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朗年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成名作《羅杰疑案》里,大偵探波洛隱居在英國鄉間種西葫蘆,鄰居謝潑德醫生與他初相見就猜他是個退休的理發師,因為波洛說自己的工作是“研究人的本性”,于是謝潑德醫生想,還有誰能比理發師更了解人性的奧秘呢?
我想也是,因為我的理發師阿Kim就喜歡研究人性。
現在的阿Kim,是典型的中年人模樣,年輕時愛過的網眼上衣細腿褲加一腳紅一腳藍球鞋的造型早已棄置,換成了黑T黑色毛邊闊腿褲加高幫黑白球鞋。他也的確是中年人了,要供房,要養三個仔,以至于這些年中等程度謝頂,偶爾戴一頂棒球帽遮掩。
中年的阿Kim唯有一事不變,就是“研究人性的奧秘”。他說,做理發師的一項福利就是和不同的人聊天。每個人有不同的職業、性格、經歷和見識,和他們聊天、聽他們講自己的故事,會覺得這個世界很有趣。
我愛和阿Kim聊天,原因之一是他口中時常蹦出金句。
比如,對于他自己的謝頂,他是這樣說的:“遺傳啊,沒辦法,我爸爸就是這樣的。不過你看,我戴帽子好看吧?不是人人都適合戴帽子的,我就適合。這說明,上帝關了你一扇門,肯定會給你打開一扇窗。你說是不是?”
說到穿衣服,他的金句也是隨口就來,“年輕時候穿帥的,年長穿有型的。”他自我反省,“想當年穿網眼衣服,不穿內搭,露點的,直接穿,現在想想都覺得惡心,不能讓小孩學樣。”我說“惡心”有點過分了,那不過是亞文化時尚的一種。他堅持說:“不會讓小孩穿成那樣。他們還小,沒必要把這個種子過早地種下去。”隨即又有點氣餒地放棄,“反正他們到了18歲也會穿成那樣,文身啊,網眼啊……青春總要放任一把,對吧。”
我覺得阿Kim算得一位開明的父親。
作為理發師,阿Kim對顧客亦是一如既往的人道關懷。
某次我對鏡打量自己,浩嘆“簡直是一只小蘋果啊”,阿Kim就十分體恤地說:“小蘋果幾可愛吖,小蘋果不是小孩的專利,大人也可以擁有,我們每個人都要有這樣覺得自己可愛的心態……”然后拿面鏡子過來讓我自己觀賞后腦勺:“這個發型,走在日本街頭也是很時尚的呢。”
大概每一位理發師對手下出品都有類似的迷之自信吧。
前不久有一天下大雨,我坐地鐵去理發,阿Kim邊飛剪子邊對我說,其實有一個走法,可以穿過旁邊的一間大商場,不用淋雨,直接到地鐵站。
看我對地形徹底迷糊,理完發暫時又沒有別的顧客,阿Kim干脆直接帶我去到商場,穿過幾條長長短短的通道,一直把我送到通往地鐵入口的自動扶梯旁。
我們一邊以年輕人的速度闊步前進,一邊討論老了以后的事。
“我70歲的時候就不染頭發了,讓它白著。”我說。
“可以的,全白也很酷,”阿Kim說,“那時我也退休了,但是只要手腳還靈活,還可以給老顧客剪頭發。你打個電話,說要剪發了,就約到我徒弟的店里,給你剪。如果是老到走不動的顧客,我也可以戴上剪刀和圍布,上門服務。”
“給老顧客剪頭發,以吹水為主,講的都是從前的事,年輕人聽不懂。”他憧憬著。
“白頭宮女話當年。”我小聲嘀咕。
“染啊,剪啊,電啊,都沒問題,”阿Kim說,“只有一件事,可能不行了。”
“是什么事呢?”
“如果顧客要求做年輕時的造型,有些可能就做不了啦。”
“為什么?是手僵了,還是技術回潮了?”
“都不是,”阿Kim深感遺憾又盡量客觀地說,“發量不夠了。”
我渾身一震,趕緊抓好扶手,才沒有從扶梯上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