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南豫
這家超市我曾路過一次。
它是這個偏僻街區一間不起眼的平價超市,供應著附近居民的日常所需,招牌掛滿了灰黑的塵。收銀員看起來是個百無聊賴的女孩兒,她毫不在意墻角閉路電視上的監視畫面,只是津津有味地看著大屏手機上放著的熱播古裝劇。
這是個不錯的地方,對于我這樣的慣竊而言。嚴格來說,我并非以偷竊為生,我只是以此為樂。偷竊是我最擅長、最享受、最欲罷不能的秘密。
今天同以往一樣,我帶著掩飾不住的期待心情,來到這個半月前社團聚會的所在地——地市邊緣——實施一場偷竊。
說起來,我戀上偷竊已有十二年之久。
初次偷竊時,我是個一年級的小學生。在校門口的文具店,我將一塊印著櫻桃小丸子的橡皮擦握在手心里,低著頭快步走回家。我不敢跑,我怕別人會問我為什么跑。回到家時,橡皮擦被我攥得沾滿了手心的汗,我看著濕濕的櫻桃小丸子,恐懼的情緒一掃而光,無邊的快樂在我的心里蔓延開來。
蔓延到如今,開成一朵嬌艷可人、欲求不滿的花。
超市狹小的空間里擺放著三個平行的小貨架,商品被粗暴地塞在架子上,東倒西歪地呈現出一股喪氣。我緩步繞到收銀員的視線盲區,假裝在貨架上細細地挑選商品。盡管知道此時她正沉浸于皇后娘娘倏然離世的悲痛中,但我還是感到一陣心癢難耐的忐忑——既害怕,又興奮。
這種感覺自我第一次偷竊,便始終支配著我的靈魂。
從心理學上說,我患上了一種病,叫作偷竊癖。科學家們將它歸類為沖動控制障礙,指“在過分強烈的欲望驅使下,采取某些不道德或者會產生危害的行為,以求獲得自我安慰”。
是呀,偷竊能夠給予我慰藉,它是我獲取快樂的靈丹妙藥,雖然它為世道所不容。瞧,這是一場與惡魔的交易,我供奉道德和祭品,它賜予我片刻快活。
恰如當下的我,寬厚外衣的內里口袋已經塞了兩支牙膏和一塊香皂,正將一盒小小的蜜桃味糖果往袖口里藏——這是我最喜歡的水果味。我想到等我離開這里,打開這盒糖果,一次放兩粒含在嘴里,就感覺心臟都被蜜桃味甜甜地包裹著。想到這,我不由得輕輕笑起來。
這么想著,我竟然沒發現收銀員已關掉古裝劇,離開了柜臺。她去上廁所了嗎?
“四塊五一盒,前面付錢。”
另一側突然響起的聲音驚出我一身冷汗,不知何時她出現在貨架旁邊。她身材嬌小,仿佛是從那貨架旁邊胡亂堆疊的紙箱中蹦出,然而我未曾聽到任何聲響,連她走近的步伐也不曾察覺。
她看到我偷東西了嗎?我有什么令她起疑的異樣嗎?我該怎么辦?
這是我第一次被當場抓住,人贓并獲。我直視著女孩兒的眼睛,極力克制內心的恐懼,我的手已經在不自覺地顫抖,冷汗直冒,脊柱緊繃,額頭微微發涼。
“那個糖,四塊五一盒,到收銀臺付錢。”女孩兒又開口了,說完便轉身離開與我對峙的狹窄空間,回到了收銀臺背后,再次打開手機播放古裝劇,仿佛剛才什么也沒有發生。
但我確定那一幕是真實的。我手心里的汗水之多前所未有,額頭上的汗珠也流到了眉毛上,還有衣袖里那盒糖果,我抬頭看見貨架上的標簽寫著:喜樂糖果(水蜜桃味)4.5元。
我未曾料到,我會在這個偏僻的舊超市被當場抓住,也未曾料到,我就這樣被輕易地原諒了。我確信那個女孩兒看到了我偷竊糖果,也看穿了我做賊心虛,但是她只想讓我付錢走人,并無意折損我的尊嚴。這讓我產生一種羞愧難當的感激之情,就像是心里下起一場傾盆大雨,澆停了偷竊之花的生長,澆滅了不時燃起的渴望,澆濕了我與惡魔的契約,澆灌出另一種渴望。
我忘了我是如何挪步到收銀臺,如何完成付款,如何離開這家超市的。我只知道,女孩兒再也沒有看我一眼,而我也再不會出現在這里。那一刻便是我們命運的交點,她完成了她出現在我生命中的意義,而我將永遠背負著她帶給我的警示走向將來。
是的,我不想再偷竊了。
究其原因,是我不想再一次經歷那被恐懼和羞恥同時交纏吞噬的時刻,我開始渴求真實且安穩的內心。
十二年來,我熟稔偷竊技巧,仿佛這是我與生俱來的本能:我機敏而謹慎,只挑照看松弛的小型超市或攤販下手;最重要的是,我毫不貪心,如同天真爛漫的孩童,只對包裝鮮艷的廉價小物懷有憧憬。這一切讓我沾沾自喜——世界認可我的天賦,也默許我的任性,我并非罪人。
因此我從未想過人贓并獲是怎樣的后果。從偷竊這件事情上,我研習人性,磨煉耐心和嗅覺,體驗膽戰心驚的快感,獨賞戰利品帶來的高光時刻,這些過程環環相扣,最終構成一條完整的偷竊成癮機制。
直到今天,那個收銀員女孩兒,我本以為她和從前的許多收銀員一樣,對這份普通的工作興味索然,不在意超市里的任何事,只顧消磨那無用的時光。然而她卻將我人贓并獲,她直愣愣地盯著我,身材嬌小,卻讓我無端生出巨大的恐慌,摧毀了我十二年來所有的自以為是。
她把我置于無法反擊的絕境,卻又轉身離去給了我存活的機會,她的厲害與寬容徹徹底底壓制了我無法自抑的偷竊之花,將人生的選擇權重新放回我的手掌心……
妍薦自《青年文摘》
題、插圖/黃煜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