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宋善恒(曾用名宋飛),現年95歲,家住泰州市姜堰區大倫鎮運糧村。我是一名抗戰老兵,親歷抗戰的幸存者。
1941年,我17歲,在省四臨中(江蘇省立第四臨時中學)讀高中一年級。此時,日軍已在我的家鄉肆虐了4年。駐姜日軍雖然不多,但動不動就有飛機轟炸,常常是這邊老師剛剛打開講義,那邊就拉起尖銳刺耳的防空警報。學校實在是辦不下去了,書實在是讀不下去了,縣城實在是待不下去了。青年人的血是熱的,我們幾個男同學(梁徐的陳欣榮、陸元典、楊九林,還有顧高的顧軍成等)不甘當亡國奴,不想在淪陷區茍活,就想拿起槍桿子保家衛國。恰逢“魯蘇戰區蘇北游擊總指揮部干部訓練班”(下稱“干訓班”)向社會廣泛延攬學員,我和梁徐的兩位同學前往報名,并考上了。非常幸運的是,這不是一支漢奸部隊,這是一支抗日的部隊。
我們那一期的干訓班分為四個隊:一隊是軍官隊,主要培養部隊指揮員;一隊是軍士隊,主要培養班長一級的基層干部;一隊是民衛隊,畢業以后到地方上開展民運工作;一隊是學生隊,有100多人,分為第一區隊、第二區隊和第三區隊,都是些有文化的娃娃兵,發展前途視具體情況而定。我就在學生隊第三區隊。
我到部隊之后,部隊發給我一套新軍裝,顏色是灰色的,臂部寫著一個“堅”字。總教官李其實告訴我們,由于抗戰需要,我們這支部隊的名稱會不斷變化,以前叫“兩淮稅警總團”,現在叫“魯蘇戰區蘇北游擊總指揮部”,將來還會改,但堅定的信念不會改,堅強的意志不會改,堅決的行動不會改,堅韌的精神不會改。李其實是廣西人,南方口音較重,最后一個“改”字尾音拖得很長,令我印象深刻。李其實是黃埔一期生,具有較強的軍事指揮才能,硬仗都是他直接指揮的。現在有人告訴我,他還有一個特殊身份——中共早期100名黨員之一,但我以前從沒聽說過。
我在干訓班學習了一年,那段歲月沒齒難忘:訓練嚴格、軍紀嚴謹。除了文化課之外,重點是操場訓練和野外拉練,剛開始的時候我極度不適應,可一想到國家民族危急,就咬咬牙堅持下來了。為了表明決心,我干脆將名字改為宋飛,我要向宋朝的岳飛學習。我們的生活極其艱苦,一天只吃兩頓,早上一頓,9點吃,下午一頓,3點多吃,一個班一個洋瓷盆,里面盛著豆芽菜或大白菜,主食是粥、饅頭或面條。軍糧就地征集,軍餉來自重慶。那時大米很少,很少吃米飯。我們這支部隊的總指揮是李明揚(反袁名將),副總指揮是陳泰運(中將)。陳泰運治軍有方,他給我們制定了八條官兵守則,內容我還記得兩條,大意是“毀壞民物要照價賠償,對人民說話要和氣,購物要公平……”執行得也很嚴格。陳泰運為人很好,一點不官僚,他還親自教唱《游擊隊之歌》。有一次,我們正在操場訓練,陳泰運前來視察,連長停下來向他敬禮,他微笑著制止,要求我們照常訓練。陳泰運身經百戰而安然無恙,顯然是一位福將。
1942年年底,我們圓滿完成了一年的學業,即將奔赴新的崗位。1943年新年(元月一日),部隊在青墩訓練場地(舊址在如今的海安市南莫鎮沙崗村東南,353省道旁)舉行年度會操暨畢業典禮儀式,我和其他學員就在這一天加入了國民黨。那天李明揚也來了,他剛開口訓話,“總裁言訓”只講了一半,周圍就傳來“劈劈叭叭”的槍聲,原來,我們被大批日偽軍包圍了。還好會場布置了警戒人員,他們及時鳴槍示警,才避免了被敵人“包餃子”。我也不知道其他戰友是怎么突圍的,我們學生隊由長官江某某帶領,向溱潼湖北口突圍。當夜路過姜堰北邊馮莊的時候,大家實在走不動了,就在馮莊的一個大廟里過的夜。天很冷,不敢生火,我們全都睡在地上,底下墊的是稻草,身上蓋的是稻草,互相抱團取暖。
數十年之后我才知道,那天,李其實司令為了保護總部和學生兵,率隊將敵人主力吸引到了俞九舍,并于當月5日與日軍進行了一次決戰,犧牲了467名戰友,李司令被俘后也犧牲了,史稱“俞九舍戰斗”。可憐啊,那些犧牲的戰友,不僅死得很慘,而且大多數沒有留下名字。
也許因為我是本地人的緣故,畢業后沒有被分配到國民黨主力部隊,而是分配到地方開展與抗日有關的工作。第一次分到溱潼鎮三里鄉(現為興泰鎮)做鄉指導員,中尉軍銜。里下河地區都是水,日偽的汽艇要從河上經過,我就組織當地民眾筑暗壩、打暗樁,阻止汽艇通過。接下來我被派往夏朱鄉、官莊鄉,仍做鄉指導員,主要任務是配合主力部隊抗擊日偽,征集糧草,訓練民眾。
抗戰勝利后,我隨部隊到泰州接受日本人的武器彈藥。部隊隨后換防到揚州、瓜州、常熟,最后編入71軍。我沒有到71軍,因為我們這支部隊不是嫡系,蔣介石認為我們與“聯抗”(新四軍與國民黨地方實力派合作組建的抗日統戰部隊)往來密切,有“通共”嫌疑,不信任我們,將部隊軍官全部集中到無錫中央訓練團集訓,重新洗腦。
我真正和日本兵面對面是在無錫。那時我在中央訓練團受訓,一群日本兵正在修公路,每當我們經過時他們就停下來向我們敬禮,然后繼續干活,再經過再敬禮。他們個個如喪家之犬,人人像霜打的茄子,一副卑鄙猥瑣的模樣,絕不像“抗日神劇”中的那么神氣活現。
我也想不到我能活到現在,得到社會上很多不知他們名姓的志愿者的關心和愛護,他們給我帶營養品,送慰問金。我還獲得了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頒發的編號為2015110750抗戰紀念章一枚。我感到心滿意足,同時感到愧不敢當——我只是一名抗戰親歷者,沒有在正面戰場上和日軍作戰,算不上民族英雄,沒有炫耀的資本。拜托政府和社會多多關心在俞九舍等抗戰戰斗中犧牲的戰友們,找出他們的名字,褒揚他們的事跡,慰藉他們的忠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