真諦,讓山水充滿清新郁勃之朝氣,從而轉換為具有侯氏風格的山水氣象。侯老的藝術氣勢豪縱,不作“妖媚之語”,與“氣節”“風骨”“崇高”“民族精神”這些字眼緊密相聯。太行山的山石、云霧、樹木早已化為他的心源。侯老不止一次對學生說:畫好太行山的石頭是畫好太行山的關鍵。崢嶸巨石、萬仞絕壁,沒有這方面經驗的畫家,初到太行山都會顯得無措。畫山水畫,一定要敢于直面山石,山石氣勢離開對山石的刻畫就會大打折扣。太行絕壁,那種中景的馬牙皴或斧劈皴,墨色濃淡之間,透出光影陰陽變化。侯老畫太行山,毫無粘滯拖沓,或挺峻巍聳,或清顏秀媚,有的是腕底的膽氣、豪氣,太行山之于江南山體突出在山石,在其骨骼偉岸博大,在其體勢雄奇逶迤。而草木如山之毛發,巖松崖柏昂然凌霄,其冠青翠如蓋,其枝桿虬龍萬狀、屈鐵交柯,傲然華茂而不凋。侯老的畫來自傳統,但又出于傳統,于厚重蒼潤中透出時代的明媚清新。
侯老多畫春秋之山。嶺南人評論他的畫“穩”、很舒服,這只是布局構圖給人的感覺,他的春景畫得輕快嫵媚,畫春景侯老喜歡畫桃花,侯老筆下的春天離不開桃林綠野,如《春風桃花迎清溪》(封三)、《桃花村》《萬壑千崖翠綠屏》《半嶺桃花迎春風》《太行山景》《桃花溪水》,他認為太行山“春天猶勝”,此時“清溪碧流,桃杏花兒,山光水色,美不勝收”?!短猩骄啊返慕芭c中景是如屏絕壁,壁上幾株桃樹偃仰,灼灼桃花上又施以密密匝匝的晶亮苔點,增加了渲染效果。絕壁左側是蜿蜒而落的瀑布崖頂,桃花與崖上飛瀑、崖底積潭形成色彩與動靜的對比反差,單是水的顏色就因水霧與水流的跌蕩平緩之勢而不同。畫面似傳來訇然瀑鳴,而深潭如鏡,讓人頓生無限清涼。遠景是淡綠的層層梯田,梯田后是更遠的淺淺山色。而純水墨的《靜壁春泉一道飛》則讓觀者品讀出它輕盈的格調。在春泉的一路奔流中,春日映照的石壁恍惚也有飛動之勢,整個格調顯得十分明快。而中右的一群山居石屋,顯現出人與自然的和諧,石屋筑在大山上,也是大山的一部分。侯老十分喜歡以桃花、溪水為題材的畫作,同題材的畫則有多幅。它們不是古代的桃花源,而是當代的人間美景。
侯老筆下皴擦出的水面的感覺特別好,太行山里的水十分清澈,景物倒映如畫,如作品《清溪百轉千樹出》,周圍的山石、濺瀑、石潭皆散發出自身的涼意,環佩清音綿綿不絕。侯老畫松,“松如端人正士,聳峭之氣,凜凜難犯”,又潤含春澤,望之可感松之氣韻、君子之德風。其為評松語也,何不為侯老自身之寫照?
秋景也為侯老所喜歡畫的題材。秋景是金色之景,豐收之景,經歷過春的萌發、夏的成長,秋天的色彩是絢爛瑰麗的,果林下收摘的人們、裝著果實的小籮筐,秋天里的太行山散發著果實的馨甜氣息。
藝術是感人的產物,“轉軸撥弦兩三聲,未成曲調先有情”,侯老云:筆墨本無情,而畫者須先有情,觀者則能因之生情。追隨他20多年的學生、中央文史館書畫院研究員耿安輝先生如此寫道:“他的藝術是從文化積淀深厚的中原大地開始的,大自然是他最早的啟蒙老師,純樸的民風和艱苦的童年生活陶冶著他的性格和情操……在他的身上,始終散發著一股中國最樸素、最敦厚的土地氣息?!蔽蚁胝f,除此之外,那些詩意的遍嶺桃花,也是土地上盛開的浪漫與對未來的憧憬。侯老的畫當是心中之畫,對家鄉的深情訴說,對時代的贊嘆歌詠,再加上深厚的學養,中正的人品,自然筆下多是讓人激賞心動的畫作。

侯老心里的山水世界是極為唯美的,這種美是詩意自然地流淌,山上的這些奇石怪松,畫久了,就入了他的骨他的血,喂養了他的精神。偶爾,藝術家的佯狂也會在他的題跋上被捕捉到,如明代沈周的“米不米,黃不黃,淋漓水墨余清蒼……” 、清代石濤的“似董非董,似米非米,雨過秋山,光生如洗。今人故人,誰師誰體,但出但入,憑翻筆底”,侯先生受此啟發,創作了《雨過秋山》。遠景線條與點苔更加自由疏放,著實有點醉意有點輕狂,有點像題跋所言“米不米,黃不黃”,超出了侯老一貫的法度規范,這種創作在他的畫作中比較少見。而藝術美之所以優于自然美,全在于藝術之美使人忘掉物我之關系。侯先生在創作中忘記了自我的存在,全然是無我入境。還有《一拳之石頭》《小溪一道流》,皆吐其胸中而寫之筆下,旋急的飛白皴使畫面充滿了動感,超脫、自由,表現出魏晉風流之余緒,給人留下文化上的聯想。這兩幅作品與《雨過秋山》一樣,呈現出侯老繪畫風格的多樣性。
“作畫不通書道則其畫無筆,作書不通畫理則其書無韻?!币詴氘嫞援嬋霑?,又將工藝美揉進來是侯老的繪畫風格。繪畫具有篆隸意味,整飭經營間又有工藝裝飾之端美。李可染先生當年的一句話,使他開辟了藝術的另一成功蹊徑。
美術評論家薛永年強調侯老畫中的“至大、至剛、至中、至正”,這種氣象得益于他畫中的太行山石,而他畫山石的線條來自篆刻的功力,既硬朗有力又豐厚飽滿,讓人看到他書法很深的根基。像農人干活時每一垅地都不偷懶,他在書畫創作上也是如此,辛勤耕耘,久久為功,他書畫的每一筆都有章可尋,無一松懈茍且之處,融清新于雄厚,彰豪情于端穩,巍峨瑰麗而氣象正大。
耿安輝說:侯老的畫在國家重要場所重要位置掛,與其作品藝術風格有正大氣象有關。好多藝術作品中“小我”的東西多,強調自我,侯老的畫作也有自我,但這個自我依附于畫的正大氣象、主流氣象,侯老的畫作是雅俗共賞,不是孤芳自賞。
“好多書畫就是墨戲,墨戲是個人的,不是人民的?!彼@個太行派不同于古代的太行派,不只是渴慕林泉、不只是“可居可游”,與個人的雅興、文人的墨戲無涉,追求的是和時代合拍。侯老的創作不是讓少數人看的,作品里沒有士大夫氣,沒有山林氣,他追求的是人民性,站在時代的高度。
“山水畫”不是普通的名詞,而是一個文化符號,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家園、祖國,代表了國家氣象。但侯老的創作并沒有僅僅停留于主題創作,深厚的藝術積累與藝術學養使他才情噴薄,不斷超越自己,在山水畫的意象和境界上探索得更為闊大深遠。


從侯老的印章可窺視出他的藝術特點與內心活動,比如“半書半畫”“篆隸畫三技”“寄興書畫”“愛閑靜”“愛畫有情常拜石、學書無日不臨池”“閑邀良朋飲美酒,興共高士論詩書”。他對藝事藝壇的思考,“大師多于畫匠”;對社會現象的臧否,比如“吹牛拍馬”“人斗人”“極左極右”;對世俗人生的哲思,“愛戴高帽,自受圈套”;對人格的描摹,“似蘭斯馨,如松之盛”。如此,養真性,無量壽。
欣賞侯老古樸厚勁的篆刻,忽然發現“大豆”“高粱”“稀粥”“風調雨順”的字眼,想不到這些稀松平常的農作物和農人的期盼也會成為侯老篆刻所表達的內容。從這些內容中,體悟出一個農人內心樸素的愿景。放下鋤頭拿起筆頭,半個世紀的藝術生涯,他還是那個勤懇農人的身影,朝夕勞作而不輟,才換來他在藝田上耀眼的金色果實。
1976年侯老書寫的“偉大的領袖和導師毛澤東主席永垂不朽”17個隸書大字被毛主席紀念堂選入,并被制成金字鑲嵌于毛主席紀念堂瞻仰大廳。如果躺在以往的功勞薄上睡覺,作為一個成名的書法家也未嘗不可。但他卻在書法成名后開始了對山水畫的學習創作。從一個高峰到另一個高峰,行路何其迢迢艱危。在藝術的道路上,不是所有的藝術家都能創新與蛻變,很多人受限于思想的狹隘與知識的淺薄,思想里沒有博大的東西,于是就停滯不前,用侯老的話說就是:“別人一鼓掌就停到那兒了。覺得我有觀眾有錢很不錯了”,這種人沒有看到前面還有高山。所以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必須要善于在肯定中否認自己,要尋求藝術的多種營養源,不能只吃一樣。繪畫20多年來,太行山是侯老創作的源泉與基地,也是他藝術升華的平臺,他始終仰望、審視、觀察著這座大山,以自己精妙的筆墨繪制出他眼中的重巒疊嶂,并通過它傳達出對這片土地、人民和國家深沉熾熱的情懷。

“半書半畫”是侯老的藝術創作常態,談話中,得知侯老的《篆藝通典》即將再版。這是他從美學角度、從書法家實用的角度出發而編撰的書。這本書用了20年時間來研究,是書法家案頭必備的工具書。書畫之外,又有這么多文化研究成果,從中可以看出侯老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學問家,而不只是一個書畫家。
面對侯老如面對一本厚厚的歷史書,侯老談吐輕松放達,別有一種智者的風神,“青山依舊在……都付笑談中”。有時,侯老會想起明代張岱筆下那位獨往湖心亭看雪的相公,周圍上下一白,只有寥寥一痕、一點、一芥與二三粒也,襯托得天地格外幽清曠遠。癡于藝術者,蓋走不出自然山水之魅惑。山水畫藝術之所以存在,源于人與天地與自然的往來神會。侯老念茲文趣,或許從中尋找到一絲自己的影子。
與社會上有些當紅畫家不同的是,侯老并未耽于藝術家的逍遙、自在與閑靜,他的生活安排得還是那么緊湊:寫回憶錄、計劃出版一百首用行書寫的描寫底層勞動者的古詩。藝術家的責任感使他時時生出一種憂患意識,每每此時,他便忘記了年齡,他早已把自己融入翰墨丹青,把自己的藝術生命全部交付我們這個民族和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