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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阿勇散文二題

2019-09-10 07:22:44陸阿勇
廣西文學 2019年6期

陸阿勇 本名陸錫勇,生于20世紀70年代末,南寧市賓陽縣陳平鎮名山村人,曾做過記者編輯、城管隊長、行政機關秘書等。南寧市作家協會會員、賓陽縣作家協會秘書長。現供職于賓陽縣住建局城管大隊。作品散見于《廣西文學》《紅豆》《廣西日報》等報刊。

不惑之年與父親達成“和解”

曾混跡于邕城數家報社,潛伏基層單位文秘之職十余載,酒足飯飽之余,常附庸風雅涂鴉文字;也曾迫于壓力和生計,為一些部門寫過不少應景的文章,說著些言不由衷的話,卻吝嗇于為父親寫下半段文字,可見縱然我不算薄情寡義,不孝子罪名也算坐實了。

熟悉或關注過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曾為剛逝去兩周年的母親寫過數篇在別人眼里尚算“情真意切”的悼念長文,而父親長眠地下八年了,對父親的誤解、怨懟,仍如積郁內心的塊壘濃得化不開。

這一切,源于2000年初秋的那一場“返鄉”。

時光的放映機,倒回到十八年前。當時,我中專畢業,賦閑老家兩月有余,決心重返邕城謀業。當時,倔強的我,僅從父親那里要了六百元錢,就孑然一身,闖蕩邕城。先是用三百元買了一部BB機,余款就是伙食費、房租了。創業伊始,盡管苦不堪言,但我還是憑借在學生時代發表的“豆腐塊”和練就的口才與膽識,先后成功受聘于兩家報社。正當我欲放開手腳挽袖大干之時,父親頻頻來電催促,說是在老家賓陽為我找關系謀得了一個“鐵飯碗”,要我立即返鄉,否則立馬就會被別人取而代之。再三思忖,加之父親強硬催促,最終在2000年秋天,我辭去報社職務,返回故鄉賓陽縣工作。

俗話說,“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孰料,這一抉擇,仿佛竟成了我一輩子的痛。在隨后十多年時光里,盡管我也曾努力工作,企望仕途有所長進,能對得起所領俸祿的同時,能悄然拭亮祖屋的門楣,但卻遭受了一連串的傾軋、波折,盡管其間反反復復被推選、考核多次,但每次總是“石沉大海”泛不起漣漪,到頭來,青春已逝,華發將白,連個最低級別也輪不上。加之工資的菲薄,諸多煩惱接踵而至,于是慢慢地就厭惡了彼時的工作,慢慢地內心里就暗暗怨怪父親當年要求自己辭職返鄉的決定。隨著父親提前退休,來到縣城和我們共同生活,整日大眼瞪小眼,抬頭不見低頭見,本就性格急躁如火的父子倆,漸漸地變得心煩氣躁,常常這廂父親怪我工作不爭氣,漸生惰性喪失斗志,還重翻舊事說我買房時沒錢,就連生兒子還要他資助,而那廂我則怪父親的啰唆與整日的說教,甚至嘀咕都怪你叫我回縣里工作,否則何來此狼狽窘境?最后竟演變成三言兩語彼此就粗聲相對了。

那真是一段聲名狼藉的日子。

日久,父子倆宛如兩只斗雞,磕磕碰碰到最后,彼此煩潑,疲憊不堪。于是,父親通過親戚,上南寧找了一份看管工地的差事,說得通俗點就是門衛或保安,而我還是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

當幾年后的一天,父親在返鄉過節全家吃飯時說,近來時常感覺身體不適,要到自治區醫科大作深入檢查,并叫我們兄妹幾個湊些錢以備手術之需時,我才突然預感事情的復雜與嚴重。

果然,父親身染惡疾,苦撐半年后,于2010年2月凄然離世,那一年父親才五十八歲。彼時恰逢春節,正是萬家燈火、舉家團圓、圍爐夜話之際,而歡慶熱鬧終究是別人的,留給我們的是長久的哀傷。

父親去世,盡管偶爾也會思念他,但那份宛如水汽氤氳而起的傷痛,剛冒頭很快就被生活的俗事覆蓋,以至于迄今父親逝去八年了,我仍不能(弟弟已定居重慶)為他找到一塊永久安葬的墳地,不能不說是我的不孝了。

就在我習慣按部就班、旱澇保收的機關工作,步入中年之際,突然發現心中對父親的積怨,不知不覺中已被歲月蕩滌,一切與父親的誤解頓時土崩瓦解,這是一場父與子遲來的“和解”。

2017年初冬,我出差桂林。下榻桃花江路上的桃江賓館。桃花江畔,桃花還羞赧地遮著笑靨,但渾身金黃的銀杏、暗香浮動的桂樹和斜逸而出的香樟,把桃花江裝點得既有冬天的凝重,又不乏春的盎然。難怪可與漓江齊名,入選桂林“兩江四湖”景區規劃。入夜,桂林的街頭寒風凜冽,路人行色匆匆,因身體抱恙,我穿越兩條街道去買藥,遠處的街燈明明滅滅,一個人走在長長又寂寥的小道上,路燈把影子拉得老長。桃江賓館是李宗仁夫婦曾下榻的地方,四周樹木蔥蘢,曲徑通幽,是個適宜靜養與思考的地方。我來不及追索李宗仁夫婦的歷史足跡,臆想之葉隨著呼呼而來的寒風,迂回、旋轉、上升……

冥冥之中,似有所牽引,思緒匍匐在故鄉上空。

我竟在塵世的回憶中,歷數父親在我少年生涯中的種種“暴行”。

小時候,在村前的小學里讀書,因好動頑劣,隔三岔五地被校長罰站,甚至在集合放學時,當著全校師生的面“站圈”(一個用白粉筆畫就的直徑不足一米的圓圈,被罰站者,無論日曬雨淋,嚴禁跨越圓圈之外),也曾多次被校長體罰去江邊挑水沖學校的公廁……鑒于我的頑劣表現,以及畏懼校長的淫威統治,于是就有部分任課老師跟風鑒定:陸錫勇真是難教呵,這輩子肯定是種田的料了!我在學校的種種劣跡,傳至父親的耳畔,因此吃過父親的不少“栗子”,晚飯后被父親上過無數“政治課”,甚至在父親盛怒之下,常常被他施暴,打壞過家里幾把掃把,甚至被他隨手抄起的木條、塑料水管鞭打,幸虧當年有奶奶和聞哭而來的二叔公的“舍命擋護”,才免遭更多的皮肉之苦,這使我自小就對父親既怕又恨。父親的大男子主義和粗暴性格,使他儼然成了家里“一言九鼎”之主,粗暴指數與我那當年的小學校長,不分伯仲。那時我是多么渴望長大,仿佛長大后就能與父親論理、比比誰的胳膊更粗。

后來,在我讀到小學四年級春季學期時,父親決定把我帶到他所任教的另一個村委學校上峰完小讀書。事后想想,當年如果不是我的頑劣,父親是不會舍近求遠送我到那上學的。或許冥冥之中,與父親任教的上峰完小有種“相見恨晚”之感,我“受苦受難”的小學生涯,似乎柳暗花明。轉學后,恰好是父親教我們數學,而教語文的李啟文老師則成了我的文學啟蒙老師,是他讓我從之前恐懼、憎恨語文,發展成喜歡乃至癡迷,盡管迄今沒能以文耀祖,但這一愛好,卻讓我終身受益。由于就在父親的眼皮底下讀書,上課就變得規矩多了。變得規矩的我,成績可謂突飛猛進,期末考試全班第二,據說還進了全鄉前十。重提這陳年舊事,當然不是為了自我標榜,只是使我再次感悟“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這句老話。盡管在我看來,這話也有言過其實之嫌,但沒有正視自身不足,只知不時地體罰、詆毀學生,以為棍棒之下出高徒,卻是多年以來中國教師隊伍的頑詬積疾。當然,我并無意中傷以前教過我的所有小學老師。的確,每所學校,任何時期都會有一些性格好動、頑劣,甚至言行舉止“奇葩”的學生存在,只是很多時候我們的部分老師,沒有“因材施教”,缺乏足夠的耐心,甚至體罰了事,讓那些懵懂少年從小心里就抹上一層陰影,甚至影響一生。幸好,隨著時代的變遷和教師隊伍素質的提高,我們當年經歷某些校領導和老師“法西斯式粗暴教學”的景況,如今在下一代身上已鮮有發生了。

小時候,父親反對我看課外書,如今看來真屬不可理喻之事。以前我看《三國演義》《水滸傳》《岳飛傳》時,都是躲在閣樓里偷偷閱讀,生怕被父親遇見招致數落:“盡看些無用的圖書(小人書),有時間多花在課本和作業上!”不怪大家驚詫,作為一名人民教師的我父親何出此言?當年,我也是對父親十分地憎恨,別人家的孩子小人書成排成箱,外國寓言、童話充斥床頭。而我不僅偷偷或買或借,還得偷偷地看。多年以后,我還在想:如果當年父親對我的課外閱讀能稍微支持、寬容一點,或許自己的文學之路會不會走得更順暢一些呢?不得不說,這也成了我對父親的積怨之一。“老師崽”讀書卻十分頑劣,極不爭氣,成績糟糕,這在當年是件很丟臉的事。父親之所以讓我以課本為重,或許與當年我的學習成績讓他這個教師身份的父親“顏面掃地”不無關系吧?

對于父親的回憶,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小時候,父親帶給我的快樂其實還是很多的。

記得小時候,和母親趕圩,為了節省車費,哪怕十多里的道路,一般都是走路前去。好不容易趕到圩市,已值正午,小肚子早“咕嚕”直叫了。母親有時還很不“痛快”地給我吃一碗粉,哪怕好不容易挑三揀四地找定一家粉攤,叫的又多是蔥花素粉,難尋一絲肉末。而和父親趕圩則“暢快”多了,常常坐在父親那輛28寸單車的前杠或后座上,一溜煙到了圩頭,還未等父親把單車撐停好,就興沖沖地扯拉著父親的手,直奔供銷社大樓的書柜,踮腳手指封面打斗激烈的小人書,央求父親“就買這本!”,父親往往笑呵呵的,就掏錢滿足了我的要求。記得當時買的無非《烈火金剛》《楊家將》等打斗足夠激烈的小人書。買書得到滿足之后,更大的誘惑還在后頭。只見父親帶著我,直奔粉攤,叫老板斬下一斤鴨肉或切上斤把豬頭肉,再上兩大碗油星閃閃的米粉,父子倆呼啦啦地就開吃起來了。從此以后,我們幾兄妹,就很喜歡和父親趕圩,而對于母親每次邀約趕圩,則常作扭捏不情愿之態。如今想來,母親彼時是為了整個家庭的精打細算,心里早無半點責怪母親“太摳”之意了。但追憶跟隨父親趕圩的往事,回憶就多了一份歡樂與甜蜜。

我一生的快樂都與水有關,這一點仿佛得了父親的遺傳。父親對水、對捕魚喜歡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在春耕過后,廣袤的田野還未插秧,豐腴濕潤的水草,注滿每一塊稻田,夜晚蛙聲陣陣,父親背起一個低電伏的小電瓶,接通電瓶,就點亮了綁在一根竹竿上的強光燈泡,我則左手提著一只鋁桶,右手打著手電筒,跟隨在父親身后,就悄然出發了。先是在汪汪的水田,照捕黃鱔、田雞,那時父親的手就像一把鐵鉗,一抓一個準,再滑溜的黃鱔也是無法從他手中逃遁的。然后,我們再殺奔江中。從下游溯江而上,踮著腳,輕輕地走在水中。入夜,水中的魚,經強光一照,尾尾清晰可數,似醉非醉,似醒未醒,待在水中,仿佛一動不動,你以為它們傻得在劫難逃,但手剛觸及水面,魚兒倏忽就跑了。最令人激動的是,在淺石攤或水潭邊的水草下,照見一條二三兩或半斤的點星魚(在云南等地,也叫黑魚)赫然靜躺在水中,那才叫亢奮呢。那算是故鄉野河的“巨無霸”了,生命力極頑強,兇猛且耐旱,肉質極其鮮美,是小孩或產婦滋補的佳肴。別看它看似靜止懸浮,但尾巴卻在輕微翕動,渾身警惕。所謂“靜若處子,動如脫兔”用在彼時的點星魚身上真是妥帖。如一擊不中,就只能眼睜睜看其溜走,徒留遺恨了。此時,父親是不會讓遺憾在他兒子面前發生的。父親自有父親的辦法,此刻父親亮出了“撒手锏”——菜刀,只見父親躡腳趨近,瞄準點星魚,“噗”的一聲,手起刀落,彈指一揮間,點星魚垂死掙扎但只能束手就擒矣。令人叫絕的是,父親一刀下去,在點星魚的脊背上就留下一道深深的刀口,但因拿捏的力度恰到好處,魚傷而未死,捕回家還不失生猛稟性,最大限度保持了魚的新鮮,同時也滿足了我們小屁孩撫摸把玩的欲望。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故鄉也如全國各地一樣,生態環境遭受嚴重破壞與踐踏,再也沒有父親說的那種“往江中扔塊石頭,都可砸暈幾條魚”的情景了。于是,我們每次的夜捕,常常只能有兩三斤或更少的漁獲,但已足夠滿意了。而每一次的滿足里,必不可少的都能有一兩條點星魚裝飾“門面”。

我的爺爺,在父親三歲時就因病去世了。爺爺的形象,在彼時未諳世事的父親腦海里,只留下模糊的印記。但一點都沒有影響到父親對爺爺的敬意。每一年清明時節,祭拜爺爺時,父親都鄭重其事,殺雞宰鵝,還買上豬肚、排骨等爽口的菜肴,盛情邀請家族里的兄弟、侄孫,熱熱鬧鬧地去。爺爺的墳卻遠在數十里之外,葬在賓陽縣高田與河田兩鄉的交界處,群山莽莽,雜草灌木葳蕤,每一次的祭拜,都讓我們腳底生血泡,叫苦不迭。幸好,那里是全鄉甚至全縣為數不多的原始山林,植被完好,飛禽猛獸時常出沒,上百年的歲月沉淀,使四周野藤雜草恣肆瘋長,許多鮮見難覓的野果、草藥都可在此尋見。一株野生“木督子”,都可容五六個成年人同時攀爬愜意摘果,吃得牙齒發酸之際,雙手合攏,向著遠處的山坳“呦呦,哎哎”地呼喊,回音悠長響徹山谷。偏僻的原始鄉野之處,空氣清新溫潤,低垂的霧靄之下,有數條溪流九曲回腸,或相向并進,或匯聚抱團逶迤而去,造就了許多湛藍幽深的水潭,是捕魚的絕佳之所。幾乎每一次在清明祭拜爺爺時,父親都會張羅下江捕魚的“大事”。那樣的“大事”,洗滌了我們行程的疲憊,讓我們雀躍。每一次,同行的母親都會數落父親:“為老不尊,正事不干,盡隨孩子胡鬧……”每次的嗔怪,母親都是面帶笑容,盡管年少,但我們都能充分感受到母親對父親此舉的“縱容”。

記得,在我回縣城某部門工作的前幾年,那時父親還未退休,每次父親從鄉里出差縣城公干,不管刮風下雨,父子倆必定相約到靠近縣城客運站最繁華的楓江菜市里找一狗肉攤,斬上一斤狗肉或焯上一盤牛雜,再要上一壺米酒或一瓶蛤蚧雄睪酒,父子倆分而飲之,那成了我們內心默契的快樂約定,也成了我回憶中的甜。多年之后,我在反省:后來我和父親為何心生嫌隙,三言兩語就紅臉相對,與當初執手奔向狗肉攤把酒言歡,末了兩人還爭著買單的情景,簡直云泥之別?——是距離。距離遠可產生美,距離近,除了在一定程度上可增加彼此的親密,還容易產生煩膩。這一哲思,常被用在婚姻與愛情方面,如今用到我和父親身上,同樣適用。父親半月或數月才去一次縣城,久未謀面,彼此自然珍惜,把酒暢聊。而當天天窩居一屋,當生活、工作上的諸多不如意爆發出來時,“有其父必有其子”,兩個好強而急躁的男人之間,自然就容易擦出許多矛盾和“雞毛蒜皮”來。

那時,退休后在南寧看守工地的父親,每次回來都會給孫子安安買“娃哈哈”之類的飲品,給耄耋之年的奶奶買保健藥品,那一刻,我才知道父親并不是我眼中的“大老粗”和“炮仗脾氣”。尤其是對奶奶更是照顧得無微不至,以至于至今我都沒聽到奶奶說過父親的半句不是。

我回縣城工作后,有一次,父親還帶我去拜訪他的師范同學韋叔。韋叔也是一名鄉村教師,家在陳平鎮深山旮旯里。我們父子倆騎著一輛摩托車,顛沛輾轉,摔了兩跤之后才抵達。但那時我們不知傷痛,只是相視嘿嘿而笑,繼而拍拍塵土,繼續趕路。在韋叔家,與韋叔喝酒暢聊,韋叔定是見到我們父與子不辭勞苦,登門造訪,內心溫暖無比,喝得酡顏染面,末了叫我去屋下的江畔垂釣……或許,正由于父親的重情,在父親逝世多年以后,韋叔還登門探望我的奶奶,還父親的重義。

父親,這些年您在地下一定很孤寂吧?梳理我的前半生,感覺只在省城做記者時,讓生前的您自豪了一些時光,彼時您遇親朋故友就說:“我家阿勇在南寧做記者呢”!十八年前的記者兒子,仿佛讓您臉上增光。隨著我的返鄉,隨著我的蹉跎歲月與碌碌無為,甚至還偶爾對您出言不敬,多年來,您對我的失望總多于期望,而我對您也頗多微詞,甚至怨懟,如今這一切我都羞赧面對了。

更無地自容的是,您長眠地下已達八年了,按咱故鄉的習俗,一個逝世的人,三五年之后是要經過二次葬才算真正地走完人生的所有程序,可拖沓至今我還找不到一處墓地安葬您孤苦的靈魂。我是不是不敬不孝呢?今年承蒙國家政策的惠澤,我又多添了一女,別人說小妞妞長得像極了您,我多想在陽光煦暖的冬日午后,讓她蹣跚在您的膝前,嗲聲奶氣地對您說一聲:“爺爺抱抱!”……此刻,我縱有千言萬語,還能如何向您訴說呢?淚水轉眶之際,唯有一念頭:不管跋山涉水、披荊斬棘,明年定會在故鄉擇一處“美穴地”,讓您居有所屋,真正“入土為安”吧!

世紀的遺民

“咦,你穿這褲子,東補一塊西縫一坨的,花花綠綠像個叩化(乞丐),也不怕人家笑喔!”2017年仲夏的一個周末,我正欲出門,奶奶拉著我的衣襟,東瞧西摸,咧著無牙的嘴,嘖嘖笑著說。

我說這可是最潮流的休閑褲呢,您不懂喔!聽罷,奶奶笑亂了滿臉的褶皺。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奶奶的眼睛,真的被歲月晃花了。

又半年,祖孫倆在吃晚飯。

奶奶突兀地問我:“咱老家的田,誰種了?”

“我不懂。”

“唉,怕是沒人種了?”

“哦,想起來了,租給廖二嫂種柑橘了。”

“唉,現在世界變了,白給人家種不但粒谷不給,還遭人嫌棄呢!我小時候喲,租人家田地,不但收成一半歸人家,還得招待上門收谷(租)者一餐飯呢。”

“哎,快百歲老人了,你操勞什子心喔,不種也是白白丟荒,租出去還能有點租金哩。”

“好端端的水田變做果園,怕是以后種不成稻谷了?!”

“不這樣,那又咋樣嘛?”

“我怕世道變了,哪天又得回咱馬圩村種田啊。誰說得定呢,我古世人(這輩子)可是遇到幾次大風大浪了……”

奶奶用無齒的嘴反復咀嚼著飯,含糊中暴露出屬于她的顧慮,似在叮囑我什么,又似不是。

奶奶生于民國十一年(1922年),至2018年已是九十六歲高齡。用博大精深的漢語言文字表達,算是“世紀的遺民”;而用奶奶自己的話說,她是經歷幾次“變天”的人了。

按理說,飽經悲欣與滄桑的奶奶,在閻王的生死簿上早就排上了號,該來的遲早會來,一切都早已看透。然而,在2018年10月6日上午,一場飛來橫禍讓奶奶惶恐焦躁,仿佛死亡已如影隨形。

這天上午,勤勞一生的奶奶,看到廚房地板邋遢,欲拿拖把拖拖。孰料,在洗拖把時,一個踉蹌,滑倒在衛生間。當我聽到呼喊與呻吟,從樓上快步下來,但見奶奶已斜躺在二樓衛生間,臉色慘淡,雙手撫摸著右腳痛楚地說:“死咯,腳站不起來了!”欲抱她到椅子上休憩,剛碰及其身,就哎喲叫痛,“糟了,怕是骨折了!”內心泛起不祥的念頭。為了避免奶奶二次受傷,我撥打了醫院電話求派救護車。

“快喊九叔過來!”奶奶帶著哭腔吩咐。

九叔是我們家族舉足輕重的人物,一直在政府機關任職,官至正科,雖在別人眼里不過一介“芝麻官”,但因是目前整個家族在官場“最大的官”,雖不算最年長,但直率豪爽,辦事周全,彰顯出德高望重風范,故家族事無巨細,都喜歡叫他拍板定奪,自然也深得奶奶的信任。

九叔一陣風似的就來了。面對九叔的安慰,奶奶哭得老淚縱橫,似有無限的悲愴與委屈。

經醫院拍片診斷,奶奶這一摔造成右腿臀部骨折!

病床上,奶奶睜著一雙渾濁無神的眼睛,溝壑縱橫的臉龐堆滿疲憊。先是對我說不要醫了,送我回老家吧,老屋的二杠欄(閣樓)上早就備有我的棺材了。后來,或許劇痛所致,又神志不清地問我,現在是在家吧,千萬不要去醫院啊!最后,又說前幾天剛給妹妹五千元,那是她這幾年攢下的壓歲錢,阿妹和你們講了嗎?我說還沒有。她就又叮囑千萬不要怪阿妹,是我叫她幫保管的,留作辦我大事用。總之,入院第一天,奶奶一會嗚咽哭泣,一會絮絮叨叨,一會又像個頑皮的小孩在耍著性子提一些荒誕的要求,一副燈枯油竭、彌留之際的模樣,哆嗦著嘴巴,反復交辦諸事……

在故鄉,奶奶又常俗稱為“阿婆”。

這天晚上,我一人在醫院守護奶奶。子夜一點,手機突然響起,朋友阿堅來電,劈頭就問阿婆病房在幾樓?原來阿堅從我發的朋友圈得知奶奶住院了,發信息未見回,心急就撥來電話。電話那頭,言語拖沓,呼吸粗重,一股熏天酒氣隔著電波也能聞到,毋庸多言,這家伙定是酒過五巡了。盡管一再表示心意已領,無須前來,但終究奈何不了他的執拗。很快,醫院走廊的拐彎處,就出現阿堅的身影。帶著阿堅看了奶奶一眼,就拉著他到走廊上抽煙解悶。阿堅是那種平時不常聯系,關鍵時刻卻隨叫隨到的朋友,豪爽義氣得宛如他酷愛的煙酒。

一支煙的工夫,醫院另一邊走廊傳來陣陣嘈雜聲。一群男女在大聲爭吵,彼此糾纏。原來一個男人騎電車撞傷了一個女人,雙方親屬在吵嚷賠償問題。這廂說愿私下商賠,可以先在醫院拍片醫治,那廂卻說要到省城更大的醫院檢查,還要求誤工賠償,雙方又糾纏不下,就報了警。

交警良久才來,錄完口供再作簡要交代就匆匆走了。而事故雙方許是吵累了,嘈雜也慢慢消停。時鐘的手,卻悄然指向了凌晨三點。突然,走廊盡頭的醫護人員值班室,又傳來一陣叫喊聲。乍一聽,就知是一個醉漢在撒潑。或因病,或因醉酒,或又是車禍,總之一聽就知醉漢平日里定是粗俗暴躁之人,前后約一個小時,反復不停地糾纏辱罵著醫護人員,讓人不勝其煩。事后才知道醉漢喝醉酒,自個走路跌破腳趾。最后醫生給他包扎,并好言相勸,方平息其萬丈怒火。好不容易,醫院走廊深處終于復歸原有的平靜。然而,偌大的醫院,仿佛寂靜的湖面,突然被頑劣的少年丟下一塊石頭,掀起了波波漣漪,整個樓層各個房間和走廊上原本睡著的病人、醫護人員和陪護家屬,已被波及吵醒。大家先是嘟嘟囔囔,后又在疲憊與瞌睡的侵襲下,輾轉翻身,迷糊睡去……

晝夜達十攝氏度的溫差,讓人飽嘗秋寒的淫威。臨街一側的走廊陽臺敞開,時緩時疾的寒風魚貫而入。醫院配發的被子顯得如此單薄,許多臨時睡在走廊里的陪護家屬都被冷醒。有的輾轉反側,不時發出一兩聲呢喃;有的倚墻吸煙,煙火明明滅滅;有的索性起床,趿著拖鞋上廁所……

六點,晨光熹微。醫院逐漸嘈雜。先是家屬起床洗漱聲,后是醫護人員巡房,再后就是病人陸續起床用餐了。對于各色病人,盡管夜里睡在房間,免受走廊寒冷之苦,然身下那三尺床板,終究不是自己熟悉的狗窩,心情本又郁悶,安能一覺酣至天明呢?

僅在醫院的一天零一夜,就讓人窺見了許多人間的紛擾與憂傷。而長年累月穿梭于此的醫護人員,定是閱人無數,耳畔早已被各種悲慟和呻吟磨出了厚繭,但職業使然,他們又不能無動于衷。那一刻,我想起了余華的《活著》《在細雨中呼喊》等小說,撥開作家臆造的行文技巧,人間的不幸與悲慟總是那么相似,但“活著”于任何人都不應輕言放棄,宛如內心要守候永不泯滅的星火。

趁醫生巡過病房,奶奶也剛瞇眼休息,我走上街頭找食充饑。已是早晨八點,秋陽爬上縣城鱗次櫛比的高樓之上,斜照在我正在吃的米粉里,須臾又把那片輝煌涂抹在粉店對面花姐的水果攤上。

吃完早餐,我走向花姐的店鋪。

“花姐,生意可好,還記得我嗎?”

“記得,你曾來我這里用銀果買過幾回東西。”

兩年前,縣城盛行“銀果”激勵消費模式。說是只要充值一定現金,就可五倍返還銀果,一個銀果相當于一元人民幣使用。短短數月間,整個縣城為之亢奮癲狂,雨后春筍般冒出數百加盟商鋪,涉及吃、穿、住、行各行各業。簡單地說,當時只要手機里有銀果,就可到街頭兌換煙酒、水果,還可用于買肉吃飯,甚至還可以洗車、美容等,可謂包羅萬象,仿佛無所不能。我經不住一位同事的攛掇,也投了半月的工資試水,結果還真嘗到了些許甜頭。當我再投入第二筆資金時,風云突變,許多商家開始拒收銀果,銀果系統陷入崩盤……我的那些小錢和銀果頓成笑話,使我在一段時間里羞于示人,只能在內心里自嘲年過不惑,還經不住些許虛幻的誘惑。據說許多商家和市民損失慘重,花姐就是其中一員。

“花姐,你損失大嗎?”

“大喔,十幾萬吧!怪自己運氣不好,有些人早投入早撈本后慢慢不玩了,我們不醒龍(不聰明)才跟風,結果‘人家吃雞我們拎籃’!唉,別說了,也不止我一個人損失,認命吧,好好做當下的生意,不然還能咋辦?”

我連自己都把持不了,當然無法回答花姐的問題。

花姐彎著腰,侍弄著各種貨物。店里那些水果及大陽傘之類,是一定要跨出門檻,占著屋檐和人行道擺賣的。盡管她知道縣里正大力整治市容,舉全縣之力創建國家衛生縣城,但她更認為這是國慶長假最后一天,那些值班的市容聯合執法隊伍,宛如貓抓老鼠,抓多了也會累的,何況這大過節的,彼此都在討生活,彼此都不容易,那些公務員身后,也會上有老下有小,家里一樣有滿桌子嘴巴,等著他們去覓食照顧,定是無心戀戰了吧?其實對于他們,在花姐內心談不上有太多的恨,對于屢教不改又肆無忌憚的違章占道者,還是要有人出來管管才行的。而如果城管來了,她常常裝著配合的樣子,把攤子往里挪挪縮縮,等風頭過了又慢慢恢復原樣。

太陽變得更耀眼了,店鋪里那些柚子、柑橘、百香果、蘋果等來自天南地北的水果,又如花姐一樣換上一種心情,迎著燦燦陽光,期待著顧客的光臨。

花姐店鋪對面的馬路上,幾個環衛工人正在埋頭扒拉早飯,很快她們就抬起頭顱,抹了一下嘴巴,蹬上三輪電動垃圾運輸車,收工回家,或者奔赴下一工作站點……

四叔、堂嫂母子、六哥等鄉下老家里的親屬陸續來探望奶奶。

堂侄海勝笑著安慰奶奶:“阿太肯定能長命百歲,村里的老人都等您回去,大家還在村頭龍眼樹下一起講古呢。”

村頭那棵龍眼樹,乃嚴天叔小時候栽種,因栽在三伯家的地,后來龍眼樹自然就歸三伯家接管了。小時候我們偷摘龍眼,曾被三伯追罵得四處逃散,因這又痛恨了三伯好多年。隨著歲月的更迭,我們早已長大,三伯已子孫成群、步履蹣跚,后來村里小孩來偷果,也懶得罵了。果熟時,采摘下來,還給本家族各戶都分送一點……我們記憶深處當年那個吝嗇歹毒的三伯,已隨歲月洗滌,心向佛祖,滋生悲憫。難怪人言,時間可以改變一切。

兒子也隨妻子來看奶奶了。剛走進病房,就來到奶奶床前,用手撫摸著奶奶的手說:“阿太,我來看您了!”嘴剛張開,鼻子一酸,喉嚨哽咽,淚就簌簌而下。平時,我們訓斥兒子時,奶奶就在一旁“護犢子”。最后見我們責她多事,就跺腳拍腿,甚至眼眶潮紅,怪我們拂了她的老臉!如今,曾孫以一聲感恩的呼喚、一把率真的熱淚,回報阿太昔日的溺愛。那一刻,我悲欣交集,奶奶病臥,讓頑劣的兒子仿佛一夜間長大懂事。

入院第三天傍晚,奶奶突然在床上大喊:你綁我腳起來干嗎,我拿刀劈過去!一會,又嘻地笑了一下,自問自答你笑啥喔?……伺候在側的我知道,奶奶又做夢了。昔日的手機朋友圈,常有人揶揄:睡吧,夢里啥都有。而我卻在內心里祈禱,奶奶的夢里啥都有,只是期望不再有苦難。但終究一廂情愿,事實上奶奶的夢里,不但有苦難,還有許多憤怒。她在與夢中那個綁住她雙腳,致她動彈不得的“惡人”作斗爭。對于奶奶,活著每一天都有說不完的艱難,每一年的時光深處都浸染著孤苦寂寥。自從她唯一的兒子我們的父親走后,這八年來,她表面上空寂無瀾,內心卻早已生不如死。

“阿婆耳靈,口齒清,穿著齊整,一看就知道是個愛干凈之人。”同病房的七十歲阿姨說。的確,平日里奶奶的衣著雖然不是很光鮮,甚至陳舊,但一定會整飭得很好,連滿頭白發也經常梳理。那些五六十歲的姑婆等親戚,來家里過夜時,都樂意和她同睡一床,說阿婆不是邋遢之人,身上沒有別的老人常有的腐餿味。

街坊有一位八十多歲老人,跌倒骨折,因在醫院動了手術,幾天后就過世了,大家都說如果不動手術,老人或許還不會如此匆匆離世的。奶奶已近百歲,我們更不敢冒險給她動手術,怕經不住折騰。經與醫生交換意見,我們只好接奶奶出院。

十二年前,奶奶也是意外摔倒,導致左股骨折,當時找到一位民間醫生,僅治月余就痊愈。此次,我們還是找到了這位醫生。可當他看完奶奶的X光片后,搖頭說:“我們不能接收了,年紀太大了,怕是挨不過這關了,你們要有思想準備!”聽罷,一抹陰霾漫過心頭。只是內心里不相信,只是骨折而已,斷然要不了奶奶的命吧?還好,把奶奶接回縣城的家后,這位曾經治愈奶奶的醫生答應上門下藥。

在奶奶最后的日子里,我們四兄妹不離不棄、精心伺候,從成都趕回來的姐姐尤其用心。奶奶也很依賴姐姐,說姐姐落手不重,很會照料她。父不在,長兄為父;母不在,長女為母。我們也很樂意跟隨姐姐左右照料著奶奶,就像報答當年奶奶拉扯我們成長,不同的是,如今角色對換,奶奶成了被我們照顧著的“小孩”。

奶奶開始便血,且三天飯粥不進,只能喝些蛋白粉、蜂蜜水之類,說話已是微弱細聲。不祥的念頭,已不可遏制地彌漫腦畔。故鄉的風俗,一個在外死去的人,是不能扛進祖屋廳堂的。凝望著奶奶深陷的雙眼,疲憊憔悴的臉,我又想起了仙逝的父母。當年父母先后身患絕癥,縱使我們有砸鍋賣鐵,甚至寧背巨債也要醫治的決心,但在絕癥面前也徒嘆奈何。如今,奶奶只是摔了一跤骨折,不是絕癥,何況兩天前每餐還能吃上半碗粥,一個世紀的風雨都挺過來了,如今怎么就不能逾越這道坎了呢?再輕輕喚她:“婆,您肚子餓想吃啥嗎?”只見她那迷蒙渾濁的眼神輕輕落在我們的臉上,搖了一下頭,良久,左腳彎曲了一下,臉朝內,呻吟了兩聲,又歸于平靜。及至深夜,我們悄然掀開蚊帳,見其鼻孔輕微翕動,蓋在身上的被子偶有挪動,心才落下,知道奶奶仍在!

奶奶已成一盞枯燈,隨時都有油盡燈滅之虞。盡管我們無法說服自己接受眼前現實,但如果因固執和誤判,導致奶奶歿于城里,不能進駐家族的廳堂,魂歸故里,這將是另一場的不孝,我們又情何以堪?

于是,我們決定送奶奶回故鄉老宅,讓她葉落歸根。

車平穩地行駛在故鄉的公路上。我回頭望了一眼躺在后排岌岌可危的奶奶,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這一幕與三年前,我開車護送病危的母親回故鄉何其相似!我知道,對于奶奶來說,這其實是條不歸路,她永遠不能再回到縣城了,她的世界只剩鄉下祖屋那天井般大的空間,祖屋山后不遠的亂墳崗將成她最后的歸宿。想及此,無邊的悲戚,如野草般瘋長,繼而把心鋸得鮮血淋漓,又無處泣訴……

這晚,在故鄉的祖屋,因有四叔、九叔、姐夫等人作陪,加之內心憂愁,自然就多喝了幾杯,加之泡飲故鄉的野茶,竟久未能眠。我在輾轉反側中,追憶我們與奶奶牽手走過的日子,亦喜亦悲間,幾番垂淚。

我的童年生活,一半是和小六表哥、煥舅、阿龍等親戚朋友廝混過來的。而另一半童年生活,則系在奶奶的衣襟邊,由奶奶的牙縫里“擠”出來,最后從奶奶那飽經滄桑皸裂的大手中跳走。

近幾年來,我兄妹四人回憶奶奶的過往,更多的是跪乳之恩。我們都不約而同地談到小時候每年的夏季,奶奶吃過午飯,就隨著村中的大部隊,去山中放牛。到了日暮西山,我們幾兄妹就站在村頭的龍眼樹下或竹林邊,守候著奶奶的歸程。沒多久,遠處的山路上,就“嘚嘚”走來一群歸窩的水牛,牛的后面跟著幾位滿頭大汗挑著一擔柴火或扛著一根木頭的村民。還是姐姐眼尖,人群里一眼就看到奶奶,“阿婆歸來了!”帶著我們一呼啦就迎上前,在村頭的魚塘邊就截下了奶奶,奶奶笑著一邊卸下重擔,一邊抹著汗水,喘著氣對我們嗔罵:“別搶撒了,很多,都有份哩!”原來,我們的目標都瞅準了奶奶掛在擔前的那一竹簍野稔果!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開始,稔果成了我們童年味蕾間最純真、最甜蜜的回憶。只恨后來到處燒山栽種速生桉,故鄉的莽莽群山植被被嚴重破壞,許多半個世紀以上的原始灌木蒺藜叢付之一炬,從此已難覓一叢稔果,更難有飽食稔果之機了。

多年以后,弟弟說出了一件“秘密糗事”:以前,我們四兄妹都在村前的小學里讀書,姐讀四年級,我和妹分別是三年級和二年級,而弟弟則讀一年級。按照學校中午放學慣例,低年級學生先行排隊走出校門,弟弟自然就比我們先行到家。奶奶每天早上起來,先是煮了一大鍋可供全家七口人吃上一天的白米粥,然后就著火紅的余炭,往灶膛里丟入許多紅薯和芋頭,等我們放學回來,就能吃到焦黃噴香的美食。弟弟先是以敏捷的身手,扒開火堆,揀選幾個品相極好的紅薯、芋頭,就往灶臺邊的柴堆里藏著,等我們都回來后,在姐姐的主持下,大家平均瓜分,彼時弟弟顯出平靜、知足的神情,并不會因自己弱小,偶爾爭不到好的份額而哭鬧告狀。孰料,等大伙作鳥獸散,弟弟才悄然地從柴堆里掏出先前藏著的“好貨”獨自享用,虧我們當初還夸他人小懂事,不與哥姐們哭鬧爭搶呢……

奶奶的手,還曾把我從死神手中救回。那是我剛蹣跚學步之時,被奶奶背著去村前的水碓房碾米。當時的水碓房,建在江畔,靠水車帶動巨大的石輪,就可碾米打漿。彼時奶奶忙于勞作,把我安放一旁,久之,我竟然拿起一個長柄木耙,蹣跚踉蹌向著隆隆滾動的巨型石輪推去,眼看就要命喪石輪之下,只見奶奶驚喊著飛撲過來,并用木耙捅向石輪,硬生生地剎住了滾動的石輪,我輪下余生,導致左手留下一塊傷疤,雖無傷大雅,但足夠銘記一生。事后,村民都說我命大,要不是奶奶的手快,我肯定丟了卿卿小命,而奶奶卻驚魂未定,心悸一生。后來,我的人生第一篇散文,就以《奶奶的手》為題,發表于1994年的縣報上,那是記憶裹挾疼痛的開始,亦是文學夢萌芽之初。

小時候,我愚鈍頑劣,在學校常因遲到、好動等原因,而被校長捉站圈、罰抬水沖公廁,這些不雅之事,又總被傳到父親耳朵,在鄰校任教的父親就覺臉面無光,加之脾氣粗暴,因而常被他抓來一頓痛打。炮仗脾氣的父親,那可是隨手抓到啥就拎起便打,塑料水管、木棍、竹掃把……許多“刑具”紛紛往我身上招呼,在我的“鬼哭狼嚎”中,又是奶奶挺身而出,以身擋“器”,救我出水深火熱之境。以至于,當我成家有了兒子之后,每次教訓兒子時,奶奶又如當年護我一樣,總在一旁“護犢子”,說飯桌不訓子,該讓孩子吃飽再教育,說當初你們幾兄妹,我還不是如此帶大了,沒見誰瞎笨過別人……我竟一時語噎。

2018年10月21日凌晨三時,在祖屋廳堂里,我們幾兄妹眼睜睜地看著形銷骨立的奶奶,張著嘴,咽喉微動,一個勁地往外呼氣,先是急促,后若游絲,最后瞪著灰蒙渾濁的眼,嘴巴恒久未合,帶著對塵世的眷戀,以及奔赴天堂的解脫,溘然長逝。想及奶奶冗長苦寂的一生戛然而止,從此祖孫陰陽相隔,悲欣交集。按故鄉的風俗,長輩仙逝時,晚輩的淚水不能滴到長輩臉上,以免驚擾長輩升天。然而,幾次遏制,終是徒勞,雖沒失聲痛哭,淚已滂沱。

奶奶出殯當天傍晚,我們去上墳。奶奶的墳前,有一棵參天松樹,兩個成年人才能勉強圍攏。大家一邊祭奠奶奶,一邊抽煙熱議眼前的松樹。松樹筆直指天,還被兩棵野藤纏繞,這讓樹的主人七十伯心痛不已,七十伯只身摸到樹根,手起刀落斬草除藤。有人說,這樹可賣三千塊錢哩;有人說裁截數段,可作上好的茶桌;但說得更多的是:“哎,真是一棵適合做棺材的大樹!”

在我桂中的故鄉,每一戶都有意無意地留有三兩棵巨大的松樹,目的是為家里長輩預留制作棺材。而在別處,棺木被賦予更多神秘色彩,頗具儀式感。譬如,桂西北和貴州等地,每一位新生兒的降臨,家人都要為其栽種一棵樹,等其仙逝之時,就砍下制成棺材,這棵跟隨一個人一生的樹,就成了這個人名副其實的生命樹。

我以為,在故鄉,這樣的樹冠以“送終樹”更為妥帖。

奶奶當然也有這樣的“送終樹”,并早在三十年前就被父親請人裁制成棺材置放在祖屋的二層閣樓之上。只是后來,因家族里的十一伯突然仙逝,就被“借”用了去,后來十一伯的兒子我的幾位堂兄才請人新置一副歸還。本不是小氣之人的奶奶,卻因此事私下里落下一陣嘮叨,說是新的不如舊的厚重、結實,說當年可是花了大價錢請方圓十里最好的木匠,砍了百年大樹才精制而成的,如今百年的大樹再也找不著了呢……

從那時起,我知道對于身后諸事,奶奶一直清醒著,也隨時準備著。

辦完奶奶喪事,我們又回到熟悉的縣城。

深夜,與定居重慶多年的弟弟閑聊,只聽他突兀地說,哎,阿婆就這樣走了,走得好突然,剛才看到姐整理阿婆疊放在衣柜里的衣物,疊得是那么的整齊有條理,我和姐不禁就傷感流淚了好久!阿婆一走,頓感房子的空落,好不適應,尤其是你,長期和阿婆生活,想必以后更想她了……

我的嗓子眼突然一緊,淚水又要打濕眼眶,但長嘆了口氣,終是強忍著,極力在弟弟面前再裝一次大哥應有的堅強。其實,自從父母仙逝后,我的淚腺就變得不堪一擊,經不住點戳和撩撥。但我一直告誡自己要堅強,提醒自己已入不惑之年,該學會收斂情感,深藏淚水,內心有再多的悲苦也只能在輾轉難眠思親的漫漫長夜里,獨自舔舐。孰料,舊傷未去,又添新恨。在奶奶遠去的今天,我們無可救藥地又做了淚水的俘虜。因為我們都是奶奶一把鼻涕、一把屎尿地拉扯成人,我們自小對奶奶的依賴眷戀,甚過父母。我們真怕有那么一天,下班或重返故鄉,吱呀推門,就隨口呼喊:“阿婆,我回來了!”當冰涼厚實的大門里,久未回響,才發覺自己的失態:歲月荒蕪,庭院依舊,阿婆一去不返矣!于是,只能撫門喟嘆:今后,有松軟好吃的扣肉,再也無法夾給阿婆了;每天清早再也吃不上阿婆煮好的熱騰滾燙的白米粥了;再也聽不到她從日出嘮叨到日暮的“今晚回來吃飯嗎?”;再也無法聽到她責怪我每次祭祖時草草收場的話語了……

半月后,我重返故鄉。只為從村前江畔,打撈一床。

那是一張父母和奶奶都曾睡過的床。按故鄉的習俗,長輩死前曾睡過的床,要么一把火燒了,要么丟入江邊浸泡時日,讓其經霜沐雨,洗濯晦氣,之后才能再撈起復用。如此麻煩的侍弄,常是因為那床仍結實耐用,鄉親們過慣了節儉的生活,這樣撈床復用的情形也是常見的。不是窘迫到買不起幾張新床,于我,更有深層蘊意,是一種不舍與懷念。這床曾是父親親手打制,還是請人量身定制,記憶也成糨糊,分不明記不清了,但那份厚實硬挺耐用,卻是街頭家具店里的床具不可比擬的。我想,這床經江水浸泡,從此便無蟲豸之災,刷洗曬干,再鋪在故鄉父母原來的臥室,每年清明或重大聚會時,供兄弟姐妹休憩,如此亦好。

人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父母與阿婆的相遇,定是千年修來的緣。如今他們都要相逢在故鄉的亂墳崗之上,對于他們,那真是一場歷盡世間重重苦難,穿越幕幕時空的相會,雖只分離了八年,已不啻于千年輪回的重逢。如今陰曹地府里,依然攜手共進,該是再無苦難與牽掛了吧?

凌晨,南國的小城,下起了奶奶走后的第一場秋雨。長夜孤燈下,汽車駛過寂寥的街頭,傳來沙簌之聲。滴答的雨水,敲打屋頂,我的思緒匍匐在故鄉的上空,想起了奶奶漫長悲苦的百年風雨。

父親未滿四歲,爺爺就因病過世了。這意味著父親從此左無兄弟,右無姐妹;更意味著奶奶年紀輕輕,從此便守寡一生,帶著年幼的獨子,青燈長伴,孤苦又必須頑強地活著!而奶奶的悲苦,不是一點點,而是一片片一座座一汪汪。爺爺一生曾三娶,前兩次都是童養媳,那兩位奶奶早早就夭折了。而奶奶之前,也曾嫁過別人,據說當初嫁的是十里之外某村一國民黨軍官,剛嫁去不久,奶奶就守寡了。有人說那軍官已戰死沙場,有人說那軍官跑到臺灣去了……總之,據說當年是個美人坯子的奶奶,早早就注定紅顏苦命,孤寂遺世。后來,爺爺和奶奶,鰥夫對寡婦,以為他們從此可以攜手共度余生,孰料爺爺又過早撒手人寰,徒留奶奶一生的悲情!據奶奶述說,她自小替地主家放牛,長期租田糊口,曾兩度“走日本”(躲避日寇侵犯),種麻織布……

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舉國實行人民公社,吃大鍋飯,以工分多少決定肚子的饑飽。聽母親和六姑媽說,那時的奶奶對于生活也曾迷茫,甚至萌生改嫁的念頭。想來,在那缺衣少食又荒唐苦難的年代,孤兒寡母如何能牽手走完漫漫長路和悲欣交集的人生?有此念頭,無可厚非。幸好,那時爺爺的胞兄胞弟九伯公、二叔公等人對奶奶說:“嫂,別走了,留下來吧,我們吃啥保你母子吃啥,絕不虧待了你們!”簡樸的話語,卻重如千斤,經由叔公們真誠的臉流出,瞬間就擊中了奶奶的軟肋和淚腺,從此奶奶不再言走,一留就是七十年!其實,別看奶奶過門沒幾年,但平日里與哥嫂叔侄等人朝夕相處,這個家族有沒有她的立足之地,值不值得堅守,是心知肚明的。事實也佐證了奶奶的眼光,從五十年代開始,至七十年代,整個家族幾十號人,就同住一檐下,同在一張大竹席之上圍攏而食,且尊老愛幼,家風井然。

奶奶的一生,知足,隱忍,與人為善,與世無爭。從未見她與人唱紅臉鬧矛盾,更沒有像“細腳伶仃的圓規”叉腰與人針鋒相對,粗俗怒罵。說話細聲軟語,總是再三叮囑我們凡事不要強出頭,尤其對干城管工作的我,更是要我凡事容忍,讓人三分,千萬不要動不動強扣別人的菜攤,惹人痛恨,在她看來“管得差不多就行啦,人家也不容易”,我盡管在城管一線已近二十年,還真沒有對違章占道商販粗暴執法,當與占道商販爭執僵持之時,總是遵循奶奶的指示“多給人一次機會”,進行人性化管理。為此,倒是引來一些領導誤會,甚至呵斥:斯文如書生,沒鐵腕咋能治好市容?

奶奶未上過一天學堂,甚至沒見過她寫得出自己的名字,不會正兒八經講人生道理,但常說:“人教人不乖,事教人才乖!”卻讓我醍醐灌頂,受用一生。這與“吃一塹,長一智”相比,不但有異曲同工之妙,更有通俗易懂之效。

我們都遺憾奶奶只差咫尺,便可活到人人歆羨的“長命百歲”。本想,屆時不管她同意與否,定要為她操辦百歲壽宴,讓她好好接受孫輩們的朝拜慶賀,孰料事與愿違。但捫心自問,縱然奶奶活到百歲又如何呢?對于我們這些塵世間的俗人,或許落得孝子賢孫供奉百歲祖母的虛名,而對于奶奶,終是換不回她唯一兒子、兒媳哪怕一年半載的陽壽,晚年痛喪獨子、兒媳,白發人送黑發人,于她早已痛不欲生,內心的悲慟又有幾人能讀懂?好幾次,我逗趣:“婆,您已高壽了,我們為您操辦生日可好?”除了堅決搖頭,還常遭她訓斥:“呸,七老八渣的,半截身入土了,還辦勞什子生日?”從她那滿臉悲情中,我知道又一次傷害了她,讓她又一次殘忍地追憶那不堪的往事和凄戚的身世。

于是知道,奶奶一生之中,早已把受傷的心藏得太深,不容別人觸及,哪怕就做一輩子平淡庸俗的“宅人”。翻遍我四十年的記憶長河,奶奶離家趕集或赴酒店喝喜酒的次數,屈指可數。只在生病之時,才見她隨父親去過兩次圩市打針換藥。再后來,隨我們搬到縣城居住,也只見她傍晚時開一次門,倒一次垃圾,其余就閉門蟄居了。

父母在,故鄉在。故鄉在,鄉愁釅。如今,連奶奶也與父母相逢于故鄉的亂墳崗之上了,于我,從此妄談鄉愁。

“全福、全壽、全終”之死,古稱喜喪。奶奶三者占其二,屬之。一生為兒孫操勞,生前無大病大難,死時走得干脆利索,照鄉親們說的“沒有為難兒孫”,此刻再說感恩奶奶已無言。只是告誡自己,當我們狗日的中年,遇上奶奶的善終,我們應如她一樣無殤無悅地走完余生,哪怕如她遭遇苦禪般的歲月,也要淡然蹚過。

責任編輯? ?韋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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