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飛
摘 要:《等待野蠻人》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南非作家J·M·庫切的早期作品。小說由老行政長官以第一人稱敘述而成,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是一部回憶錄,也是以敘述者的所聞、所見、所感匯集而成的精神自白書。由于身體及精神上所遭受的雙重創傷,在不可言說與不得不說的敘述過程中,其敘事呈現斷裂性。受創主體通過心力投入這一創傷應對方式,以個人創傷展演為標志的斷裂性敘事最終實現創傷記憶向敘事記憶的成功轉換。然而,由于個體差異,同樣遭受雙重創傷的野蠻人女孩在創傷的呈現方式及復原手段上均與老行政長官有別,其創傷在形式主要表現為沉默,而其創傷復原主要通過回歸家園來實現。
關鍵詞:《等待野蠻人》;創傷敘事;心力投入;個體差異
一、引言
南非白人作家J·M·庫切于200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乘諾獎之風,庫切逐漸成為當代世界文壇主要作家之一。中國學者研究庫切的成果數量呈逐年上升之勢。國內研究庫切的文獻首見于張沖與郭整風合著的《越界的代價——解讀庫切的布克獎小說〈恥〉》(86-89)。而成書于1980年的《等待野蠻人》(Waiting for the Barbarians)以獨特的書寫視角常為學者們津津樂道,對其研究層出不窮,絕大多數研究從創傷書寫、殖民主義與權力架構、寓言、敘事特征、后現代藝術特征等視角入手。然而,迄今國內對其研究發表的期刊文獻中,CSSCI僅1篇,中文核心9篇。針對《等待野蠻人》的研究中,以創傷為主題的碩士論文有3篇,其中一篇論文陳述了文本中人物創傷形成的多種原因,并得出了創傷之不可修復性的原因;另一篇論文分析了文本中體現的個體創傷與集體創傷,并從文化、社會、政治三個維度出發,探討了創傷的救贖渠道;第三篇論文則以創傷為關鍵詞,行心理分析之實。
簡言之,在現有的從創傷理論視角出發對《等待野蠻人》的研究中,對小說中人物的創傷是否得以修復的論斷迥然不同:有學者認為創傷(特別是心理創傷)具有不可修復性;有學者認為是可以修復的,但提出的創傷復原手段適應用一切受創主體。因此,筆者欲以老行政長官的斷裂性創傷敘事為著手點,探討老行政長官(為主)和野蠻人女孩(為輔)這兩位主要人物的創傷之根源,其具體呈現方式及創傷復原之有效手段,意欲闡明由于社會、性屬、文化背景等因素迥異,受創主體即便在創傷呈現方式上呈現極大的類似,但是其創傷復原方式可能會完全不同。
二、由文化不對等所引發的創傷
來自于帝國中心——首都,喬爾上校是權力的化身,是準則,是規范,是不可逾越的道德底線;處于不知名地帶的邊境小鎮則代表了被邊緣化,被他者,被排斥,急需被拯救。在一片野蠻人即將進攻帝國的驚呼聲中,抑或是幻想中,原本和當地居民保持不侵不擾局面,間或能進行貨物交換的游牧部落瞬間被妖魔化,整個邊境小城人心惶惶,野蠻人搶殺掠奪的日子即將到來。“邊境地區的婦女們沒有一個不夢到有雙黢黑的野蠻人的手從床下伸出來握住她的腳跟,也沒有一個男人不被想象中這樣的景象嚇住:野蠻人跑到他家來鬧宴,打碎盤于、放火燒簾子,強奸他的女兒。”(庫切 10)也正是由于帝國中心散發出來的這一言論,權力化身的喬爾上校深感危機重重,剿滅野蠻人之戰勢在必行,于是一老一小少數部落漁民被當作野蠻人來審訊,希望得知有關野蠻人軍隊駐扎之處、何時進攻帝國等相關訊息。在喬爾上校眼中,正是少數民族部落群體的語言不同于代表主流文化的自己的差異,正是由于其食無定居、居無定所的游牧生活方式與己迥異,正是其長相特征、膚色與己有別,他們因此是野蠻的,需要被教化,理所當然被征服的。
這一神經質的連鎖反應也是法農(Fanon)有關文化接觸創傷論的得力例證。法農在其后殖民理論奠基作《黑皮膚,白面具》中所言,種族創傷之根源,是白人主導的文化強制及其逆向建構的白人的黑人恐懼癥(112)。所有關于野蠻人來襲的信息都是文化境遇的產物,是言論所使然:帝國強制將野蠻人文明化(將之剿滅),而野蠻人話語一旦踏入文明之界,野蠻人的黑皮膚便激活了帝國的心理創傷——種族主義話語建構的黑人恐懼癥。而這一種族主義話語建構的黑人恐懼癥正是由文化不對等而引發。就帝國而言,消除這一恐懼癥,心理創傷得以復原的手段是教化少數部落野蠻人,而這一目標唯有通過帝國對少數部落的殖民來實現。
老行政長官所治理的邊境小鎮在領地上是帝國的一部分,從身份關系上來講,老行政長官為帝國效勞,是喬爾上校的下屬;而野蠻人女孩屬于少數部落群體,是帝國所要進攻的目標,老行政長官理應處于其對立面。然而,由于老行政長官與喬爾上校之間存在多方面的不對等或沖突,帝國的入侵也為作為殖民代表的老行政長官帶來巨大創傷。小說第一章,留給讀者極深印象的便是老行政長官所觀察到的“兩個圓圓的小玻璃片架在他眼睛前的環形金屬絲上”(庫切 1),即便在陌生的環境中走路會磕磕碰碰,喬爾上校也“不肯取下遮擋眼睛的暗玻璃片”(庫切 2)。一方認為只有盲人為了遮瑕才使用的物件,在另一方是因為其美化作用及保養功能而進行的選擇。雙方對同一物件的不同理解,恰如其分地展示了其文化背景、文化境遇、意識形態等多方面的不對等甚或沖突,而這一不對等或沖突正是造成小說中多方創傷之根源,作為殖民代表的老行政長官也好,作為被殖民代表的野蠻人女孩也罷,其創傷無一不可歸咎于此。
三、創傷固定下的斷裂性創傷敘事
就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而言,創傷記憶“猶如進入身體中的異物,在很長時間內繼續被看作仍起作用的動因。”(2010:19)弗氏稱這一現象為“創傷固定”(trauma fixation)。(1997:65)根據弗氏所言,創傷記憶“長時間地以驚人的鮮明程度,而且帶著其全部的情感色彩保持下來。” 在弗氏看來,受創主體無力控制這些記憶,它們更多地存在于受創主體的無意識之中。出于自我保護的本能,以免受到二次傷害,受創主體會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抹殺創傷記憶。這就意味著,在特定的階段,創傷記憶會與創傷事件相斷裂,受創主體不能記起或者不愿記起發生過的創傷事件。在這樣的境遇中,創傷敘事呈現出非邏輯性、斷裂性、重復性等特征。
正是由于老行政長官目睹的第一具尸體眼睛的缺失與異樣,使得他在后續敘事中不惜筆墨重復描寫著不同群體或憤怒或喜悅或驚慌或無謂或不諳世事等多種眼神,并不停地用自己的眼睛來觀察周邊的人與物,也觀察著作為被觀察對象的自我或其他群體的種種反應與行為。老行政長官曾多次描敘自己所看到的或想象到的野蠻人女孩的眼睛。但在勾勒健全女孩形象,特別是她雙眼的模樣時卻無能無力,無論他如何“殫精竭慮地圍繞女孩難以修復的形象打轉”(庫切 109),但總歸是難以修補的“一片空白”(庫切 64)。盡管野蠻人女孩已如實復述自己被抓捕時所在位置,只是老行政長官面對雙眼失明女孩時拒絕將記憶填補,無力(或不愿意)將創傷記憶轉化為敘事記憶,創傷敘事因而呈現斷裂性。在一定程度上,這也是其親眼目睹如此慘烈場面之后而造成的“記憶失明”,是另一種形式上的失語狀態——由創傷而帶來的記憶上的沉默。也正是由于創傷記憶無法轉換為敘事記憶,受創主體表現出諸如噩夢、侵入式回憶、情感麻木等創傷癥狀,而創傷癥狀又以語言或非語言形式對創傷事件進行展演。值得注意的是,受創主體無法理解或無力掌控所出現的創傷癥狀,只是無意識地、反復地甚至是被迫地展演一些話語行為。早期的斷裂性敘事與后期縈繞著他的噩夢(黑色的裹尸布、眼窩空著的死鸚鵡)一樣,都是老行政長官在第一場景中所受創傷經歷在第二場景中被加劇后的無意識表現。
被當作野蠻人抓捕的少數族裔女孩被摧殘致盲的眼睛是探究充斥文本創傷的又一觀察點。被當作野蠻人遺落于當前帝國橫行這一真實的外在客體的經驗領域,生活習性迥異,語言不通,用以辨別方向的眼睛亦被致盲,野蠻人女孩所熟悉的一切生存經驗被切斷。于是,沉默或失語成為其真實存在。作為其過渡客體的失語狀態,是一種需要表達但未能表達出來的狀態,因而也是不確定的、非邏輯性的。
由于方式刺激,所以畫面難以揮去。這也是為何老行政長官追問年輕軍官在這么多次對野蠻人用刑逼供后是如何面對食物的?血跡、傷口、凹陷的眼窩等這些野蠻罪行在老行政長官心里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跡。邊境小鎮在帝國的侵擾之下,已完全變成了另一個陌生的外在世界,淳樸的小鎮居民變成了“街上歇斯底里的瘋子”(庫切 186),在這里“法律已被中止”(庫切 157),面對眼前備受折磨、凌辱的野蠻人或他們的行政長官,人們只想“看一場好戲”(庫切 157)。毫無疑問,外在世界的詭秘異化加劇了老行政長官的創傷。帝國軍隊的撤離并未帶走隨其入侵而來的創傷,相反,創傷正漫無聲息地侵擾著生活的各個角落,并越加令人痛徹心扉。
四、創傷應對中的自白敘事與心力投入
《等待野蠻人》采用第一人稱敘事,以回憶錄的形式講述帝國駐扎邊境小鎮后為施創者和受創者所帶來的肉體上的痛楚及心理上的折磨,可以說這是一部有關創傷記憶的小說。根據皮埃爾·讓內(Pierre Janet)所言,將“創傷記憶”(traumatic memory)轉換為“敘事記憶”(narrative memory)是創傷復原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個階段,也就是將斷裂的、閃回的記憶轉為正常的普通記憶(274)。與此相對應,拉卡普拉(LaCapra)分別使用“創傷展演”(acting out)和“創傷應對”(working through)來對應“創傷記憶”和“敘事記憶”(22)。創傷展演意味著創傷主體還停留在過去,以噩夢或無意識的言語等強迫性行為在大腦中重溫過去的場景,如前文中所提到的老行政長官重復地對健全野蠻人女孩形象的構建。創傷應對則意味著受創主體正在(或已經)實現移情①,如老行政長官對整個事件的講述。
在故事的講述階段,老行政長官的精神自白中的延宕信息在后敘事中得以填補,如野蠻人如何被審訊;而有些信息卻永遠被壓抑,如健全的野蠻人女孩形象。由于“創傷固定”之使然,他的敘事呈現出斷裂性。遺憾地是,這一被延宕的信息(健全的野蠻人女孩形象)直至故事結束都未能被填補。僅從這一點上來看,老行政長官將創傷記憶轉換為敘事記憶的努力無疑是失敗的。但縱覽全文,老行政長官娓娓道來(或磕磕絆絆地)向讀者講述了整個事件(故事)的來龍去脈。從這一層面上來講,老行政長官已成功地將創傷記憶轉換為敘事記憶。
在將創傷記憶轉換為敘事記憶的過程中,老行政長官主要通過“心力投入”(introjection)來實現。作為治療創傷的手段,亞伯拉罕(Nicolas Abraham)與托羅克(Maria Torok)改造并升華了費倫齊(Sandor Ferenczi)提出的“心力投入”概念,將其重新定義為:“通過與客體接觸, 將無意識包含在自我中的過程。心力投入擴展并豐富自我, 竭力將無意識、無名的或被壓抑的力比多導入自我的領地。……心力投入賦予客體在自我與無意識之間進行調停的作用。”(113)老行政長官對野蠻人女孩洗禮儀式般的活動以為她清洗腳部傷口開始,在這一過程中,置于面前的殘缺雙腳在其眼中成為一件藝術品,通過自己的雙眼,他細致觀察、研究野蠻人女孩腳部的每一處關節,每一寸肌腱,“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動作的節律中…甚至把這女孩都置之腦后”(庫切 37),時間成為空白,甚至連自己都“根本不存在”。為野蠻人女孩洗腳這一機械行為無疑是一種心力投入,老行政長官將這一心力投入過程作為塑造理想的自我主體過程,野蠻人女孩無疑成為其心理想象客體,構成自我與本能之間的動態心理空間。作為心理想象客體,野蠻人女孩既承受著老行政長官的自我心理焦注,也承受著其本能的欲望之流,并超越自我與無意識之間的動態心理空間,推動無意識能量流向理想自我的建構之地,實現自我向完整的主體轉化。這也是為何帝國軍隊撤離之后老行政長官常為噩夢纏繞,而在面對帝國向少數部落民眾施暴之際卻能安然入眠的原因。正是由于野蠻人女孩作為其心力投入理想客體的存在,通過為其擦拭身體這一洗禮儀式般的重復動作,老行政長官找到了自我向理想主體轉換的愛的客體,并通過作用于愛的客體實現暫時移情,創傷得以緩解。
就朱蒂斯·赫曼(Judith Herman)而言,創傷的復原需歷經三個階段,首先是建立安全感,其次是回憶與哀悼,最后是與正常生活的再度聯系(246),其中建立安全感主要通過共情、群體聯系與恢復信心的途徑來實現。如前文所說,歷經被帝國抓捕、拷打,在后期生活中,雖然也有來自老行政長官的關愛,也有廚房其他女孩作伴,野蠻人女孩處于一種失語(沉默)狀態。只有在她進入荒無人煙的沙漠地帶、鹽堿地及沼澤地時,作為創傷標志的沉默狀態才得以慢慢改善。對于野蠻人女孩來說,這些為邊境小鎮居民及帝國士兵所畏懼的地區才是真正的歸屬地,是根基所在,是愛之源泉,是創傷復原之良方。在護送野蠻人女孩重回自己部落的旅途中,老行政長官見證了她的變化,也就有了從“她真丑陋”(庫切 62)的現實印象到“腰板挺直坐在馬鞍上…兩眼閃閃發光…”(庫切 198)的夢境轉換。
五、結語
無論是殖民代表的老行政長官(施創者),還是被殖民的野蠻人女孩(受創者),在帝國軍隊進駐邊境小鎮之后便經歷著不可言表的巨大創傷。雖然創傷均由于與帝國文化不對等而引發,但表現形式各異:老行政長官的創傷主要表現為斷裂性敘事;野蠻人女孩的創傷主要表現為沉默(失語)。在創傷復原方面,由于個體訴求差別,老行政長官創傷的暫時緩解主要表現為通過對愛的客體訴諸心力投入過程將創始記憶轉變為敘事記憶;野蠻人女孩通過回歸家園來實現創傷復原。
因此,在探討小說人物創傷復原策略之時,我們更應關注其差異之處,不能將之草草歸于愛、訴說、社區等簡單措施上,而應根據人物個體的不同身份、不同文化背景、不同社會閱歷等來尋求對策。這就要求我們在做文學研究時,應將文本可以看作一個特定的場域,其中特定文化背景所構建的個體與其他個體相互作用使得文本得以繼續,故事得以講述。由于個體所積累的生活經驗有異,所具備的文化能力存在差別,甚至同一個體在不同境遇中也會表現出不同的反應,因而在文本分析過程中,只有考慮個體差異,才能更透徹地解讀文本現象。
注 釋:
① 移情一詞來源于精神分析學,是精神分析的一個用語,指的是來訪者將自己過去對生活中某些重要人物的情感會太多投射到分析者身上的過程。本文中移情主要指受創主體在進行心理訴求時,通過對愛的客體進行心理焦注而實現主體塑造的過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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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庫切,J.M.等待野蠻人[M].文敏,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04.
[7] 張沖,郭整風.越界的代價——解讀庫切的布克獎小說《恥》[J].載外國文學,2001,(5):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