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遙之憾

李靈

前不久，有幸到平遙旅游，而最為吸引我的不是古城墻有多么的高大雄偉，平遙文廟有多么的古老與氣派，也不是城內的雕梁畫棟如何的美輪美奐，而是一些更為隱秘而深沉的東西。

平遙地處山西晉中，這里曾經有那么一群人，他們締造了古城的繁榮，他們用自己的勤勞與才智為這塊如此貧瘠的土地上帶來了世所罕見的財富，也為自己贏得巨大的名聲。

這個響亮的名字叫晉商。明清兩代，晉商是中國十大商幫之首，他們稱雄商界長達500年，并讓山西獲得“海內最富”的稱號。是什么力量讓他們如此強大，晉商是怎樣的一群人，他們后來的命運又如何呢？

一

在咸豐年間，一位御史給皇帝上了一份奏折，稱僅山西晉中平遙、介休、太谷、祁縣的幾個巨富，家財就超過上億兩白銀，這比清政府國庫的存銀還要多。

一群什么樣的人能有如此的眼光與手腕，又是什么樣的生意能創造如此之多的財富！

古代山西人口稠密，土地貧瘠，所以有外出經商的傳統，農作物供給當地所需尚且不足，更何況賣到外省呢，貧瘠的山西有一樣在古代很值錢的東西：鹽。春秋戰國時，有個叫猗頓的商人，就靠在山西南部做鹽的生意，成為富甲天下的人。不過從漢武帝開始，鹽一直是國家的重要稅收來源，由國家專賣，所以晉商一直沒有太好的發展機會。

明朝初年，一個絕好的機會擺在晉商的面前，朱元璋在邊境建立九大重鎮，防御外族侵略，為了解決糧食供給問題，施行開中法，就是商人運糧到邊境，就可以換取鹽引，再到政府的鹽場提取鹽，賣到全國，這給山西商人帶來了巨大的機遇。山西并沒有太多糧食，這難不住吃苦耐勞的山西商人，他們就用獨輪小車，一車車地把糧食從山東、河南運往千里之外的各大邊境重鎮，再取回鹽引，將鹽賣向全國，晉商就是這樣完成了原始積累。此后，晉商足跡踏遍西北，新疆、青海、甘肅、寧夏、內蒙，甚至生意做到了俄羅斯、歐洲、東南亞，生意的種類更是無所不包，在整個西北，鹽、鐵、茶、布、皮毛等生意，都為晉商壟斷。

二

晉商能夠把生意做到全國，成為各商幫之首，除了勤奮與聰明，一項特質特別值得一提，就是誠信。

山西商人之間有相互幫助的傳統，商人之間借再多的錢，就是一句話，不要抵押物，甚至有時都不立文字，全憑各人之間的信譽，對待顧客更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山西商人最崇尚關圣人，出生山西運城的關羽，是山西商人心中的武財神，每個晉商都會在家里擺上關公奠拜，以示誠信待人，忠義無雙。

山西人也很尊崇孔子和儒學道統，平遙文廟是中國最早的文廟，建于唐貞觀年間，也是中國保存最完整的文廟建筑群。咸豐年間的一次平遙城墻大修，是由城內24個大商人出資修建的，竟修建了敵樓72座，垛口3000個，取義孔子有弟子三千，72賢人，城墻的東南角，還修了文昌閣與有魁星樓，大概是孔子保佑，偃武修文的意思。但曾經富甲天下的山西，自科舉以來1000多年里竟然沒有出過一個狀元，清朝，曾有文人筆記記載，當時山西的青年才俊，首先考慮的是做商人，山西人也讀書，但不是為了深研學問，科舉做官，而是以后好將孔孟之道踐行在日常生活中，經商活動中，這不能不說是整個封建社會的異類。

三

清朝末年，平遙的西大街被后世人譽為“中國的華爾街”。這里每天都有大量的銀兩出入，產生這一現象，與一家叫做日升昌的商號有關，它的大掌柜雷履泰天才地發明了一種叫票號的東西。

山西商人從事的是長途貿易生意，生意越做越大，大量的銀兩運輸，存在安全問題。平遙古城內有不少鏢局的遺址，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當時異地交易的資金困境。

1823年，當時的日升昌大掌柜雷履泰想到能否建立一種票號憑證，憑借它，商人們可以在平遙存上銀兩，然后在千里之外蘇州兌換銀兩。因為這個天才的發明，解決了商業異地資金的使用需求，日升昌很快就發展壯大，在不長的時間里，它在全國27個城市開辦了40多家分號，一年經手的銀兩多達8億兩。日升昌的成功，刺激了其它的山西商人，僅在西大街上，就有好幾家票號，這種金融形式，很快風靡全國，它因具備了現代銀行的雛形，被后世人稱做中國銀行的鄉下祖父。

在日升昌票號的同一條街上，還有一家著名的票號叫蔚泰厚。它的創建者是日升昌曾經的二掌柜毛鴻翙。日升昌與蔚泰厚的恩怨情仇，是以仁義與誠信著稱的晉商發展史上極不光彩的一幕。

雷履泰和毛鴻翙毫無疑問都是那個時代最出色的商人，兩人一起創辦了日升昌票號，雷履泰是中國票號的開創者自然能力超群，而毛鴻翙也是才華橫溢，久在雷履泰之下自然也有出頭的想法。

一次，雷履泰生了病，日常事務不管，但仍抓著權力不放。這讓毛鴻翙不大痛快，便對財東老板說：“大掌柜在票號里養病不太安靜，還是讓他回家休息吧。”財東覺得不錯，便采納了這一建議。雷履泰二話不說當天就回家了。過幾天財東老板去雷家探視，發現雷履泰正忙著向全國各地的分號發信，便問他干什么，雷履泰說：“老板，日升昌票號是你的，但全國各地的分號卻是我開的，如今我回家了，正好撤回來給你一個交代。”老板一聽大事不好，立即跪在雷履泰面前，求他千萬別撤分號。然而，老板求他重新回票號視事，雷履泰卻沒有答應。老板沒有辦法，只好每天派伙計送酒席一桌，銀子五十兩。見此情景，毛鴻翙只有黯然離開。

故事并不結束，不久后，日升昌的隔壁新開了一家票號蔚泰厚，大掌柜正是毛鴻翙，他還挖走了日升昌兩個最能干的伙計。在他的調度下，又開辦了聯營四家票號，構成強大的集團，史稱蔚字五聯號。日蔚兩家票號之爭愈演愈烈，雷履泰以不惜賠本的代價，讓蔚泰厚的蘇州分店關門，而在毛鴻翙的運作下，日升昌在京津等地丟城失地。到后來，雷履泰為侮辱毛鴻翙，給自己的兒子取名為雷鴻翙，毛鴻翙也還以顏色，給自己的孫子取名毛履泰。

兩位中國票號史上的杰出人物，不僅沒能互相支持將事業推向更高層次，而是相互爭斗到了如此庸俗的地步，不禁讓人生出感嘆。現在去追究這場恩怨誰對誰錯已毫無意義，但是中國商人精于內斗的一面卻展露無疑。

四

1914年冬，開辦了90年的日升昌倒閉了。作為中國票號的鼻祖，日升昌的倒下是一個標志性事件，它意味著整個晉商的衰落。

進入20世紀，在外國銀行的業務擴展，對山西票號的生存造成了極大的壓力，相比之下，它本身的缺陷也越來越明顯。它大都是家族企業，又不像銀行那樣吸收普通人的小額儲蓄，資本金有限。加之每年賺錢即分，沒有公積金制度，資本也不可能做大。它還有個致命缺陷貸款全憑信譽，沒有抵押物，在當時如此動蕩的年代，很容易就血本無歸。票號的衰落有期必然性。

但山西票號并非沒有轉型重生的機會，但由于當權者的短視、保守與自利，錯過一次又一次的機會。

1903年，北洋大臣袁世凱曾邀請山西票號加入天津官銀號，但山西票號拒不奉命。1904年，鹿鐘霖奉諭組建大清戶部銀行。鹿也邀請山西票號加入股份，并請出人組織銀行。山西票號北京分莊的經理多數贊成鹿氏之提議，均躍躍欲試，但山西票號總號，竟復函票號北京分莊經理，既不準入股，也不準派人參加組建，致坐失機緣。后來，戶部銀行改由江浙綢緞商籌辦，致江浙財團后來居上。不久，戶部銀行改組為大清銀行，再請山西票號參加協辦，無奈山西票號又不應召。結果，山西票號始終未能參與國家銀行，失去了改組銀行的機會。

辛亥革命發生，山西各系號均毫無準備，放出之款無法收回，而存款卻紛紛來取，山西票號蒙受嚴重損失，于是改組銀行之議重提，此時從前反對改組銀行最力的蔚泰厚票號總經理毛鴻翰業已醒悟，轉而支持票號改革。1914年山西祁、太、平三幫票號聯合向北京當局提出申辦銀行之請，時國務總理熊希齡對晉商之請給予支持，不巧，熊內閣不日倒臺，又逢歐戰爆發，山西票號又一次失去了改組銀行的機會。

就這樣，山西票號在隨后幾年迅速垮掉，加之當時戰亂不斷，以長途貿易為主的晉商根本無法維繼，而山西商人又沒有向南方商人那樣轉向實業，雖然也有一些老字號存留，作為一個商幫整體很快湮滅在歷史的長河之中，而留下一座座深宅大院，讓后人緬懷的同時不勝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