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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龜村那點事

2019-09-10 21:00:44藍明理
廣西文學 2019年6期

藍明理 生于1967年12月,廣西宜州市北山鎮人?,F任職于宜州區大數據發展局。工作之余,堅持筆耕,作品有《見世面》《張副鄉長開會》《丫變奶》《沉重的牌子》《千年胡楊曠世愛》《遲到的良知》《賭禍》《悲歡烏龜村》等。

烏龜山,形似烏龜。山下就是烏龜村了。村子不大,幾十戶人家。雜姓,也說不準哪年哪代開始立村,反正老皮斑駁的十人合抱的大樟樹站在村頭告訴人們,烏龜村的炊煙已經飄過了幾百年。到底幾百年,那恐怕只有問村子的后龍山——烏龜山了。

烏龜山是后龍山,是不允許砍柴、放牧的,要封山。說是封山,但是以前也封不起,光禿禿地露出石頭?,F在是郁郁蔥蔥的了。因為村里的人都外出打工賺錢去了,剩下的老弱病殘,也沒有力氣上山了。人跡罕至,山自然就綠起來了。

不知從何年何代起,這里的農村,上了一點年紀的男人,都被稱作“老鬼”,而不像山外邊稱作“老叔”“老人”“老漢”之類的,給人暖暖的感覺。受老鬼影響,還出現了小鬼、酒鬼、窮鬼、丑鬼等稱謂。如今村里的青壯年外出打工了,村里剩下的就只有這“五鬼”的故事了——當然,過年的時候,回鄉的青壯年才帶回珠三角、長三角一帶的故事。

貴平沒讀過幾年書,倒不是他不想讀,而是兄弟姐妹六人,爹媽負擔不起學雜費。他只讀完小學二年級就早早地和爹媽土里刨食了,把讀書的機會都留給了弟妹。弟妹長大成家立業了,爹媽也走了。貴平五十多了依然光棍一條,孤獨度日。一大群侄兒侄女,散居在烏龜村里,都表示要像親兒女一樣給他養老送終,但都停留在“表示”上,對他的照顧很少。特別是這些年,侄兒侄女們和村里的青壯年一樣,都到大城市打工賺錢去了,連自己的親父母都照顧不上,哪里還有時間和精力過問這個孤獨的大伯呢?好在鄉里民政辦每月給他發最低生活保障金,雖然少,也夠他一人過日子。

年輕的時候,貴平扛一張大網,滿山滿嶺地跑,經常網到斑鳩、黃嘴鳥之類的,拿到縣城換幾個鹽油錢。上了點年紀,跟著天上的飛鳥跑山跑嶺,力不從心了,所以去得最多的還是水邊,深潭淺水,都有他釣魚撈蝦的影子。近段時間,他很糾結,因為收獲的魚蝦螞越來越少,連自己做菜都不夠,哪里還有拿到縣城換酒錢的?

這天過晌,他決定上后山一趟,選一根彈性好的竹子,他那根用了幾年的釣竿也該換了。后山樹木很多,烏龜背長滿茂盛的野生米椎林,烏龜嘴附近是一片竹林,長的是一種叫黃金竹的竹子,不管多少年,總是長不大,永遠都只是拇指粗大,是做釣竿的上好材料。

初夏的天,很熱了。他氣喘吁吁地爬到烏龜嘴,已經大汗淋漓。他迫不及待地鉆進陰涼的竹林。自從十里八鄉興起打工熱后,村里的青壯年很少了,這竹林里就很少有人來訪。腳下是軟綿綿的竹葉,踩在上面就像踩在海綿上一樣舒坦。竹子長得很密——要在以前,村民經常來采筍子,擼竹葉。筍子能吃、能賣,竹葉能當柴草燒,是做飯煮豬食的材料。人來人往,竹子就沒有這么密了?,F在不同,貴平這么瘦削的身子在兩棵竹子之間還要側身才能過去。他拍拍這棵,搖搖那棵,每棵竹子仿佛都是他心儀的釣竿。

他選了一根,從背在腰間的魚簍里取出柴刀,麻利地砍下竹子,扛著下山來。

“貴平叔,你還敢上山砍柴???不是封山了嗎?”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乘涼的貴康對他說。本來是同一個字輩,但是年齡相差太遠,貴康還是把貴平叫叔。

“關你什么事?村主任都不管,你管?”貴平不屑一顧,“砍一根竹子有什么了不起?”

“村主任都打工去了,他還能管?我殘廢了,動不得。我動得,就砍了這山的木頭竹子去廣東賣,那邊紙板廠收購啊。”貴康本來也在外打工,去年因所在的煤礦冒頂,他被壓斷了腿,礦老板花了幾萬塊就打發他回家了。

“曉得自己動不得就不要管那么多?!辟F平說。

“貴平叔,你的這根釣竿不好,釣不到好料的?!?/p>

“為什么?”貴平疑惑起來。

“你的釣竿有問題?!?/p>

“扯淡,我的釣竿有什么問題?”

“你看,你的釣竿,節數不對啊?!辟F康從貴平肩上抓過竹子,一節一節地數起來:

“釣魚釣蛇釣螞,釣魚、釣蛇、釣螞?!辟F康嘴上一字一頓,手在釣竿上一節一節地移。

“釣魚、釣蛇!”貴康嘴上念到“釣蛇”的時候停了下來,因為手移到了竹子的最后一節。

“你看,好的釣竿,節數要合適,最后一節剛好是‘釣魚’才好。你的最后一節是‘釣蛇’,釣蛇怎么是好釣竿呢?”

原來是釣竿不好,怪不得這段時間老是釣不來魚,“怎么辦呢?”

“砍掉一節,反正最后一節是‘釣魚’最好?!辟F康出了主意。

于是,貴平從魚簍里抽出柴刀,砍去最后一節。剩下的,他一字一頓地念著“釣、魚、釣、蛇、釣、螞、”,手在釣竿上一節一節地移動著。

他數數的能力太差了,有時念一個字數一節,有時念兩個字數一節,最后一節總落在“釣蛇”上。這樣反復幾次,長長的釣竿越砍越短,變成了一根竹棍,哪里還能彎出釣竿的樣子呢?

看著地上越來越多的竹節,貴康抿住嘴偷偷地笑。

看著手上越來越短的竹棍,貴平往路邊的草叢一扔,拿著柴刀又往山上走——再選一根!

待到修完竹枝,清除竹葉,他又念念有詞,“釣、魚、釣、蛇、釣、螞、”地數著,幾次數完,最后一節總是“釣蛇”。

他很懊惱,又砍了一根竹子,又數了一遍,最后一節還是“釣蛇”。

一旁的貴康看他可憐,認認真真地為他數了起來,終于有一遍最后一節剛好落在“釣魚”上。貴平舒了一口氣,扛著釣竿系上釣絲,到河邊去了。

好不容易釣到五只螞!他用水草把螞的腰捆住,趕往縣城的農貿市場。這樣熱的天,螞離開水太久不行的。趕到了市場,把那串螞擺在過道上。

“青蛙青蛙,媽媽,青蛙!”一個小孩拉著母親的手,指著肚子鼓鼓的螞。

“不是青蛙,這是螞?!辟F平糾正道。

“書上叫青蛙,農民伯伯叫螞?!蹦赣H耐著性子向孩子解釋。

“要不要?一只一塊錢?!辟F平向母子標價。

“媽媽,老師說,青蛙是莊稼的朋友,我們把它們給放了吧?!?/p>

“好。”母親掏出五塊錢,遞給貴平。

貴平接過錢,拎起青蛙遞給那個年輕的母親:“加些姜絲和老蒜,味道很好的?!?/p>

孩子拎起五只青蛙,走到下水道口,解開水草,那些青蛙立即跳到下水道去了。

貴平看著母子倆的奇怪舉動,眼睛睜得大大的。

貴平懷揣五塊錢,來到一家大排檔。太陽都偏西了,他還沒有吃午飯,太餓了。他把釣竿倚在大排檔的門口,緊了緊腰間的魚簍。

大排檔門前掛著一塊小黑板,上邊寫著“小炒便飯”四個字。貴平看了半天,欲言又止。

一個胖女人走出來,“叔,你吃什么?”

貴平指著那黑板,大聲念道:“小便炒飯!”

“哈哈哈哈?!睅讉€正在埋頭吃飯的人都哄笑起來。貴平莫名其妙地望著他們。

貴平木訥地說:“你、你不是寫著嗎?”

胖女人說:“豎著讀,誰叫你橫著念!小便炒飯,你敢吃,我還不敢賣呢!”

“喏,這是菜譜,你自己點吧?!迸峙诉f過一張過塑的硬紙。

“就要這個?!辟F平憋了半天,終于指著一道菜下了決心,“我只有五塊錢?!?/p>

“哦,田雞炒辣椒,好。一碟田雞——”胖女人朝廚房叫道。

“田雞?”貴平尋思,從來沒有吃過的菜啊,城里就是好,能有這樣的菜,今天開眼界了。

“先吃還是先給錢?”貴平似乎有些擔心。

“結賬啊?”胖女人很爽快地說,“不急,不急,吃完再結賬也可以的?!钡沁€是緊緊地攥著貴平遞過來的五塊錢。

貴平靜靜地坐著,看著那些狼吞虎咽的吃客,口水不斷地往上涌。

過了一會,菜端上來了。

盤子里,幾片蒜葉、幾丁田雞肉混在一大堆紅辣椒里,發出誘人的香味。

“這是?”貴平問。

“這是你點的辣椒炒田雞啊,你以為是田雞炒辣椒嗎?”胖女人白了貴平一眼。

“我點的是田雞啊,你怎么給螞?”貴平望著那些田雞腿上的斑點皮,有些惱怒,仿佛城里人騙了他。他把盤子一推,“不吃了,你退錢!”

“怎么了,阿叔?”胖女人湊上來。

“我天天跟螞打交道,你以為我不曉得啊?拿螞冒充田雞,哄鬼可以,莫要哄我!”貴平吼道。

“天啊,田雞不是螞嗎?叔啊叔,你都這把年紀了,怎么不曉得田雞就是螞呢?我們去廣東打工的人,哪個不曉得螞就是田雞呢?”胖女人忙不迭地解釋。

“我曉得田雞就是螞,我就不點這個菜了。我天天釣螞,我還跑到城里來吃螞?”

“好好好,阿叔,你想換什么,你講,我們給你換?!迸峙撕苡心托?。

“這樣才差不多?!辟F平消了一半的氣。

貴平低頭夾菜。胖女人麻利地收拾著其他桌上的碗碟。

“吶,你喝嗎?”胖女人遞過小半瓶酒。這是前面幾個食客喝剩的酒。這種酒是縣里的酒廠出產的。酒廠出的酒,在統一的商標下面,分很多檔次,上至官員接待,下至百姓聚餐,都用這一系列的酒。

“喝剩酒?”貴平遲疑了一下,還是接過來,“喝、喝,多謝多謝。”畢竟,貴平還是很好酒的,盡管腳踝上還有喝酒留下的疤痕,腦海里還有喝酒的痛苦記憶。

他一手握住酒瓶,一手下意識地抓抓腳踝上的疤痕。

年輕時,有一年,隆冬時節,貴平參加龍潭水庫建設大會戰。眼看就要過年了,放假前一天,工地會餐。在一群女青年的助興中,貴平為了在本村彩云姑娘面前把鄰村的忠榆喝下去,跟忠榆連干五大碗。——忠榆也太張狂了,有事無事總在彩云跟前轉來轉去,不是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就是背誦《愚公移山》。那年頭,能口齒伶俐地背誦幾段語錄,惹姑娘喜歡哪。貴平沒讀過幾年書,背書不行,所以當忠榆每次高聲背誦“兒子死了,又有孫子,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的時候,貴平就只好干瞪眼,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彩云給忠榆倒水,看著忠榆用彩云的開水潤喉那美滋滋的樣子,貴平不覺眼噴妒火卻又無可奈何。

但是,貴平也有揚眉吐氣的時候,那就是喝酒,在酒量上把忠榆打敗。這天,跟忠榆連干五大碗后,忠榆倒在地上,和著嘔吐污物睡在一起,貴平也趔趔趄趄地到處找開水:“彩云,開水,彩云,水——”當他接過彩云遞過來的一壺開水的時候,一不小心,水壺滑落,滾燙的開水潑到他那雙高筒水鞋里——頓時,那高筒水鞋就像一個盛滿滾燙開水的鐵鍋,冒著慘白的霧氣,他那只腳就像泡在鐵鍋里的豬腳一樣,等待去毛。

瞬間,他胡蹦亂跳,踢騰慘叫。當眾人把他的高筒水鞋脫掉的時候,大家看到的是,小腿肚以下,鼓起一個個水泡,有的在脫鞋的時候弄破了,露出慘紅慘紅的嫩肉——此時,他已經昏死過去了。

那以后的一年時間里,他先在醫院里度過了三個月,然后回到家里,依靠母親給他倒屎倒尿。老娘給他倒屎倒尿的時候,總是嘮叨道:“你是老大,小時候照顧你少,現在補回來了?!边@期間,每當看到母親端著屎尿出門的佝僂背影,他心里很痛苦。但最痛苦的,不是看著母親所受的折磨,也不是燙傷的疼痛,而是漂亮的彩云遠嫁廣東——這也令忠榆郁郁寡歡。

經過大半年的折磨,腳總算是保住了,但是腳踝上卻留著暗紅色的疤痕。那疤痕每到天氣變陰水汽重的時候,就癢癢的,他抓得皮屑橫飛。

每當疤痕的癢意襲來,光抓癢還不行,還必須喝酒。三杯下肚,才能止癢。長期如此,酒癮越來越大,逢酒必喝,逢喝必醉,不醉、不過足酒癮還不行。

后來,娶了一個媳婦,但第二天媳婦就跑了。有人說,媳婦嫌他好酒,有人說他被開水燙過,筋腱萎縮,失去了性功能。

“阿叔,還要什么菜?”胖女人一聲詢問,把貴平從過去的痛苦中拉回來。

“不要了,不要了?!辟F平摸摸自己的口袋,知道自己目前已經“收支平衡”了。

他就著那碟菜,喝完那胖女人拿過來的半瓶剩酒,咂咂嘴巴,倒過酒瓶抖一抖,舔完瓶口的最后一滴,眼睛向每一張飯桌底下掃過一遍——酒瓶都讓那女人收走了。他很失望地站了起來,踉蹌幾步,走出店門,扛上那根釣竿,別好腰間的魚簍,朝城外走去。

夕陽西下,走在龍潭水庫大壩上的貴平,望著自己越拉越長的影子,望著水庫里藍幽幽的水面,不覺又想起那年水庫工地上的人山人海,想起那年的血氣方剛,想起那年的彩云姑娘,想起那年的滾水燙腳……幾只螞冒出頭來,停在水里,一動不動,望著貴平。貴平把肩上的釣竿刷地一甩,嚇得那些螞一下就隱到水里去了。

“嗨,螞,田雞,哈哈哈,你們以為換了名字我就不曉得你們了?”貴平踉踉蹌蹌,自言自語。

太陽快要隱到山的那邊去了。水庫旁邊,貴平孤身一人,走著走著,水里的幾只螞又冒出頭來。望著螞,貴平借著酒興,唱起年輕時候的山歌:“四月螞叫連連,想討老婆沒有錢。搬張板凳排媽坐,媽講一年又一年。”這山歌,不知道唱了多少遍,可是老婆走了以后,就再也沒有女人來到他的身邊。

遠處,一個被夕陽染得發黃的少婦背著孩子,行色匆匆,驚得夜歸的小鳥嘰嘰喳喳地飛離路旁的小樹林。

貴平蒙眬的眼睛望著少婦,見她甩開膀子快步的樣子,不覺又唱起當年的山歌來:“兩手擺擺去哪塊?褲腳紛紛去哪村?妹想唱歌對哥講,哥我撐傘后邊跟?!?/p>

…………

天,徹底黑了下來。田間蛙聲一片,幾只螢火蟲一閃一閃地在空中尋偶。

遠遠的,村頭的大樟樹下,一棟二層小樓早已亮起了燈。燈光灑向婆娑的樹冠,光怪陸離。

貴平走過小樓門前,咳了一聲,樓里傳出一個聲音:“老平啊,今天釣得螞還是泥鰍?”

“螞,吃完了?!辟F平低著頭,朝自己家走去,踉踉蹌蹌。

“哈哈哈,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毙抢飩鞒鲂β晛?。

大樟樹下,是譚家的樓房。譚家兄妹倆都外出務工了。空空的樓房里只留下譚老爹和譚奶二老帶著兩個孫輩,分別是大兒子譚茂良的兒子和女兒譚美良的兒子。父母都外出去打工了,留下孩子跟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過日子。孫子五歲了,在村里的學校上學前班,懂事了;小外孫才一歲多,不見了父母,整天又哭又鬧,讓老兩口煩透了。

當譚老爹隔著窗子與貴平打招呼吵醒熟睡的小外孫的時候,譚奶就怒吼起來:“死老鬼,你輕點得咩?好容易哄得他睡?!?/p>

“你逗不了,抱過來,我來逗!”譚老爹也是火暴脾氣,“跟貴平打聲招呼你都有意見,這么小氣!”

“我小氣,你大方,你大方借錢給他,上次的十塊錢還給你了嗎?”譚奶也不示弱。

“人家釣螞能有幾多錢?欠你十塊錢你總記得那么好!”

“奶奶,奶奶,要不我去跟貴平公要錢吧?”孫子聽著老兩口在吵架,插嘴進來說。

“去去,要什么錢?你貴平公釣螞能有什么錢?”譚老爹朝大孫子揮揮手。

“那我去玩了啵,去捉螢火蟲了啵?!贝髮O子說著,蹦蹦跳跳出了門。

“那是我的兒子打工賺來的錢,我當然心疼啊……啊啊,啊啊,不哭,不哭?!弊T奶一邊與老爹爭辯,一邊哄著外孫睡覺。

“白天睡夠了,現在不想睡了,不要強迫他睡了好不好?”譚老爹說,“抱過來,我來帶?!?/p>

譚奶把外孫遞給譚老爹:“我看你有什么能耐!”譚老爹坐在鋪在堂屋的竹席上,打著赤膊,拿著一把蒲葵扇輕輕拍打著外孫。只一會,小家伙就不哭了,盯著一閃一閃的電視熒屏,咯咯地笑。

譚老爹躺在竹席上。也許是外孫習慣了譚老爹身上的煙味和汗味,在老爹裸露的身上蹭來蹭去,不哭不鬧。

“你看,我逗他,馬上就不哭了?!弊T老爹不無驕傲。

“那你就逗吧,我去喂豬了,要不豬都餓死了?!弊T奶轉身走出堂屋,朝豬圈走去。

本來,老兩口帶著兩個孫子就夠嗆,還養著一頭豬,一日三餐還不能少。少一餐,那豬就在豬圈里不停地叫喚,把豬圈的橫閂拱得嘎嘎響。譚家老兩口不但不覺得麻煩,還說養豬好得很。平常的剩菜剩飯,刷碗洗鍋的二道水,都可以用來喂豬。如果倒掉,那是很可惜的。譚老爹有時碗里剩下一兩粒飯粒,譚奶就高喊:“死老鬼,你浪費啊,你忘記1962年天大旱了啊?”于是,譚老爹又重新端起碗來,扒光最后的飯粒。節約“成性”的老兩口,養豬成為他們節約糧食處理殘羹剩飯的一種手段。

這十多年來,老兩口每年都堅持養一頭豬,就是為了等到外出打工的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回家過年的時候,能殺豬過年,熱熱鬧鬧的。一家人圍滿一桌,吃著熱氣騰騰的豬肉、血腸,說著打工的艱辛和快樂,享受一家人難得團圓的天倫之樂。譚老爹和譚奶此時總是驕傲地說,自家養的豬,不喂添加劑,比左鄰右舍從城里買回來的飼料豬肉好吃多了。

譚奶捧著盛滿潲水的塑料盆,來到豬圈旁邊。那豬前腳已經趴在豬圈的欄桿上,幾乎直立起來,嗷嗷叫喚。

譚奶就著昏暗的燈光,把潲水傾倒到豬槽里。那饑餓難耐的豬便不再叫喚,把頭埋到槽里去了。

聽著那豬大口大口吃食,譚奶兩手撐住豬圈欄桿,心想:七月就一百多斤了,過年的時候少說也有三百斤的。自己喂的是紅薯藤、青菜,沒有添加劑,真正的土豬,味道比城里的飼料豬不知要好多少倍。

喂完豬,譚奶回到堂屋。

譚老爹躺在涼席上看電視。

電視劇里,兩個情侶正在纏綿。譚老爹躺著,看得津津有味,幾乎忘了外孫。小家伙在老爹赤裸的肚皮上爬來爬去,一會吮吸老爹的肚臍眼,一會將頭鉆到老爹寬大的短褲里去,一會坐到老爹的腿上作騎馬狀,顛來顛去,全然沒有消停的意思。但是老爹正沉浸在電視劇中那對情侶的纏綿中,對小孫子的調皮視而不見。

看見小孫子正在撥弄老爹褲子里那越來越鼓的東西,譚奶吼起來:“死老鬼,怎么給孫子玩那個東西?”

老爹從電視劇情侶的纏綿中驚醒過來,看著譚奶拉得長長的臉,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慢條斯理地說:“只要他不哭不鬧就行了,管他玩什么。我這個東西,閑著也是閑著,給孫子玩,還省得你花錢給他買變形金剛呢。”

“死老鬼,”譚奶嗔怪道,“真是老不正經,幸虧外孫還不懂事。”

“還不快去沖個涼?”譚老爹幾十年來一直用這樣的口吻對譚奶發號施令。年輕的時候是這樣,中年的時候是這樣。只是兒子長大了,老兩口年紀也有一大把了,這樣的命令發得少一點了。不過,大兒子打工賺了錢,回來推倒舊泥房,建起了兩層小樓,臥室配上了衛生間之后,譚老爹發這樣的命令仿佛又多了起來。

譚奶洗了澡,出了大門口,站在曬谷坪上,朝村里喊道:“譚佳——,回來睡了!”

一群孩子,吵吵嚷嚷,跑到譚奶身邊,每人都拿著一個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裝的是螢火蟲。

“譚奶,你家譚佳搶我的螢火蟲。”一個男孩告狀道。

在這暑氣很重的夜晚里,捕捉螢火蟲的孩子們發梢都掛著汗珠,背上滿是汗水,散發著未干的乳臭。這些孩子,父母都外出打工了,有的一兩年都沒回來過,有的孩子連自己的父母長什么樣子都模糊了。但是,孩子們玩耍起來,瘋了一樣,沒有誰哭鬧著要父母的,有爺爺或者奶奶陪著,有同村的伙伴陪著,在螢火蟲的夏夜里,他們玩得也夠盡興的了。有的晃著瓶子,對著遠處的螢火蟲高喊:“螢火蟲,掛燈籠,螢火蟲,掛燈籠?!狈路鹞灮鹣x能聽懂他們的話,紛紛飛過來,在他們的頭頂盤旋。于是,孩子們有的跳著拍打,有的舉起蒲葵扇,有的操起掃帚……捕到的,都裝到玻璃瓶里,那是他們一個晚上的戰績。

譚奶從孩子群里拉出自己的孫子,“譚佳,回去洗了!一身臭烘烘的?!?/p>

大孫子戀戀不舍地離開了伙伴們。其他的孩子又朝另一家的曬谷坪跑去……

夏季的天,說變就變。前半夜還是星光燦爛,轉眼間,后半夜就來了狂風暴雨。天亮時分,譚老爹站在自家的曬谷坪上,看著左鄰右舍的泥瓦房、磚瓦房,很多都被掀翻了瓦片,露出椽子,山墻上留著雨水沖刷的痕跡。他回頭望望自家的樓房,到底是水泥加鋼筋,被狂風折斷的一根碗口粗的樟樹枝砸下來,只壞了一塊玻璃,其他完好無損。他想,幸虧兒子出去打工,要不,在家種幾畝地,十年也蓋不起這樣的樓房。如果還住在泥房里,這樣的樹砸下來,那就慘了。

“譚老爹,你家沒有事吧?雨夠大了?!辟F康瘸著腿走過來,輕輕地說。

“屋后的樹斷下來,玻璃碎了,我才醒?!弊T老爹說,“你家的房子有問題嗎?”

“開天窗了,瓦房哪里經得起這樣的大風?”貴康有氣無力地摸摸那條腿,“唉,要不是受傷,去年我就蓋樓房了。現在,蓋房子的錢都交給醫院了,房子是蓋不起來啰。”

“看樣子,這個天還要下大雨啊,你看,那邊天腳黃黃的。”譚老爹指著天邊。

“肯定下的,你看飛螞蟻那么多?!辟F康指著一叢雜草說。曬谷坪旁邊的一簇艾蒿里,爬出密密麻麻的螞蟻。這些螞蟻都長著翅膀,嚶嚶嗡嗡地,一爬到艾蒿草尾,翅膀一張,就飛起來,只一會,滿天都是。有幾只落到譚老爹的后頸,他不停地拍打。

“螞蟻飛天,大雨來臨啊?!弊T老爹是個老農民,螞蟻飛天,是大雨的前兆,是老農民耳熟能詳的天氣預報啊。

雨,大雨,一連幾天,瓢潑一般。

“恐怕是天漏了吧?!弊T奶幽怨地望著門外的雨簾出神,“那幾塊玉米地肯定被泡了,叫你前幾天去收回來,你總是等,等!你看,大雨來了吧?!?/p>

“玉米要什么緊?這些年沒有玉米照樣不缺糧的,他們打工寄回來的錢夠買幾百斤白米的,你緊張什么?”譚老爹說。

“我不是怕挨餓,我是可惜那些玉米泡壞了,那是糯玉米啊,值錢的啵?!?/p>

農歷五六月,正是雨季。烏龜村四面環山,地處洼地,常常被淹沒,還未成熟的玉米如果被淹,不幾天就要發臭,顆粒無收了。

老兩口正為玉米的事情爭個不休的時候,兩個孫輩在地上玩玻璃珠。外孫太小,還站不穩,坐著看表哥彈玻璃珠,不時咯咯地笑。譚佳也會哄表弟開心,滾玻璃珠的時候,還一會做一個鬼臉,一會豎一個筋斗,把表弟逗得鼻涕長長的也忘了抹。

大雨繼續。百無聊賴,有人串門來了。

“吃了沒有,老譚?”貴平抖抖塑料雨衣,站在門口,把釣竿靠在墻上。

“雨天,吃不吃都不覺得餓?!弊T老爹回答道,“你不去釣螞?”

“雨太大,等雨停了再去。”

“進來坐坐吧?!?/p>

貴平脫了雨衣,掛在墻上的釘上,把腰間的魚簍解下來,放在地上,把腿上的水珠抖了抖,走進屋來,搬過一張矮椅,坐在門邊。譚老爹遞過一個塑料袋,那里面裝著煙絲,還有譚佳的作業本裁成的小紙片。

貴平也不答話,抽出小紙片,卷了煙絲,點上火:“這煙有點狠。哪時買的?”

“去年種在村頭的玉米地里,都掛在里面陰干了?!弊T老爹指指里屋。

“自己種的煙葉,用雞糞做肥料,特別狠,不能抽得太多。”貴平抽別人的煙很有經驗。他自己不種煙,又沒有錢買煙,煙癮卻很大,對不同的煙的味道也很有“研究”。他經常到集市的煙行,裝成買煙的樣子,一攤攤地嘗,每一攤卷一支“喇叭筒”,整個煙行十幾攤,他嘗了下來,也就過足了煙癮?!斑@幾年,去廣東打工的回來,買的卷煙,哪里有我們自己種的味道好?那些都是烤煙,比不上我們的生煙,辣得夠味。”

“是啊,生煙夠辣。”譚老爹附和道。

雨,還在唰唰地下。

“下到什么時候啊?柴草都沒有干的了,煮飯都沒有燒的了?!辟F平好像在自言自語。

“上個星期,我撿了一些干柴放在廊檐底下,要不然我家也沒有燒的了,要吃生米了?!弊T老爹接著話茬。

“今天我沒有燒的,還沒有吃飯呢?!辟F平說,眼睛直往廚房里瞄。

“那就在我家吃吧?!弊T老爹總是很爽快,“我煮飯去了?!?/p>

屋外就只剩下譚奶和兩個孫輩。譚奶對貴平經常來蹭飯本來就很不高興,但礙于情面,對譚老爹留貴平吃飯盡管不高興,也不好說什么,只是埋頭做她的針線活——為外孫那條開襠褲縫扣子。

“譚佳,來,貴平公給你騎馬。”為了打破尷尬,貴平沒話找話。

譚佳跑過來,騎在貴平的膝蓋上,貴平一顛一頓的,逗得譚佳咯咯地笑。

玩到忘情之處,貴平即興編起兒歌:“落雨蒙蒙,譚佳他媽去廣東,三年不回來,譚佳躲在門背哭嗡嗡……”

一遍兩遍的兒歌,勾起了譚佳對媽媽的思念。他不知道,廣東究竟有多遠,反正那是個遙遠的地方,媽媽在那里打工,過年才回來一次,想媽媽了,還不能哭??蘖?,要被阿公阿奶責罵的,因為把表弟逗哭了,家里就鬧翻天了。此時,盡管貴平的膝蓋還在一顛一頓的,但譚佳已經笑不起來了,他掙脫貴平的手,跑到奶奶的身邊,哽咽地說:“奶奶,我想我媽……哇——”譚佳終于忍不住了。

“媽呀,媽——哇——”譚佳扯開嗓子,越哭越來勁,半年來想念媽媽的壓抑仿佛在這大雨天里都要釋放出來;屋外唰唰的雨聲,仿佛也越來越大,仿佛也是孩子的淚水。

譚奶放下針線,摟過孫子,也一遍一遍地抹眼淚,一言不發。

聽到哭聲,譚老爹從廚房跑出來:“怎么回事?”

“都是貴平做的好事,逗娃崽逗哭不逗笑。”譚奶道。

“你怎么能這樣呢?”譚老爹責備貴平,“你不知道娃崽哭起來難得哄嗎?”

“嘿嘿……”貴平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尷尬地搓搓手。

“你還不快走?一下娃崽還要哭的?!弊T奶趁機下了逐客令。

貴平沖出門外,拿起釣竿雨衣,逃離了尷尬。

老天終于在午后合住缺口,不再傾倒大水。遠處的云層縫隙里射出箭一樣的陽光,但天邊還是烏云密布。

譚奶從里屋拿出一個背簍,往譚老爹跟前一放:“雨停了,馬上去把玉米收回來!”那種口氣很堅決,不容老爹多說,“再不收,明天就要臭了?!?/p>

“好好,收玉米,收玉米?!崩系c上一支煙,望著門外被雨水沖洗得干干凈凈的曬谷坪和飽含雨水的道路。

“阿公,阿公,我也去收玉米?!弊T佳放下玻璃珠,跑過來背起背簍。那個背簍比他還高,他站直了,背簍還蹭著地面。

譚老爹穿著一條齊膝的短褲,古銅色的上身赤裸著,從孫子身上拎過背簍:“孫崽啊,我們去收玉米,你幫我拿火機拿煙,我們等一下煨玉米,香香的?!?/p>

“阿公阿公,你背我?!弊T佳撒嬌道。

“自己走,走不了,就不要你去了。”譚老爹正色道。

“死老鬼,你就背他一下,能死了?”譚奶說。

“好好好,來,我的孫崽?!弊T老爹蹲下來。

譚佳歡天喜地地爬進背簍,一顛一頓的,那竹篾編的背簍帶直陷進譚老爹古銅色的肩膀里,可是譚老爹眉頭都不皺一下。

譚老爹家的玉米地在烏龜村的另一頭。離家很遠,要不是譚奶堅持要種那幾分地,譚老爹早就像對待其他承包地一樣把它丟荒,讓它長草了,反正現在一家人不靠那些承包地過日子了,兒子打工賺的錢夠買米買菜買油鹽了。另外,鄉干部也不來催交公糧了,聽說農業稅免了。每年春種時節,在譚奶“種上糯玉米讓孫子有得煨”的嘮嘮叨叨中,譚老爹勉強推著板車,裝上肥料種子,從村頭穿到村尾,去種那塊譚奶認為很肥的地。

一連幾天的大雨,連同那塊地在內的村尾到烏龜山腳一帶,變成了一個湖泊。渾濁水面上,露出無精打采的玉米頂花,還有東倒西歪的豆角架。最高興的,算是村尾幾戶人養的鴨子,在水里躥上躥下,一會屁股朝天潛到水底,一會努力站到水面拍拍翅膀,抖抖脖子上的水珠。

要到那塊玉米地,就要涉水了。譚老爹背著孫子,慢慢朝深水走去。齊胸的水,盡管渾濁,但是,站在背簍里的譚佳卻很興奮,不停地拍打水面,把水珠濺到譚老爹的臉上,還咯咯地笑個不停。

譚老爹故意蹲下身子,使背簍里的孫子感受水的恐怖。當水淹到譚佳脖子、他發出尖叫的時候,譚老爹又站起身來。如是反復幾次,逗得孫子越發笑得開心。

過了深水區,到了那塊玉米地,譚佳從背簍里爬出來。

雖然玉米地的水淺了一點,只淹到譚老爹的腳肚,但對譚佳來說,還是齊腰深的水。

“你在這里不要動,我進去收玉米了?!弊T老爹警告孫子,“你就站在這里,不要動?!弊T老爹拉過孫子的一只手,讓他抓住一棵玉米稈。

“還要幫我拿好煙袋,不要給浸濕了?!弊T老爹把裝著煙絲和打火機的塑料袋塞進孫子的另一只手。

譚佳站在齊腰深的水里,看著阿公慢慢朝深水走去。

譚老爹麻利地摘下玉米棒,回手就扔進背簍里。這樣的動作,從年輕至今,他每年都在重復——收玉米,他這個農民干了幾十年的活,再熟悉不過了。以前為了養活一雙兒女,帶著生活的壓力,必須干,還要干好;后來兒女長大,外出打工了,他也老了,不需要那么辛苦地干了,但干活的技能還在。

只一會,背簍就裝了半簍的玉米棒子。因為背簍浸在水里,譚老爹一點也不覺得重。當他在齊腰深的水里,背著背簍慢慢地向孫子的方向移動的時候,水越來越淺,背簍越來越重。

“阿公,收完了嗎?”譚佳很聽話,依然站在水中,那只小手一刻不離地扶著玉米稈,看著阿公過來,抻長脖子看著背簍。

“背簍滿了,先回去,明天再來?!弊T老爹從孫子手中拿過塑料袋,摸索著煙絲,卷起一支“喇叭筒”,磕著火機,點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很是愜意。

祖孫倆往回走。離開了渾濁的水,他們的身上掛著枯草,褲子上沾著黃泥的污漬。譚老爹背上的背簍滲出的水滴,順著雙腿,一直流到地上。

“我們洗一下吧,滑膩膩的。”譚老爹說。

“嗯,太癢了。”譚佳撓撓兩腿之間。

“怎么在水里泡一下就癢呢?”譚老爹停下腳步,“我看看。”

譚老爹蹲下身子,把背簍放在地上,扒下孫子的褲子。哇,一條手指粗的螞蟥叮在譚佳的小雞雞旁,估計已經叮有一個時辰了,肚子脹得發亮??吹阶约罕荒敲创蟮奈涹ǘVT佳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不要怕,阿公幫你拿掉?!弊T老爹撥弄著螞蟥。那滑溜溜的螞蟥,拔開這一頭,那一頭又叮著,拔了那一頭,這一頭卻又叮牢了。譚佳不停地抖動雙腿,不停地哭喊。

氣惱的譚老爹吼起來:“哭什么!螞蟥有什么可怕的?咬人又不疼!”

實在弄不下來,譚老爹拿出打火機,點上火,對著螞蟥熏了熏。那只螞蟥掉到地上,蠕動著,朝有水的地方爬過去。

譚佳低頭看看被螞蟥叮過的地方,那傷口不停地滲出鮮血來,不覺又哭起來。

“不要緊的,螞蟥咬的傷口,血不會馬上結的,要等一下子?!弊T老爹一邊安慰孫子,一邊拿出一小撮煙絲,摁在傷口。只一會,血便不流了。譚佳破涕為笑。

祖孫倆來到一條小溪旁。流動的水比起玉米地里的死水清澈多了。

“阿公下去洗一下,你不能下水,螞蟥咬的地方沾了水還要流血的。”譚老爹對孫子說。

“嗯。”譚佳答應著。

譚老爹先是把身上那條唯一的短長褲脫下來,在溪水里搓干凈了,晾在背簍邊沿,然后又下到小溪里,身子一絲不掛地浸到水里。他搓手腳、搓頭發,直把全身每一個衛生死角都搓了個遍才爬上小溪。

“阿公,你那里是什么呢?”譚佳指著阿公肚臍眼下黑乎乎的一撮毛問。

“這,這,這是玉米須?!?/p>

“玉米須不是玉米才有的嗎?”

“人也有啊?!弊T老爹從背簍邊沿拿過褲子,穿上,“回去了,肚子叫了。”

“人也有玉米須?”譚佳自言自語。

回到家里,祖孫二人一邊吃午飯,一邊把玉米地里的情形說給譚奶聽。譚奶聽說孫子被螞蟥咬了,很是心疼:“多吃點,把流的血補回來?!?/p>

吃完午飯,譚老爹午睡去了。

譚佳從背簍里拿起一個玉米棒子,扯了一把焦枯的玉米須,進了里屋。

過了很久,譚奶在堂屋叫道:“譚佳,出來,讓奶奶看看你被螞蟥咬的地方?!?/p>

譚佳走出來,扯下褲子。譚奶看到孫子的小雞雞上邊,有一撮黑乎乎的東西,便笑起來:“蠢崽啊,你不會長這么快吧?過來,奶奶看看是什么?!?/p>

譚佳說:“這是玉米須?!?/p>

“玉米須?玉米須怎么跑到那里去了?”

“我用雙面膠貼的,很好看?!?/p>

“好看?羞貓貓啊?!?/p>

“阿公也有啊,阿公有玉米須,我也要有。”譚佳很認真地說。

烏龜村,最常來的外村人,當數忠榆了。

忠榆自從那年彩云遠嫁廣東后,郁郁寡歡了好長一段時間。那段時間里,他以酒澆愁,自我麻醉,留下了很深的酒癮。如果酒癮發作,卻沒有及時喝上酒,他就會雙手發抖,抓東西都抓不穩,此時你看他那張臉,只見他眼光發散,雙眼無神,渾身不自在;如果能喝上兩三杯,手抖停止了,眼光也變得精神起來。近十年來,他越發嗜酒如命,逢酒必喝,逢喝必醉。如果喝到一半,酒完了——“夾生酒”是最難挨的,他會徹夜難眠,輾轉反側。總之,他成了遠近聞名的酒鬼。

沒有了彩云,日子總得過啊,盡管也將就討了個老婆——他認為老婆永遠也比不上彩云漂亮,但是那么窮,人家愿意嫁你,也就算了,討老婆是過日子的,不是討來看的,漂亮能當飯吃?

結婚的頭三年,就一口氣生了三個孩子,現在算起來,最小的也三十歲了。三個孩子都外出打工了。前幾年,老三在廣東結了婚生了孩子,有一年春節回來,過罷年,就把他媽媽帶往廣東。說是廣東那邊孩子上幼兒園要交納的費用太高,讀不起書,所以要老人去幫忙帶孩子。

老婆去廣東帶孫子了,留下忠榆一個人守家。人老了,農活干不了了,三個兒子寄回來的錢又很不正常,有時幾個月也收不到一次。所以,他只好揀一些廢舊,比如塑料瓶、舊酒瓶之類的拿到鎮上,換些錢買酒買米買油鹽過日子。

六十多歲的老人了,騎一輛破舊的單車,顫巍巍的,叫人擔心啊。那輛單車后架左右掛著的籮筐,每天都裝著從各個村子里收到的廢舊,每天都能給他換幾個酒錢。

忠榆到得最多的,就是烏龜村,因為烏龜村人多戶數多,平均一家能收到一個酒瓶,一趟就有幾十個了,夠一整車了。

忠榆到烏龜村,偶爾也遇上貴平。往事依稀,當年為了彩云,逞能拼酒的事情,彼此都有記憶,但是,此時,都是花甲老人了,也就不放在心上了。見了面,有煙的還遞上一支,嘮嘮家常,笑笑而過。只是一個嗜酒,一個釣魚,還是談不到一塊。

這天,忠榆騎著那輛單車,兩筐空空,進了烏龜村,把車子支撐好,停在譚老爹門前的曬谷坪上。

“譚老爹,有沒有酒瓶塑料鞋?”站在車子旁,忠榆高聲叫道。

“塑料涼鞋去年你已經收完了,酒瓶倒是有一大堆,你都要嗎?”譚老爹迎出屋子。去年春節大兒子譚茂良回來過年,招了一大群三朋四友連喝三天酒,留下的酒瓶全部堆放在樓梯腳下,占著地方不說,還礙手礙腳的,譚老爹巴不得早一天處理掉。

“我選選看,人家不收的,我要也沒有用。”忠榆說。

“你不要的,也幫我搬出去當垃圾扔了,放在家里占地方?!弊T老爹指指樓梯腳。

“好,好的?!敝矣茏叩綐翘菽_,看了看,“三分錢一個吧,貴了我就白費力氣了。”

“喲,三分?五分我還舍不得賣呢?!弊T奶湊上來說。

“五分?五分你自己留著吧?!敝矣芤膊恢?。

“三分就三分吧,反正都是廢舊?!弊T老爹總是爽快。

于是,忠榆蹲下來,面對著結滿蛛網的樓梯腳,面對著布滿灰塵的一堆酒瓶,慢吞吞地一個一個檢查起來,缺口的,顏色不合要求的,都放到一邊,合格的放在另一邊。他每拿起一個酒瓶,對著大門口的亮光,都發現瓶里有那么一點點剩酒,幾滴、小半杯的樣子。他打開瓶蓋,瓶底朝天,讓剩酒都流到嘴里,然后吧唧著嘴,又打開另一個空酒瓶……

忙了大半天,他還選不完那堆酒瓶。譚奶在一旁催道:“多少個,你給錢啊。”

“忙什么咧?慢慢來?!敝矣芤廊宦龡l斯理。

幾十個瓶子,個個底朝天“檢查”完里面的剩酒,忠榆居然醉了,靠在樓梯腳的墻根下睡著了。

聽到鼾聲,譚老爹過來推他:“你還收不收酒瓶呢?”

“收,收?!泵噪x的雙眼,渾濁的眼光望著譚老爹。

“那你給錢啊?!弊T奶過來幫腔,“總共八十個瓶子,二塊四錢?!?/p>

忠榆努力爬起來。譚老爹幫著搬來籮筐,裝好酒瓶,兩人抬著籮筐,在單車上綁穩了。

譚老爹望著忠榆踉踉蹌蹌推著單車的背影說道:“酒癮真大?!?/p>

“譚老爹,又賣酒瓶了?”

譚老爹循聲望去,貴康和貴平不知道什么時候坐在樟樹腳下乘涼,正朝他喊。

“賣什么?送給他算了?!弊T老爹說,“等于是幫我清理一下樓梯腳,要不也要當垃圾扔了?!?/p>

“我看忠榆也醉得不輕了,懶得和他打招呼了?!辟F平說著,又挽起褲腿,撓撓腳踝那塊暗紅色的疤痕。

“唉,他天天這樣喝酒,恐怕喝不了一段時間了,酒精中毒了啊?!辟F康說,“酒精中毒的人是死了還沒有埋;我們挖煤的,是埋了還沒有死啊。”

“怎么這樣講話呢?后生家?!弊T老爹盯著貴康問。

“不是這樣嗎?忠榆天天酒醉,什么事情、什么日子也不記得,不跟死了一樣嗎?”貴康一本正經。

“挖煤的又怎么講呢?”貴平解下魚簍,認真地問。

“我們挖煤的,是埋了還沒有死?!辟F康解釋道,“我前幾年在礦上打工,經常看見冒頂、透水事故,最要命的是瓦斯爆炸,每個角落都燒到,可以說瓦斯爆炸的時候,礦窿里連老鼠也活不了。礦窿里那些挖煤的,哪個不是已經埋進去了的活人?”

“死了還沒有埋,埋了還沒有死,有道理,有道理啊。”譚老爹凄然起來。

“你怎么沒有死?”貴平指著貴康的瘸腿說。

“那次礦難發生的時候,我的工友就死了幾個,有的當場就被煤矸石壓扁了,我跑得快,只斷了一條腿,祖宗保佑吧。”貴康眼神有點黯淡。

“出去打工也不是活路啊,還是在家釣魚撈蝦好,苦就苦點,還留得一條命喝稀飯?!辟F平說。

“你一把老骨頭,出去打工也沒人要你啊?!辟F康反唇相譏,“想死都難?!?/p>

“阿公,阿公,”譚佳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剛才那個收我們家酒瓶的人,跌倒了,瓶子全部碎了?!?/p>

“在哪里?”譚老爹問。

“村尾那頭?!?/p>

“我們去看看?!弊T老爹說著,跟著孫子走了。

“要看你們看,我不看他,整天喝酒,還是有文化的人呢?!辟F平有點幸災樂禍。

“我是想去看,但是腿腳不方便啊?!辟F康說。

村尾,一大群孩子圍成一圈,沒有一個大人。

譚老爹拉開孩子,只見忠榆被單車壓著,腿上正滲出殷紅的血來。

“扶我起來!”忠榆閉著醉眼,在單車下揮著手,孩子們都不敢靠近,只是遠遠地圍著看。

譚老爹搬開單車,咔嚓咔嚓,一堆碎玻璃掉出籮筐,估計瓶子碎了不少。

“伙計,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呢?”譚老爹扶起忠榆,讓他坐在地上。

“醉了……我醉了……”忠榆語無倫次。

“你看,都出血了?!弊T老爹挽起忠榆的褲腿,原來膝蓋被石頭磕破了。

“不要緊……不要緊,傷點皮,不要緊?!敝矣芤廊婚]著眼睛揮揮手。

“你今早吃什么了呢?這么一下就醉成這樣子?”譚老爹問。

“我沒有吃,就在你家喝點酒?!?/p>

“哦,空肚酒,容易醉的?!?/p>

“本來是想到鎮上賣了酒瓶,有錢了再吃一碗粉的……”忠榆低著頭說。

“你,你去舀一碗水來?!弊T老爹指著一個家很近的孩子,命令道。

不一會,那個孩子端著一碗水來了,后面還跟著白發蒼蒼的老婆婆,拄著拐杖。

“天啊,死了嗎?”老婆婆說。

“你亂說什么呢?”譚老爹說,“只是傷了一點皮?!?/p>

老人耳朵背,聽不見譚老爹說什么,只是一個勁地說:“死了,村里沒有人抬啊,我們哪里有力氣呢?”

“你這個死老奶,不要亂說話好不好!”譚老爹吼起來,嚇得圍成一圈的孩子們散了一大半。

“譚佳,你們幾個去找貴修來。”譚老爹對譚佳命令道。

“哪個是貴修啊?”譚佳撓撓頭。

“就是獨眼龍!”譚老爹又吼起來。

“哦。”譚佳拉起一個小伙伴,朝村里去了。

“什么事,譚老爹?”貴修走到譚老爹跟前,斜著眼睛問。

“忠榆跌倒了,你力氣大,你背他去我家?!弊T老爹說。

“酒醉佬,不理他。”貴修說著,偏著臉朝別處看,好像不大理會譚老爹,其實還是盯著他正前方的譚老爹的。因為他的眼睛有問題,一只眼全瞎了,另一只嚴重斜視,眼光顯得很另類,不知底細的人永遠不知道他看什么。

“他家又沒有人在家,我們不理哪個理?”譚老爹望著貴修。

“好吧。”貴修顯得很勉強,“又不是我們烏龜村的人?!?/p>

貴修蹲下身子,背起忠榆。譚老爹扶起那輛單車,推著跟在后面。

“我走了?!钡搅俗T老爹家,放下忠榆,貴修說,“我還要去看看抽水站,要不全村晚上就沒有水吃了?!?/p>

貴修是目前留在村里的唯一壯年,是村里的水管員,全村的自來水全是他一人管。如果停水了,很多家根本沒有人能挑水,因為只剩下老人和小孩子。

村里五年前建起自來水抽水站,就是考慮到村里沒有青壯年,老人孩子挑不了水,大家才把烏龜山下的一大片丟荒的土地出租給外地一個老板種甘蔗,籌集了十萬元建了抽水站。等到安裝了自來水管,家家戶戶裝好了水龍頭,誰來管水卻成了問題。由于都要外出打工,沒有人抽水,外出的人也不安心。全村人開了幾次會,最后決定由貴修當抽水站管理員,因為他不外出打工。

不外出打工,倒不是他不愿意外出,而是外出了很多次,廣東的深圳、東莞,浙江的溫州、寧波,跑了很多地方,都沒有一家工廠用他,他只好回來了,成為村里唯一的“有力氣”的人,可以當抽水站的“站長”。

“你去吧。”譚老爹對貴修說,“晚上你過來一下,可能還要你送他回家?!?/p>

“嗯?!辟F修頭也不回地走了。

貴修回到家,看到自己的孩子和鄰居的幾個小孩在玩“捉老鼠”的游戲。曬谷坪上,一個小孩拿著一面小鏡子,把陽光反射到屋里。屋子里比較暗,那塊光斑特別亮。孩子晃動鏡子,光斑一下晃到墻上,一會回到地上,一會又跑到吊在橫梁上的一只籮筐上。那只籮筐裝著花生,那是留著做種子的,因為要防老鼠,只好吊在半空中。

當光斑回到地上的時候,幾個孩子歡呼著擁上去:“捉老鼠啊,捉老鼠??!”孩子們的幾雙小手壓在地上的時候,光斑卻照在他們的手背上,這只“老鼠”,他們永遠都不會抓得住的。

看著孩子們歡天喜地的樣子,貴修卻吼道:“滾開!再照就摔碎你們的鏡子!”他天生有一種“恐鏡癥”,對鏡子永遠都不會有好感。

貴修害怕鏡子,是因為他小時候害了眼疾,左眼全瞎了,剩下的右眼也不正常,努力睜開的時候也只是一條縫,難以 “圓睜”起來,雖然村里的人們叫他“獨眼龍”,也只能算個半開半閉的獨眼龍。

更要命的是從娘肚子出來的時候,鼻子下邊的嘴唇就裂成兩瓣。當時,見他面貌丑陋,父親想要扔掉他,但是當娘的舍不得身上掉下來的這團肉,哭喊著緊緊抱著他不放。

來接生的赤腳醫生說,這是“腭裂”,也就是老百姓俗稱的“兔唇”,要動手術才能修補好。

“你能補嗎?”父親問。

“我是赤腳醫生呢?!蹦莻€在縣里培訓半個月就當醫生的小姑娘紅著臉說,很知趣的樣子。

“那怎么辦?”母親很著急。

“扔了唄?!备赣H沒有好聲氣。

由于當時很窮,父親哪里拿得出錢來送他到大醫院?于是,修補兔唇就只能是赤腳醫生的一句預言、一句祝愿了。

貴修慢慢長大,讀書了,老師按照他家族的“貴”字輩給他起了個名字“貴修”,但是讀二年級那年,一場病壞掉了他的眼睛,學校外邊的大人小孩不再叫他“貴修”,而是刻薄地叫他“獨眼龍”。

二十多歲了,貴修跟隨打工大軍南下廣東,村里的同齡人都進了廠,玩具廠、鞋廠、服裝廠都留下了村里的帥哥靚妹,唯獨沒有一家工廠收留他。于是他悻悻而歸。

過了幾年,似乎好了傷疤,他又跟著幾個年輕人出門去。因為是同村,年輕人雖然不愿意與他同行,但是也不好啟口。這次是去浙江,不再是上次廣東那個傷心地,所以貴修心情好了許多。他想,只要能有一家工廠留住他,讓他扛包也可以,守門也行,反正干什么工種都行。

因為他的外貌的緣故,浙江和廣東一樣,依然讓他傷心。

他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人來人往的大街,一些孩子看見貴修走過來,趕忙躲到大人的懷里,向他投去奇怪而驚恐的眼光。

風餐露宿了幾天,帶去的錢很快用完,口袋里已經找不到一分錢,吃飯沒有錢,更沒有了路費,又跟同鄉失去了聯系,貴修獨自流浪街頭,不禁暗自神傷。

不知道流浪了多久,餓了,垃圾桶里找吃的;渴了,路邊的溝里灌一氣水;累了,就在十字路口拐角的廊檐下躺一晚。

一天,他路過一座橋頭,看到“南京長江大橋”幾個字,很激動,那不是讀小學時候課文里寫的那座橋嗎?哦,一不小心,已經來到了南京!貴修拖著沉重的腳步,順著人行道,登上大橋。隔著欄桿,望著滔滔江水出神。浩瀚的江面,相比之下,貴修想,自己是多么渺小,一只螞蟻吧。一只螞蟻,命值多少錢呢?不值!于是,他抽起一條腿,搭到欄桿上。欄桿外邊,就是波濤洶涌的長江。大橋那么高,水那么深那么急,跳下去,不被摔死,也會淹死,他想,一閉眼睛,一咬牙,翻了過去,就一了百了了。他怨父親當年只說不干,“扔了”只是停留在嘴上的一句話,使他二十多年來看盡了人們的白眼,聽夠了人們的嘲笑,受盡了人世間的這么多罪。

正當他要翻過欄桿的時候,一只大手把他拉了回來。

“我注意你很久了,不要想不開啊?!蹦暇┊數氐目谝?,和善的面孔。

“不用救我?!辟F修號啕大哭。

“有什么困難對我說啊。”南京人說。

“……”于是,貴修斷斷續續地把二十多年來的傷心經歷從發音不清的兔唇倒了出來。

南京人把他帶到自己的住處,先是端上幾個白胖胖的饅頭,然后讓他到衛生間里洗洗刷刷了一通,還翻出一套整潔的衣服讓他換上。

幾天過后,看貴修情緒好多了,南京人幫他買了車票。車子開動了,眼淚迷糊的雙眼,看不清南京人和善的面容,但他記得南京人說的話:好好生活,要對得起父母的養育之恩,要對得起這二十多年來的堅持。

回到烏龜村,貴修埋頭土里刨食,不再理會那些攛掇他出去打工的人。他知道,叫他出去打工的人都是在跟他開玩笑,他們的話,當不得真。

村里還有一個埋頭土里刨食的人,叫玉秀。玉秀也跟打工的伙伴們南下廣東過,但是,遭遇和貴修一樣,因為她長得也不好看。用廠里的年輕人時髦的說法,叫“影響市容”:你看,一個女孩子家,怎么就不長頭發呢?

十歲那年,玉秀生了一場大病,一頭烏黑的頭發全掉了,再也長不出新的來。父母也著急,大醫院都跑了個遍,醫生也拿不出好辦法來。從那以后,盼望長頭發,便成為玉秀最大的心愿,哪怕是幾根,哪怕是白的也好啊。反正,十幾年了,頭發的影子都沒見過。玉秀多少個晚上都夢見自己長出瀑布一般的長發,但醒來一摸,頭上還是光溜溜的,眼淚不覺又打濕了枕頭。

于是,外出打工就成為一種幻想了。于是,玉秀就只能在村里土里刨食了。于是,村里剩下的兩個年輕人,玉秀和貴修就別無選擇地走到了一塊。

消息傳開,在外打工的小青年們,晚上躺在集體宿舍的雙層床上開玩笑:

“你們猜,哪兩公婆最小?”

“……”

“你們猜,我們烏龜村哪兩公婆最小?”

“你說!”

“貴修和玉秀!”

“為什么?”

“你們發木啊,腦子進水了,這個都不知道?!?/p>

“你不發木,你說??!”

“你們想想看,一個頭發還沒有長出,一個眼睛還沒有開完,你們說小不???”

“哈哈哈!”小青年們一直笑到半夜,一直笑了幾天,一直笑了幾個月,一直笑遍有烏龜村人打工的所有工廠,一直笑到春節的烏龜村,節后回到打工的東莞深圳還接著笑。

貴修和玉秀在村里埋頭土里刨食,不理會人們的嘲笑,貴修記著南京人勉勵他的話:要對得起這二十多年來的堅持。他們種玉米,種甘蔗,種桑養蠶,每年也有三五萬元的收入,比外出打工的差不了多少。

他們的孩子出生了,五官端正,頭發黑亮,一雙葡萄一樣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惹人喜愛。

他們的孩子和其他的孩子一樣,捉螢火蟲、爬樹掏鳥窩、到村尾的溪里游泳,沒有一樣比別家的孩子差。

別家的孩子只能跟爺爺奶奶在一起,一年四季見不到父母一眼,聽不到父母一句話。貴修和玉秀的孩子,每天晚上都能偎依在母親的懷里,含著母親的乳頭,甜甜地入睡。

貴修和玉秀,不光干好自家的活,帶好自己的孩子,還為村里管很多的事情。哪家的水管漏了,貴修上門擰緊水管接頭;哪家的電燈壞了,貴修扛上梯子換燈泡;哪家的油鹽吃完了,他們上街幫采購;哪家的老人生病了,他們幫請醫生、幫送醫院。

過年的時候,譚老爹對村里的年輕人說:“你們不在家,貴修和玉秀辛苦啊,你們要記得請人家到家吃年飯?。∧膫€小氣,我給你記著,來年叫貴修和玉秀不理他家的事情!”

過了八月十五,天氣是一夜涼過一夜。山嶺上的楓葉也慢慢地紅起來了。烏龜山下,一眼望不到邊的甘蔗林的綠色也慢慢地褪去,干枯的甘蔗葉也越來越多了,每當秋風吹過,脆生生的“唰唰”聲震得耳膜發麻。

“譚佳,你晚上不要出去玩了,天一黑就要回來。”這天是星期六,吃過午飯譚老爹對孫子說。

“螢火蟲還捉不完呢。”譚佳說。烏龜村的學校,老師是外地的,星期六回家去了,孩子們就在村里瘋了一樣地玩。

“過了八月社,一夜冷一夜,懂不懂?晚上露水重,容易感冒,懂不懂?”譚老爹越說越嚴厲了。

“晚上不能出去,白天可以出去吧?”譚佳有點妥協。

“白天可以?!?/p>

“那我跟我們班的同學去甘蔗地里捉老鼠。”譚佳知道秋天里的甘蔗地里,老鼠又肥又大。那些老鼠都是啃甘蔗長大的,毛色光亮,捉來燒烤,味道美得很。每年到了這個季節,全村的孩子都要鉆進烏龜山下的那片甘蔗林,把一個個竹筒加上細鐵絲做成的捕鼠機關裝在老鼠經過的“鼠路”上。

“你去吧。”譚老爹也惦念著那烤老鼠的美味。

“我去了,阿公。”譚佳留下一串笑聲,向村中間的伙伴家跑去。

秋日的午后,暖暖的太陽把人曬得懶懶的。幾個老奶奶坐在譚家的屋檐下,太陽把她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這種季節,屋里比較陰冷,上點年紀的都喜歡出來曬太陽。譚奶在這些老奶奶中是最年輕的一個了,但也六十多了。她邊聊天邊為譚佳的衣服修扣子。其他的老奶奶都只是坐著,談論著誰家的孩子在深圳賺的錢多,誰家女兒在東莞嫁的老板有錢,哪家的孫子長得像誰誰……

一陣風過,黃色的樟樹葉紛紛飄落下來,樹腳下鋪起一層厚厚的地毯。

突然,空中飄著很多彎而卷的黑東西,落到譚奶家的曬谷坪上。一會曬谷坪上就布滿了密密麻麻的一片黑,仔細一看,那是燒焦的甘蔗葉,譚奶抬頭遠望,只見不遠處騰起一股濃煙。

“不好了,火燒甘蔗了!”譚奶大叫起來。雖然現在譚奶不種甘蔗了,但是種了幾十年甘蔗的她知道,甘蔗林一旦著火,很難救的,風干物燥,風助火威,幾十畝連片的蔗林轉眼就被燒得焦黑黑的一大片。經過火燒的甘蔗,水分下降,產量下降,損失嚴重啊。加上砍運不及時,再受幾場白霜,甘蔗就要“臭酒”,榨不出好糖來,所以糖廠對被火燒過的甘蔗的收購價都是大打折扣的。

雖然眼下的甘蔗,都是一個外地老板承包烏龜村的土地種植的,但是損失的也是錢啊。

“救火啊!”譚奶連聲高叫起來。

貴修箭一般沖向著火的甘蔗林,他知道,一群孩子就在那片甘蔗地里捉老鼠,他的孩子也在里邊。他還知道,村里再也沒有能救火的人了,一幫老頭老奶奶能救火?

火!幾層樓高的火焰,騰騰燃燒,太陽下的火舌舔著天空。干枯的甘蔗葉被燒得噼啪作響,越來越猛的大風把燒過的蔗葉裹往空中,像一條條焦黑的龍在空中狂舞、亂竄,然后飛向遠方。

貴修一口氣沖到甘蔗林旁邊,猛烈的火苗舔得他不能靠前,每一靠前,眉毛、頭發就“吱吱”地響,發出一種烤豬腳的氣味。

“你們在哪——”貴修用盡平生力氣大吼起來。

“我們……這邊……”隔著火簾,隱隱傳來孩子稚嫩而驚慌的聲音。頃刻間,孩子的聲音又被噼噼啪啪的聲音掩蓋過去了,顯得那么輕微、那么虛弱。

貴修找了一個火勢弱的當口,后退三步,屏住呼吸,沖進火簾。

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跤,跳過了多少道田坎,撲倒了多少根甘蔗,貴修終于找到了孩子們。

四個小孩抱在一起,瞪著恐懼的眼睛,在濃煙和血紅的陽光下,腿腳瑟瑟發抖,看到大人來了,紛紛哇哇大哭起來。

“哭什么哭,哭你就不死嗎?”貴修吼起來,“往這邊跑!”貴修拉起一個孩子的手,向地頭跑去。

跑到地頭空曠的地方,貴修回頭一看,自己拉出來的是譚佳,而不是自己的孩子。

“他們呢?”貴修大聲吼起來。

“他們腳軟,走不得。”譚佳哭著說。

貴修又沖進已經被濃煙籠蓋的蔗林。他閉著眼睛沖到哭喊和咳嗽攪成一團的地方,一手夾住一個孩子,沖到地頭,像扔皮球一樣扔下孩子,換了一口氣,又調頭沖了回去……

一陣狂風。大火以排山倒海之勢壓了過來,把貴修和一個孩子卷在其中……

村里所有的人都來了,拄著拐杖的老奶奶,牽著孫子的幾個老鬼,一瘸一拐的貴康,扛著釣竿的貴平……接著,包村的鄉政府干部來了,鄉長也來了……

天黑下來了,縣里安監局的局長也帶著一干人馬趕來了。烏龜村一下子熱鬧起來,小轎車、越野車、救護車……把烏龜村弄成了一鍋翻滾的粥。

在譚老爹家的曬谷坪上,在那棵樟樹腳下,包村的干部買來電線、插座、燈頭、燈泡,一會就從譚老爹家里扯出電線裝上了電燈,把整個曬谷坪照得通亮。

看著燒光了眉毛,頭發翻卷著,汗水、眼淚和著煙灰抹在臉上的三個孩子,安監局局長問:“怎么就燒起來了呢?”

“我們熏老鼠。”譚佳說。

“不是去裝老鼠嗎?老鼠筒都拿去了?!弊T老爹在一旁很著急。

“老鼠不出來,我們就熏?!绷硪粋€頭發被火燒去了一大半的孩子說。

“貴修先救哪個?”鄉長輕聲問道。

“我?!弊T佳答道。

“怎么不先救他的娃崽呢?”村里的一個老人在一旁插嘴。

“鄉長?!币粋€干部模樣的人走過來,輕聲對鄉長說,“醫生說是窒息的,孩子也沒有救了?!?/p>

“抬回去沒有?”

“我們幾個包村的抬回去了,放在他家的堂屋呢?!?/p>

“走吧,看看去。”鄉長站起來。

貴修家的幾間泥瓦結構的房子,距離譚老爹家不很遠,鄉長一行人到來時,鄉里的干部和村里幾個腿腳還算靈便的老人已經在房前屋后忙開了。

空氣中彌漫著檀香味。貴修的遺體被裹在鄉干部剛剛買來的毯子里,躺在堂屋的正中央。遺體的正前方,擺著一坨芭蕉梗。芭蕉梗上插著兩支紅色的蠟燭,那蠟燭在搖曳的火光中流著紅得刺眼的淚;幾支檀香燃燒著,裊裊的幾縷青煙,升騰著,升騰著,飄向屋頂。檀香頭上,燒過的香灰無聲無息地落下來,覆蓋在那還在滲水的芭蕉梗上,有時落下來的香灰還帶著高溫,遇上芭蕉梗上的水,便發出輕輕的“吱吱”聲。

玉秀哭昏了醒,醒了又哭昏過去,已經不知道反復多少次了,幾個老奶奶正扶著她癱坐在地上。

“苦命的女人啊——”一個老婦人在里屋用那哀傷的腔調,歷訴著生活的艱難:“你小的時候有病啊……現在又死了娃崽走了男人啊……苦命啊,苦命的女人啊……”

鄉政府幾個幫著打理的年輕干部也不停地抹眼淚,鄉長也不禁唏噓起來。

譚老爹點上兩支香,蹲下來,把香插到那坨芭蕉梗上??粗矍暗臓T光搖曳,譚老爹禁不住老淚縱橫。

貴修遇難的第三天,烏龜山下多了一抔黃土,那是他和他兒子的墳!

墳頭上,放著烏龜村小學全校師生采集烏龜山上的野花編織的一個花環。墳前,黑壓壓地站著人。年輕的,是鄉政府的干部和村小的老師,年長的都是烏龜村的老爹爹老奶奶,年紀小的孩子,不懂事地在人群里躥來躥去。幾個在電話里表示要趕回來參加葬禮的年輕人還在路上風雨兼程。等不到他們回來,鄉長已經帶領全鄉干部和留守烏龜村的老老少少給貴修送了葬。

帶領人們給貴修三鞠躬后,鄉長致悼詞:

“他無私為公,幾年來默默無聞地為村民抽水,管理抽水站,保證了全村的生活不受影響,為在外打工的務工人員解除了后顧之憂;他心胸寬闊,不因為自身的缺陷被人嘲笑而記恨別人,平時樂于為本村需要幫助的群眾買東西、請醫生;他舍己救人,當火災襲來的時候,他毅然挺身而出,救出了別人的孩子,卻犧牲了自己的孩子,也獻出了寶貴的生命。他把生的希望留給別人,把死亡留給自己,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他舍己救人的這種精神,我們要永遠學習他!”

人們散去,作為采訪這次火災事故的記者,我默立在這一抔黃土前,看著貴修墳頭的花環,仿佛覺得烏龜村,不,烏龜村一帶,不,是天下色彩最奪目的花朵,都在這荒草漫野的烏龜山下集中了。

貴修的葬禮結束了,鄉政府的干部走了,烏龜村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村前那片經過大火燒過的甘蔗林已經變成黑乎乎的一大片,和往日和風拂過綠浪翻滾的模樣大不一樣了。承包老板早早找到糖廠,要求提前砍運進廠,否則損失就大了。如果是往時,出現失火,老板就要找責任人賠償損失的,但是這次,雖然是小孩子熏老鼠惹的禍,但是死了人,老板也不好叫家長賠償了,承包人家的地,在人家的家門前種甘蔗,搞好關系還是很重要的。

老板是個通情達理的人,貴修走了,他和鄉長還登門,分別送去一千元錢,慰問玉秀,慰問這個舍己救人的英雄的妻子,同時也看望受了驚嚇的孩子。村里的老人都很感動,表示以后要看好孩子,不給玩火,保護好甘蔗。

聽說村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情,在廣東打工的幾個年輕人風雨兼程趕回來,但是還是趕不上貴修的葬禮。回到家的時候,貴修已經下葬,他們只好到貴修父子倆的墳頭補上了幾炷香,感謝村里舍己救人的英雄。

“沒有貴修,譚茂良的兒子他們幾個死定了。”從墳地下來,一個青年說。

“那你還笑人家兩口子一個頭發還沒長,一個眼睛還沒開。”

“那不是開玩笑嘛?!?/p>

“沒有他,這幾年村里吃水都成問題,他是個好人啊?!?/p>

“貴修救人,死了,政府給什么?”

“聽說鄉里正在申請烈士呢。”

“烈士?他又不打仗。”

“你真是沒有文化!只有打仗才成烈士?貴修為了救人,當然也能當烈士?!?/p>

“聽說要報到民政廳,過很久才批下來,你以為烈士容易當的嗎?”

“貴修救了譚茂良的兒子,為什么譚茂良不回來看?為什么不回來送貴修?”

“聽說也回來了,正在半路上呢,堵車厲害?!?/p>

“聽譚老爹說,譚茂良不回來了,搭不上車,說要等到春節回來的時候,再去向玉秀道謝,到時要送給玉秀幾千塊錢,感謝費。”

“他媽的,現在都不回來,春節回來再去看,惹人家玉秀傷心?!?/p>

死者長已矣,活著的人總是感到時間過得很快,轉眼,貴修就走了兩個月了。進入臘月,天氣是越來越冷了。

“哥,你和我嫂什么時候回去?”一天,在東莞打工的譚美良給哥哥譚茂良打電話。

“現在很忙,廠里的訂單多,我們天天加班到很晚才休息,今年可能要到臘月二十五、二十六才能走?!痹谏钲诘母绺缯f。

“到時候多買些東西,看看玉秀,人家貴修是為了救孩子才走的?!弊T美良總是擔心哥哥粗心。

“知道了,我和你嫂商量了,給她幾千塊錢,感謝他們一家人。”

“怎么回去呢?搭車那么難,快巴的票都賣完了?!?/p>

“和往年一樣唄,騎摩托車回去?!?/p>

“太冷了,要騎幾天呢?!?/p>

“幾天就幾天唄,又不是沒騎過?!?/p>

“我們也騎摩托車,我們村所有的人都說,騎摩托車回去,懶得去擠大巴,也沒有時間去買票?!弊T美良兩口子惦記著孩子,早早就決定回去了。

“好的,到時候約好我們村的人一起走。”

“爭取臘月二十七到家,爸媽說回去殺豬過年,他們養的豬有三百斤了。”

天,越來越冷。每天的中央臺都播報天氣:“冷空氣南下”“湖南、貴州出現了冰凍災害”“廣西北部也出現了冰凍,交通嚴重受阻”……

譚茂良每天下班回到出租屋,打開那臺二手家電市場買來的電視,第一時間都關注這個頻道的天氣預報。他很想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

臘月二十四下午,譚茂良終于有半天的休息,他和妻子騎上摩托車,徑直出了廠門,趕到深圳的大街上。他們打算為父母、為孩子買些衣服和玩具。

“這件怎么賣?”譚茂良指著一件黑色的棉絨。

“去年不是給你媽買了嗎?今年還買?”妻子問。

“買給貴修媽,貴修不在了,我們不能忘記了老人家。過年的時候去看她老人家,給她送去?!弊T茂良惦記著孩子的救命恩人。

春節將至。臘月二十以后,廣東深圳、東莞、佛山、中山等農民工集中的城市,在那些工廠里,在那些外來工集中的租住屋一帶,空氣中醞釀著一股濃濃的歸鄉的氣息。工廠,開始放假;商場,人頭攢動;車站,熙熙攘攘;公路,車水馬龍……雖然北風凜冽,但阻擋不了農民工的思歸步伐。深圳的大酒店里,熱氣騰騰的火鍋;東莞的民居里巷,噼里啪啦的爆竹聲;佛山的工業園區,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中山的臺商港商,門前的火紅春聯……雖然年味濃烈,但是留不住農民工思鄉的心。他們的家不在這里,他們的心不在這里,他們的妻兒老小不在這里,他們的家在偏僻的桂西北、在遙遠的云貴川渝,在翻過一山還有一山的大山褶皺里。

出租屋里,譚茂良一大早起來,把手伸進冰冷的臉盆里,蘸著少許水,搓搓手,捧著臉巾往臉上一敷,頓時清醒了許多,昨晚加夜班的疲倦一掃而空。

一連加了幾個晚上的班,把自己的任務完成了,老板終于在臘月二十六同意他放假過年。睡了幾個小時,趕忙爬起來,收拾行李,因為跟在廣東其他城市打工的烏龜村老鄉約定,今天是他們摩托車隊集結回家的日子。

他把前幾天買給父母的衣服以及孩子的玩具裝進蛇皮袋,捆成一個大大的包裹,放到摩托的后架上,盡量挪到最后面,以便騰出妻子的座位。妻子很胖,一百六十斤的體重需要占據很大的位置。把包裹綁穩后,他還搖了搖摩托車,看看綁得穩不穩。

綁好大包裹,譚茂良又“武裝”起自己來:先是脫下那雙后跟早已磨損嚴重的雜牌皮鞋,裝到一個塑料袋里,塞到摩托車保險杠的小斗里,然后穿上高筒水鞋,把褲腿塞到水鞋里,站在鏡子前看了看,覺得自己有點像電影里的日本軍官,不禁嘿嘿地笑了笑。打理完腿腳,譚茂良又穿上厚厚的夾克,在腰間系上一根皮帶,然后在外衣外面套上雨衣,戴上頭盔,拉下擋風鏡,儼然一個全副武裝的太空人。

妻子也在一旁裝束自己,雨衣、頭盔和丈夫的一樣之外,腳上的高跟鞋換成了球鞋,套上紅色的塑料袋,在腳踝上打個結,鞋子和褲腿就連成一體,一會在路上飛奔的時候,寒風和泥漿都被擋在外邊了。

“嘀嘀——”譚茂良夫妻倆騎上摩托車出發了。一路上,各個路口都不時駛出農民工的摩托車,每一輛的“造型”與譚茂良他們的幾乎一樣:頭盔、雨衣、塑料袋套鞋子。他們都是嫌搭汽車太貴太麻煩,而自愿忍受長途跋涉中寒風的折磨,選擇騎摩托車回家過年。他們會合在一起,朝著同一個方向——北方,前進。

天空,飄著綿綿細雨;寒風,把遠處的磚廠高高的煙囪冒出的煙霧吹得歪歪斜斜。路旁的幾家剛剛動工的廠房,開出幾輛泥頭車,一路顛簸,散落的泥土拌著雨水,在川流不息的車輪下,變成一層薄薄的泥漿鋪在路面上,摩托車隊所過之處,發出“吱吱”的響聲。

一個早已停止使用但還來不及拆除的公路收費站,迫使來往的車流放慢了腳步。各路集中而來的農民工摩托車隊越來越多,終于在上午九點時分,會合成一股北上的潮流:人聲鼎沸,車聲隆隆,路旁幾家汽修店燃放的鞭炮聲,充斥耳膜;鞭炮的硝煙夾雜著摩托車的尾氣,混合在冰冷的細雨中,在這年終歲末給人一種別樣的感覺,那就是:回家過年!

細細的雨滴飄灑在譚茂良的頭盔上,擋風鏡霧蒙蒙的一片。他駕著摩托車在人縫里移動。人流的方向都是北上,有的可能只是短途,一天半天到肇慶、韶關一帶,有的將要遠程跋涉,目標在廣西、貴州、湖南、四川……

人流、車隊。公路上出現了擁堵。譚茂良只好把車挪到路邊。夫妻倆下車觀望,打算等待人少一些再走。

“?;丶铱纯椿丶铱纯础蹦鞘侨ツ赀^年的時候,妹妹譚美良幫他設定的手機鈴聲,用了一年,只要這個聲音響起,譚茂良就不由自主地去摸手機。此時,他費力地掀起雨衣,從別在腰間的手機套里摸出手機。

“哥,你們到哪里了?”原來是妹妹譚美良打來的。

“我們剛剛出城,在收費站這里被堵住了,你們呢?”

“我們東莞這邊也堵啊,今早七點就出來了,還走不了二十里?!?/p>

“哦,慢一點,不要圖快,安全要緊。叫妹夫不要開快車,路滑啊。”譚茂良還是一副關心妹妹的口氣。

“嗯,他曉得的,又不是第一次騎車回去過年了?!泵妹煤茏孕拧?/p>

“過了這個收費站,就好了,我們爭取今天下午在肇慶會合,你們先到,就在那里等我們。”譚茂良掐著指頭計算著。

…………

廣東的交警很盡責,他們忙前忙后,疏導交通。仿佛交警跟農民工有個約定:每年的這個時候,都要在這個路口見面。

這時,天上出現了一架直升機。那是廣東警方為了疏導交通,在空中收集交通信息,指揮路面的執勤交警。飛機飛得很低,一個記者扛著攝像機就坐在打開的機艙門口,對著地面的人群車流拍個不停??磥?,面對洶涌而至的打工者回鄉摩托車流,電視臺這些新聞媒體也很感興趣。譚茂良脫掉頭盔,抬頭望著直升機,心中有一種暖暖的感覺。

人流終于慢慢稀疏起來。

譚茂良啟動摩托車,一溜煙,跟上了大部隊。這是一條二級公路,臨近春節,顯得很繁忙。汽車大都是長途大巴、私家車,然后就是摩托車了。每年的這個時候,返鄉農民工的摩托車隊就變成這條公路上的主力。

這支來自農村最能吃苦耐勞的主力,在寒風中長途跋涉一兩天、三四天,不以為是受罪,反而認為是很愉快的事情,那是因為,這樣可以節省下來一大筆路費?;氐郊依?,這筆節省下來的費用可以成為孝敬父母的春節見面禮,可以成為補償一年來虧欠孩子的壓歲錢,可以修補一年里風吹雨打而缺漏的房屋,可以購買來年急需的種子化肥,也可以成為春節走親訪友的開銷,最現實的就是回到本地的集貿市場采買過年必需的豬肉、藕粉、木耳、砂姜八角、油鹽醬醋、鞭炮香燭……他們都是當家人,都知道臨近年關,錢是最好的 “通行證”,所以能省就省,能開著摩托車回家,就不去搭乘春運期間的大巴。春運的大巴,票價比平時高出兩三倍,他們不明白,有關部門為什么允許客運企業“趁火打劫”,在農民工最需要乘車的時候,趁機提高票價;平時不乘車,票價怎么就那么低呢?

譚茂良一加大油門,摩托車便吼聲大作,路旁的電桿一閃而過,高聳的廣告牌也慢慢地朝身后移去,廣告牌上那個演員濮存昕——預防艾滋病的形象大使的笑容也慢慢地模糊起來。

譚茂良不斷超車,把很多同行的兄弟姐妹都甩到后頭。他估計,照這樣的速度,下午一兩點鐘,就可以在肇慶與妹妹妹夫會合了。

“冷,我的腿腳都硬了,”身后的妻子說,“風太大了?!?/p>

“我也是,雨衣擋得雨擋不得風啊,身體的熱量都被風吹走了?!弊T茂良也覺得手腳僵硬,有點不聽使喚了。

“要不我們停下來一下吧,等風小了再走。”妻子建議道。

“我的摩托車一提速,風肯定小不了,等不是辦法。”譚茂良一意孤行。

“那你開慢點啊。”

沿途很多收費站,交警都設立了便民服務點,有的干脆掛牌叫“返鄉農民工強制休息點”。每一個點,都是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到處都停滿了摩托車,每一輛摩托車上,都綁著大大的包裹;每一個點,停車休息的人們,或站或蹲,他們正享用交警免費提供的熱開水、方便面。每一個人身上都套著雨衣,不管是紅的綠的,還是黑的,都布滿了路途中留下的斑斑泥點;很多人腳上套著的塑料袋,紅的、黑的、黃的,真是色彩斑斕,給這個凄冷的臘月二十六帶來了一道算不上好看的風景線。

譚茂良在一個休息點停了下來。屈腿太久的妻子居然下不了車。譚茂良脫掉手套,雙手在嘴邊哈了一口熱氣,搓搓手,把妻子抱了下來。妻子蹲在地上,還是站不起來。

一個交警端來一杯溫開水,譚茂良來不及說聲謝謝,就一飲而盡。暖暖的溫水從喉嚨一直流過食道,進入胃里。譚茂良閉著眼睛體味著這股暖流經過的地方留下的印記。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拿著空紙杯,到開水桶打了一個滿杯,遞給蹲在地上的妻子。妻子接過,喝了,很久,才扶著摩托車慢慢地站立起來。

不管交警多么熱情,不管開水多么暖和,不管方便面多么可口,都留不住這些過客。他們喝了,吃了,搓搓凍僵的手,捶捶凍麻的腿,翻身上了摩托車,拉下頭盔的擋風鏡,又成群結隊地朝前奔去。

下午兩點鐘,譚茂良兄妹四人順利在肇慶的一個路邊餐館會面。炒了個土豆絲,還有一個肉末酸菜,草草吃了午飯,五十塊。結賬的時候,餐館的老板娘有點不高興,嘟嘟噥噥的,大概是客人吃的不多,她賺得太少的緣故。

四個人圍著一個剛剛取出爐子的煤球,雖然已經燒完,但是還有點熱氣。

“哥,今年打工還可以吧?”譚美良問。

“還可以,比在家里種地強?!弊T茂良說。

“帶了多少回去?”譚美良問。

“全部取現帶回去,要不然回我們那里取錢又要交手續費?!弊T茂良總是想得很遠。

“又沒有很大的開銷,帶那么多回去干什么?不安全的。”譚美良說。

“看一下貴修家的老人,要幾千的?!弊T茂良說。

“嗯,應該的?!泵妹谜f。

…………

過了很久,譚美良突然說:“我的那個崽不知怎么樣了,一年都沒見了。”

“快了,后天就可以見面了?!备绺绨参康?。

“不知道還哭不哭。”譚美良眼睛濕潤起來。

“跟著外公外婆,哭什么?”哥哥還是安慰。

“聽爸媽說,半夜一醒過來就哭,要吃奶,要媽媽?!弊T美良說。孩子剛滿一歲,譚美良就把孩子扔給父母幫忙照看,跟著丈夫下廣東打工,一想起孩子,譚美良就忍不住滿眼的淚水。

“過年你們打算怎么過?”或許是要岔開話題,譚茂良向妹妹兩口子努努嘴。

“初一在家,初二要去他家?!弊T美良指指老公,老公家在距離烏龜村不遠的另一個村子。

“爸媽前段時間打手機,說要殺豬過年,豬肉多的是,初二你們回那邊家就不用買豬肉了。”譚茂良說。

“嘿嘿,怎么好意思呢?”妹夫靦腆地低著頭搓搓手。

“今年沒有三十,二十九就算是大年夜了,所以明天,最晚后天一定要到家?!弊T茂良說。

“那就走了,還坐什么?快點啊?!弊T茂良妻子站起來說。

“今晚我們要趕到梧州,住一晚,明天就快了?!泵梅蛘f。

“天氣冷,開慢一點?!弊T茂良說,“后天到家就行?!?/p>

臘月二十七一大早,梧州的一家簡易旅館。譚茂良夫婦從那張油光發亮的被子里爬出來,天已經大亮。

“媽的,昨晚怎么看不出被窩這么齷齪?”譚茂良說。他好像很熟悉這種被子,仔細想一想,原來,前幾年來回廣東的時候,都在臘月,都搭乘那種雙層臥鋪大巴。那種雙層臥鋪,兩鋪緊靠在一起,被子一用就是一個冬天,車主不洗不換,每一張被子都留著不同乘客的汗漬,被頭都是油光發亮的。這種被子,譚茂良再熟悉不過了。但是,他不知道旅館怎么也有這樣的被子。

“累都累死了,還有心思看人家的被子干不干凈?!逼拮诱f。的確,騎了一整天的摩托車,趕了一整天的路,深夜十一點趕到梧州,進了旅店,倒頭便睡,一覺睡到天光,其他的譚茂良都理會不上了。

譚美良夫婦也在另一間屋子醒來。

于是,一切重復昨天的情形——繼續趕路。

夜幕降臨。

臘月的夜,飄著毛毛細雨,騎摩托車趕路的譚茂良他們覺得越發地冷。摩托車的燈柱,映襯著絲絲斜雨,譚茂良他們還在風雨兼程。

路旁的村子,農家透出橘黃色的燈光,照著一閃而過的摩托騎者。有的農家門口,孩子們已經放起爆竹來,那種跳貓,特別好看,旋轉著,在雨中的地上蹦蹦跳跳,噴出彩色的火焰,煞是好看。譚茂良看一眼,心想,明天到縣城也給兒子買上一兩盒。遠處,傳來豬的拼命尖叫聲,誰家這么晚還加班殺年豬呢?譚茂良想,也許,也是廣東打工回來的,連夜殺豬,明天還有別的事情要做吧……空氣中飄過一絲蒜葉蔥花拌著生抽麻油的香味,譚茂良皺一皺鼻子,他知道人家正在圍爐打火鍋呢。明天,明天,我們一家也能打火鍋了,他想著,一加油門,摩托車又沖鋒起來。

…………

實在太累了。他們決定在柳州找一家旅店住下。雖然很累,但是想到明天就可以到家,他們還是很興奮的。

“到哪里了?”一大早,譚老爹就打來電話。

“昨晚到柳州,今天可以到家了。”譚茂良縮在被子里接電話。

“爭取下午到家,我燒水等你們,一回到馬上殺豬?!弊T老爹說。

“爸爸,爸爸,”電話那頭,譚佳搶過手機,“奶奶養的豬三百斤呢,你快點回來啊!”

“你回到縣城,記得買一塊玻璃,樓上的窗子被樟樹枝打碎了?!弊T老爹又搶過手機說。

“嗯,記得了?!闭翗淠_下的樓房是譚茂良和妹妹打工掙錢建起來的。日夜惦念的家,哪個窗子哪個門,哪塊玻璃哪塊瓦,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所以父親說的樟樹枝打碎的玻璃,他一直惦記著放假回去要換一塊,不想父親此時又提醒一次。

放下手機,譚茂良一骨碌爬起來。又是全副武裝一番后,走出房門,看到妹妹妹夫還沒有動靜,就使勁敲門:“起來了,天大亮了!”

“四個人住了兩晚,總共二十元錢,這樣的十元店真便宜?!逼鸫埠螅妹谜f,“哥哥,你怎么總是搶著付錢?白天吃飯你付錢,晚上住宿你還付錢,你讓他付不行嗎?”

“當哥的應該。”譚茂良總是擺出哥哥的樣子。

距離烏龜村越來越近了。家山在望!

下午,譚茂良一行拐進縣城,采買一些藕粉、木耳、砂姜八角、油鹽醬醋、鞭炮香燭……然后從縣城出來,徑直朝烏龜村疾駛。

從縣城到烏龜村,本來沒有公路,因為每年都要從烏龜村把甘蔗運到糖廠,所以二十年前就修了一條機耕道。歷年來雨打水沖,修修補補,也慢慢成為一條簡易公路了,大卡車也可以進出。特別是甘蔗老板租種烏龜村的土地后,每年榨季都跑縣里、糖廠爭取資金修整路面,交通還算方便。

難走的還是有一段,那就是烏龜坳。翻過烏龜坳,就是烏龜村了。這段路坡陡彎多,單車、摩托車在這段路很容易摔跤,因為路面滿是浮沙,稍不留神,車子就打滑,烏龜村的人叫“踏沙”。車子一“踏沙”就斜著,斜著,連人帶車摔在地上。此時,車子刮花了不說,人的肘部、手掌、腳踝這類著地的部位往往嚴重擦傷,皮肉血糊,甚至露出白森森的骨頭!

一路上,譚茂良他們不停地與運蔗的大卡車會車。每一次會車,譚茂良都小心翼翼,他知道,運蔗車在烏龜坳,出事不少。從烏龜村出來的卡車,都堆滿了甘蔗,像小山一樣,這樣的車子都裝了十五噸至二十噸,雖然慢吞吞的,但是因為超載,經常有后橋、鋼板斷裂的,有連人帶車翻下路坎的,有車身太重把駕駛室高高翹起的;更要命的是,這些運蔗車,為了多拉,往往主車之外,還帶著掛車;為了多拉,在這樣的山區公路,還開得飛快,從山外邊進烏龜村的空車,可沒有出山的時候那樣溫柔了,隆隆駛過,沙飛水濺,把路人都逼到路旁的高坎下,躲避不及的,渾身是泥漿。

在本縣,每年的榨季,路上跑的運蔗車,大多是二手三手車。還沒有到榨季之前,這些車停在農家院子、村道路旁,任憑野草覆蓋、野藤攀附、風吹雨打,銹跡斑斑;一到榨季,車主請拖車拖到修理廠,花上幾千萬把元的修理費,簡單敲敲打打,就上路了,一個榨季下來,也能賺那么三五萬元運費。是啊,十幾萬元的新車,誰舍得用來運甘蔗這類粗糙的東西呢?十幾萬元的新車,都在縣城里,在高速路上運高檔貨物呢。

譚茂良全力加大油門,沖上烏龜坳。上了烏龜坳,就可以看見烏龜村了,就可以看到那棵樟樹了,就可以看見樟樹下粉白的樓房了,還有房前翹首以待的父母、兒子佳佳!

寒風中,譚茂良仿佛看到父親用幾塊大石頭,在樟樹腳下的曬谷坪上壘砌一個臨時灶臺,燒著一大鍋的滾水,等他們一到就用滾水殺豬。寒風中,那灶,正燃著手臂粗的樹枝,那鍋,正冒著騰騰白氣……譚茂良不覺愜意起來:殺了豬,豬肝粉腸,蒜葉蔥花拌著生抽麻油,一家人圍著火爐,津津有味地吃頓團圓飯。畢竟,去年正月初六外出打工至今,一年了,一家人都沒有能圍在一起吃飯了。

一個下坡彎道,又是一輛隆隆駛來的空車。譚茂良有點緊張,凍僵的手有點不聽使喚。他努力把住車頭,看到主車過去了,他剛要噓一口氣,可是,沒想到的是,那車還帶著掛車。就在一瞬間,那輛運蔗車的掛車一擺,轟的一下,把譚茂良夫婦連人帶車撞出十幾米,連打幾個滾,翻下十幾米高的路坎。

“哥——”緊跟在后的譚美良目睹了這一慘劇,凄厲地尖叫起來。

空中,幾只鳥飛過,不知是不是長途遷徙的候鳥……

當譚美良繞過高高的路坎,瘋狂地跑到哥哥身旁,掀起壓在哥哥身上的摩托車的時候,哥哥已經不行了,只說了半句“帶好佳佳……”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冷風凄雨中,譚美良的哀號在烏龜山上回蕩,聽者無不為之動容?;丶疫^年啊,情同手足的兄妹倆,外出闖蕩十幾年的兄妹倆,在外相扶走過十幾年的兄妹倆,就在全家團圓在即,在近在咫尺的家門口,瞬間陰陽相隔!

樟樹腳下,譚家的曬谷坪上。全村的人都來了。幾個年輕人把譚茂良夫婦抬回來的時候,曬谷坪上哭聲陣陣。

譚老爹老兩口不堪打擊,已經臥床不起。譚佳更是哭得震天價響,只有那不諳世事的表弟還在玩著那變形金剛。

曬谷坪上的那口灶,火早已熄滅,那鍋水,早已變得冰冷。

烏龜村的年,過得實在凄涼。

烏龜山上,兩個月前壘起的貴修的墳,現在它的旁邊,又多了兩抔黃土。

年,過了。春暖花開時節,候鳥南飛的時候,烏龜村的年輕人依然外出打工。

烏龜村的悲歡,依然延續……

烏龜村的那點事,依然在繼續……

責任編輯 壇 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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