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斐 莊貴陽






摘要:全球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是指全球氣候變化給整個人類社會帶來的系統性風險。全球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具有普遍性、不可預測性與內生關聯性,局部風險可能演變為系統性風險。全球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集中爆發的時候,就是“氣候明斯基時刻”。在氣候治理過程中,政策制定者不僅要關注風險發生的概率,還要評估不同應對策略的失誤所導致的損益變化。基于最小風險的貝葉斯決策表明,應對氣候變化的策略取決于氣候事件發生的先驗概率、對氣候特征的認知能力、風險脆弱性評估、經濟系統暴露程度以及可用的政策工具等因素。應對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的關鍵在于發現氣候變化局部風險之間的關聯性,為此,應當加深世界各國特別是發展中國家對氣候變化局部風險之間的關聯性的認識,并采取切實有效的應對手段。
關鍵詞:全球氣候治理;系統性風險;“氣候明斯基時刻”;貝葉斯決策;風險脆弱性:經濟系統暴露程度:風險期望損失
中圖分類號:P4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分類號:1674-7089(2019)06-0033-10
作者簡介:丁斐,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研究生院)博士研究生;莊貴陽,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城市發展與環境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研究生導師。中國社會科學院生態文明研究智庫秘書長。
一、引言
2018年4月.英格蘭銀行行長麥克·卡尼在一封關于如何應對氣候變化導致的金融風險的公開信中強調:當前人類面臨著氣候變化的挑戰,這一挑戰不僅是前所未有的緊迫任務,在技術上也是難以分析的;氣候變化的挑戰將給整個金融體系帶來巨大風險,要警惕“氣候明斯基時刻”的到來。2019年4月,英格蘭銀行執行董事莎拉·布雷登在演講中指出:氣候變化將給人類帶來災難性后果,留給人類的應對時間已經越來越少;到目前為止,人類社會還談不上“積極地”應對氣候變化;“氣候明斯基時刻”是有可能的,給人類帶來的損失或將超過20萬億美元,折合約15.3萬億英鎊。
“明斯基時刻”是由美國學者海曼·明斯基提出的金融學概念。海曼·明斯基認為,長期而穩定的經濟繁榮和投資收益會使投資者忽視金融市場的風險,助長更多的金融投機行為,加劇金融市場的風險并放大不確定性,當風險頭寸平倉時,可能會造成整個經濟系統的失控。氣候變化必然造成全球系統性風險,人類社會面臨重要挑戰,包括“明斯基時刻”在內的許多金融領域的概念逐漸被氣候變化經濟學等相關學科借用。
作為一個負責任的大國,中國始終致力于積極應對全球氣候變化,引領全球生態文明建設,防范氣候變化引起的全球系統性氣候風險。本文擬對全球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和“氣候明斯基時刻”進行解讀,闡述全球氣候治理進程中的風險機制,介紹中國在化解全球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的過程中發揮的重要作用,為全球氣候治理提供參考。
二、全球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與“氣候明斯基時刻”的概念辨析
在經濟學框架內.系統性風險是指影響整個經濟系統的風險,任何投資組合都不可能有效規避此類風險。造成系統性風險的原因很多,例如戰爭、政權更迭、自然災害、能源或糧食短缺等。所謂全球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顧名思義,就是指全球氣候變化給整個人類社會帶來的系統性風險。近年來,全球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成為學者們熱議的話題。有學者指出,氣候變化對人類經濟和社會的影響既不是線性的,也不是完全可預測的。氣候變化存在很多不可控因素,一旦這些不可控因素被激活,便會不可逆轉地改變人類的生存狀態,系統性風險由此爆發。以全球氣候變暖為例,有學者分析,全球氣候變暖將使北極地區封存的甲烷等溫室氣體釋放出來.通過正回饋機制進一步加劇氣候變暖.從而導致全球氣候變化失控。
全球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有以下三個主要特點。第一,全球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具有全面性,不會局限于某一行業或某一區域。當前,人類生產生活所產生的大量溫室氣體進人大氣層,全球氣候變暖引發海平面上升、氣候干旱等諸多問題。這些問題不僅威脅著發展中國家的利益,也威脅著發達國家的利益。第二,與其他系統性風險類似,誘發全球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的因素眾多,現有的技術條件難以有效預測。第三,全球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具有內生關聯性,通過內生的相互關聯形成傳染途徑,局部風險最終將演變為系統性風險。
“氣候明斯基時刻”就是指全球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集中爆發的時刻。從生態經濟學的角度來看,人類經濟與社會的發展需要從自然界獲取足夠的物質、能量與信息,反過來,人類生產生活過程中排放的二氧化碳等溫室氣體也為植物的光合作用提供必需的物質材料——人類社會與生態系統之間形成了物質流、能量流和信息流的循環。當這種循環得以維系的時候,生態系統處在穩定狀態。然而,隨著人類經濟社會的發展,全球碳排放量已經超出現有生態系統的碳匯能力。換句話說,當前人類的經濟社會發展是建立在生態赤字的基礎上的。生態赤字不斷積累,加劇了生態系統的不穩定性,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明顯提高。當全球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集中爆發的時候,就是“氣候明斯基時刻”。
三、全球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與“氣候明斯基時刻”的經濟學分析
全球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具有普遍性、不可預測性與內生關聯性,因此難以使用傳統的計量經濟學方法,通過經驗觀察和回歸分析對系統性風險的爆發概率進行歸納分析。比如,在傳統經濟學和統計學假設下,小概率事件相互獨立,不會連續發生,這就意味著局部風險不會轉化為系統性、全局性的風險。然而,當生態經濟系統內部存在相互關聯的情況下,一個小概率事件(局部風險)爆發之后,借助傳染路徑,將會顯著提高其他小概率事件爆發的概率,系統性風險爆發的小概率假定就不再成立。因此,防范全球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有必要引人更為現代的決策方法,避免“氣候明斯基時刻”來臨。本文構建了一個基于最小風險的貝葉斯決策模型,通過數值模擬分析決策者行為,以便防范全球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避免“氣候明斯基時刻”到來。
(一)基于貝葉斯決策的全球氣候變化局部風險決策分析
本文引入基于最小風險的貝葉斯決策過程對氣候變化局部風險的應對策略進行分析。理論邏輯在于,政策制定者不僅要關注風險發生的概率,還要評估不同應對策略的失誤所導致的損益變化。
本文所選取的懲罰函數為氣候風險事件損失期望值與防御支出之和。氣候風險事件損失期望值的設定來源于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于2012年發布的《管理極端事件和災害風險,提升氣候變化適應能力》。該報告表明,風險事件發生概率、經濟系統脆弱性和經濟系統暴露程度是導致氣候災難的三大因素。假定防御支出的目的是通過減輕經濟系統暴露程度以降低經濟系統脆弱性。
導致氣候變化風險損失的因素如圖1所示。
如圖1所示,氣候變化局部風險損失期望值受氣候變化局部風險發生概率和氣候變化局部風險損失兩大因素的影響.氣候變化局部風險發生概率受氣候變化事件發生概率和經濟系統脆弱性的共同影響.氣候變化局部風險損失受經濟系統脆弱性和經濟系統暴露程度兩大因素影響。因此,可構建一個包含三個因素的氣候變化局部風險期望損失值函數E:
對于決策者來說,降低氣候變化所帶來的經濟損失,必須關注P、y和A三個變量,所采取的應對策略包括三方面。第一,降低氣候變化事件的發生概率,通過人為干預減緩氣候變化事件的頻率與強度,例如開發非化石能源、增加森林碳匯以促進碳中和,等等。第二,提高經濟系統的韌性,提高經濟系統應對極端天氣的能力。第三,降低經濟系統的資產價值,通過合理的空間布局,減少氣候變化局部風險所導致的人身及財產損失。總而言之,對于決策者而言,需要根據具體的氣候變化局部風險事件采取合適的應對策略,從而減少局部風險所帶來的經濟損失。懲罰函數由風險期望損失值E,與固定性防御支出共同決定,假定固定性防御支出為5單位,從經濟系統暴露程度中直接扣除。
如表1所示,當氣候變化局部風險發生時,損失為24單位;風險不發生時,只需支付固定的防御性成本5單位;若決策者選擇不應對風險,風險發生時其損失為100單位;若風險不發生,則無需支出任何成本。經計算,應對風險時的期望損失為13.1434單位,不應對風險時的期望損失為42.8600單位。根據最小風險原則,當特征x出現時,應當積極應對事件ω可能帶來的局部風險。
(二)全球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決策分析
現有文獻認為,導致經濟系統性風險需要三個必備條件:一是沖擊本身,這種沖擊既可以是全域沖擊,也可以是一個會導致多米諾效應的局部沖擊;二是存在相互關聯網絡,沖擊將引起傳染效應;三是沖擊內生性,這意味著沖擊并非外生的,而是由自身經濟系統的不均衡引起的。從理論上來講,全球氣候變化具備引發系統性風險的可能性:一方面,越來越多的研究結果表明,全球變暖顯著提高了極端天氣事件出現的概率,并引發一系列次生災害,對經濟系統產生沖擊;另一方面,全球變暖的沖擊內生于經濟增長的客觀訴求。
基于最小風險的貝葉斯決策分析能夠較好地利用統計資料對氣候變化局部風險進行分析,但是這種決策方式在應對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中僅僅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針對局部風險各個擊破。一方面,忽視風險關聯性可能會大大提高應對氣候變化風險的成本,甚至不足以應對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另一方面,各個國家處在不同的經濟社會發展水平,因此政策工具箱和懲罰函數假定具有異質性。對于發達國家而言,政策工具的種類更加豐富多樣,懲罰函數影響越小,抵御氣候變化的能力就越強,可以在局部風險進入傳染路徑前將其化解。而對于發展中國家而言,經濟、科技、社會發展水平有限,政策工具相對單一,經濟系統脆弱性高,局部風險進人傳染路徑的概率更高,容易引發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讓“氣候明斯基時刻”提早來臨。
假定存在一個地區,根據氣象統計資料,該地區曾經發生過k種由氣候變化引起的氣候事件。這些氣候事件構成事件集(ω1,ω2……ωk),該事件集中至少存在一對氣候事件(ωi,ωj),其相關系數ri,j不為零,這意味著當氣候事件ωi發生時,ωi發生概率將顯著提高。為了進一步簡化模型,假定僅有(ωi,ωj)這一對氣候事件存在內生關聯性。并且該地區存在兩個國家,一個是發達國家,另一個是發展中國家。發達國家對事件ωi和ωj關聯度的認識能力高于發展中國家,并且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的政策工具集不同:發達國家傾向于通過降低經濟系統脆弱性以減少損失;發展中國家傾向于降低暴露程度,即減少經濟系統資產價值以降低損失。
為便于分析,給出如下假定。第一,兩國初始資產暴露程度不同,發展中國家的初始資產為80單位,發達國家為100單位。第二,關于任何氣候事件,兩國的初始經濟系統脆弱性均為1單位。第三,兩國對氣候事件ωi擁有相同的先驗概率、特征認識、政策工具和初始經濟系統脆弱性,其政策工具為愿意付出5單位的資產暴露程度,減少0.8單位的經濟系統脆弱性。第四,對于事件ωj,兩國僅擁有相同的先驗概率,在特征認識和政策工具方面存在顯著區別。在發達國家看來,事件ωi的發生是事件ωj的特征,即根據已有專業知識,在事件ωj發生時,有60%的概率會發生事件ωi,即P(ωi Iωj)=0.6。但是,發展中國家缺少相應的專業知識,認為P(ωi Iωj)=0.2。在政策工具方面,發達國家付出5單位的資產暴露程度,可減少0.6單位的經濟系統脆弱性;而發展中國家技術有限,他們付出5單位的資產暴露程度,僅能減少0.4單位的經濟系統脆弱性。上述模型的主要參數設置如表2所示。
由貝葉斯公式,計算出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關于事件ωj;發生的后驗概率分別為0.1367和0.0130。關于事件ωj,發達國家應對和不應對該事件的風險期望損失分別為10.1946單位和13.6700單位。根據最小風險原則,發達國家傾向于選擇應對事件ωj。相反,關于事件ωj,發展中國家應對和不應對該事件的風險期望損失分別為5.5850單位和1.0400單位,因此,發展中國家傾向于選擇不應對風險事件ωj。進一步放松假定,即使發達國家無償將技術轉移給發展中國家,發展中國家應對該事件的風險期望損失依然高達5.3900單位,因此,應對意愿并不強烈。若發展中國家擁有與發達國家相同的關于事件ωj的特征認識,但沒有獲得與發達國家相同的技術,也可能傾向于不應對關聯風險。此時,應對和不應對的風險期望損失分別為11.1515單位和10.9360單位。具體的支付矩陣和期望損失如表3所示。
四、基于全球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視角的全球氣候治理制度安排
基于最小風險的貝葉斯決策表明,對風險期望損失的評估是決定應對氣候風險策略的重要條件。對于氣候變化局部風險而言,氣候事件發生的先驗概率、對氣候特征的觀測能力、風險脆弱性評估、經濟系統暴露程度以及可用的政策工具等因素共同決定了決策者的應對策略。關于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還需要更多的證據以確定氣候事件的關聯性與傳染路徑,加深世界各國特別是發展中國家對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的認識。此外,建立國際技術轉讓機制應被視為應對氣候變化的關鍵措施之一,以豐富發展中國家的政策工具箱。隨著以中國為代表的發展中國家經濟快速增長,經濟系統暴露程度不斷提高,氣候事件的期望損失不斷變大,提高應對氣候變化風險的能力迫在眉睫。
當前,全球氣候治理基本堅持了局部風險防控和系統風險防控相統一的原則。2015年12月,巴黎世界氣候大會結束前,《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近200個締約方達成《巴黎協定》。《巴黎協定》鼓勵各締約方以“國家自主貢獻”的方式推進全球碳減排工作。按照《巴黎協定》第4條第2款、第3款的規定,各締約方應編制、通報并保持連續的國家自主貢獻。《巴黎協定》第7條第7款規定,締約方應當加強在增強適應行動方面的合作,同時考慮到《坎昆適應框架》,提高信息、體制、知識、經驗等方面的協作水平。然而,在國家自主貢獻機制下推行全球氣候治理既不足以從根本上消除氣候變化的局部風險,也不足以防控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一方面,環境治理具有明顯的外部性。在《巴黎協定》的締約方中,中美兩國的碳排放量已經占全部締約方碳排放總量的38%.中美兩國的減排工作是實現全球減排目標的關鍵。然而,美國特朗普政府在2017年就單方面宣布退出《巴黎協定》,為全球氣候治理蒙上陰影。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的報告表明,全球升溫與極端氣候事件的發生概率高度相關.而極端氣候事件發生概率的升高會加大氣候風險的期望損失。另一方面,發展中國家應對氣候變化能力滯后的現狀沒有得到根本性改善。這種滯后的狀況不僅因為發展中國家對氣候變化風險事件的關聯性缺乏認知。而且這些國家政策工具有限.無法顯著降低應對風險所導致的損失。要解決這些問題,各國要進一步加強合作,提高發展中國家應對氣候變化的能力。特別是對氣候風險關聯度較高的發展中國家(例如蘊含著豐富的碳匯且易發生森林火災的熱帶雨林國家)而言,這樣的行動更加迫切。然而,《巴黎協定》的執行狀況并不樂觀。盡管《巴黎協定》強制要求發達國家對發展中國家履行資金援助等義務,但此前發達國家承諾的1000億美元的資助并未在正式文本中出現,僅僅出現在主席提案部分,不具有法律約束性,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尚未就2020年以后的援助資金規模達成一致意見。而且,線性框架下的國家自主貢獻機制并不具備法律約束力,即使某一締約方拒絕履行承諾,國際社會也不可能對其實施制裁。綜上所述,全球氣候治理的難度非常大。
五、結語
人類經濟社會活動日益頻繁。氣候變化風險的期望損失值越來越高,并且現代科學技術已經能夠證實極端氣候事件的內生關聯性與傳染路徑:一方面,全球氣候變化提高了極端氣候事件的發生概率;另一方面,孤立的、分散的氣候變化局部風險可能進一步導致全球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促使“氣候明斯基時刻”來臨。
在未來的全球氣候治理過程中,人類應對氣候變化的策略應當從局部風險防控向系統性風險防控轉變,這是一個大趨勢。從技術層面來看,近年來,人工智能、超級計算機、大規模分布式計算等現代科技相繼出現,在天氣預報、氣候與環境監測、現代宏觀經濟學等領域已經得到廣泛應用。通過現代科技對氣候領域的高頻數據進行分析,或者模擬可能的氣候系統,對于揭示潛在的氣候風險關聯性具有重要意義。從制度層面來看,相比于資金支持,國際社會應當為發展中國家提供更多的決策信息和政策工具,以改變發展中國家對關聯風險的特征認識,降低發展中國家應對氣候變化的成本。比如,可以在《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下設立專門的技術中心,向發展中國家派出技術工作組,為這些國家應對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參與全球氣候治理提供更多的決策信息。
總而言之,應對氣候變化是全人類共同面對的重要挑戰。學界應站在全人類利益的高度,作出切實可行的制度安排,從全球治理的角度將全球氣候變化系統性風險發生的概率降到最低,規避“氣候明斯基時刻”,實現人類社會的可持續發展。
(責任編輯:沈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