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舊事》：每個人的一生，都該有一首高聲朗誦的詩

牟秋榮

小英子是一個六歲的小姑娘，在舉國識字率不高的時代，她卻生長在一個父母均讀書識禮的家庭。那一年她開始上小學，學著背誦學校里老師教的詩歌。她善良、純真，被父母教導要有禮貌，意志堅定，不能隨意接受別人的饋贈。她對惠安居的瘋女人好奇，和草叢里的“賊”做朋友，美慕可以隨意在外面踢球的男生，她喜歡李叔同的《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每年的畢業季，她都會和學校同學一起為大哥哥大姐姐唱起這首歌。

《城南舊事》講述的是北京城里一個小姑娘的童年時光。因為是小孩子的視角，所以很多原本悲慘的事情都被加上了一層天真無邪的濾鏡，如若讀這本書的時候年紀太小，真不易看破，倒是更容易被里面嚴厲的爸爸、辛勤的媽媽、嘮叨的宋媽等人勾起自己的童年之思。小英子最大的煩惱無非是被宋媽逼著穿上厚厚的棉褲，覺得很丑;又或者不得不去背誦課本上“人手足刀尺狗一身二……”這種沒有意義的課文。

然而，真實的殘酷即使不曾懂得，也總會在童稚的心靈留下奇特的痕跡，等到長大成人見多了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就會忽然在某個瞬間福至心靈、恍然大悟，串起幼時生活中的種種疑惑與懸念。

到那時，英子會慢慢明白，她的好朋友妞兒并沒有和她失散多年的媽媽奔向幸福，她們在那個雨夜葬身于鐵軌，以“瘋女人”和“被拐賣的兒童”的形象活在旁人茶余飯后的閑談里;那個靠盜竊供弟弟上學的小偷最終落到了警察的手里，他的弟弟和家中失明的老母親從此沒有了依靠;媽媽生了一個又一個的孩子，卻沒權利對爸爸蠢蠢欲動的獵艷之心有一絲怨言;宋媽的兩個孩子，一個淹死了，一個被丈夫賣掉，她卻必須回到丈夫身邊，因為“畢竟還年輕，總不能就這樣不生養了”，更有甚者，當宋媽得知是女兒被賣掉的時候，說了一句，若是兒子還活著，這女兒不找也罷……

細究起來，可能只有蘭姨娘勉強有了個不錯的結局，畢竟她跟著一個有著先進思想的大學生走了?？墒悄且院蟮氖拢鋵嵰埠茈y說。

張愛玲說，生活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虱子。以童稚的眼光看見的總是袍的華美，很多年后長大成人，才會發現原來其中有那么多的不堪。這些不堪雖然早就存在，但初次感受到時難免會覺得疼痛，于是有的人變得世故，有的人變得偏激，有的人變得懦弱，有的人變得穩重，不同的是，《城南舊事》的作者選擇了悲憫。

童年已經發生過那么多悲傷的事情，今后說不定還會遇到更多悲傷的事情，能夠平平安安地長大，是一種幸運;能夠最終發現并悲憫別人的不幸，則是一種更大的幸運。擁有前一種幸運的人多，但大都渾渾疆盟，毫無知覺或沾沾自喜地度過了一生;擁有后一種幸運的人少，因為這種幸運不但需要善良和智慧，還需要勇氣。

只有曾經被細心愛過、呵護過，后來又顛沛流離、備嘗艱辛的人，才生得出那樣柔軟的心腸和那樣細膩溫潤的情懷。

這本書是作者的自傳體小說，曾人選“二一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被翻譯成多個外文版本，其片段還多次入選中小學生的語文課本。它的確是一本適合青少年閱讀的書，它令讀者知道，悲傷與善良，是如何以一種純美的方式共同流動于筆尖的。

“‘小桂子呀，’秀貞說，‘青草要黃了，綠葉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熱的秋天。那個時光，桂花倒是香的，聞見沒有？就像我給你擦的這個桂花油這么香?！f著，把手掌送到我的鼻前來晃一晃。”失去了孩子的瘋女人用詩一般的語言回憶自己的女兒，她忘記女兒早就被丟掉了，覺得孩子好像只是在外面貪玩，到了飯點就會回來。

“‘我不是壞人？’他笑了，眼淚從眼屎后面流出來。‘我不懂什么好人、壞人，人太多了，很難分?！姨ь^看看天，忽然想起來了，‘你分得清海跟天嗎？我們有一課書，我念給你聽。’”以盜竊供弟弟讀書的小偷，一般人絕對不會去關心他有沒有眼屎，但英子卻能看到他眼屎后面的眼淚。眼屎實在太不美了，只有孩子才能在這不美中發現美好的東西。而小偷則靜靜地聽著英子背誦課堂上學來的詩歌，期待一起去海上看日出的那天。

“媽端著一碗香噴噴的雞酒煮掛面，望著澡盆里的小肉體微笑著。她沒注意我正在床前的小茶幾旁打轉。我很喜歡媽生小孩子，因為可以跟著揩油吃些什么，小幾上總有雞酒啦、奶粉啦、黑糖水啦，我無所不好。但是我今天更興奮的是，心里擱著一件事，簡直是非告訴她不可啦！”小英子因為解決了爸爸媽媽的婚姻危機而雀躍不已。她不知道爸爸是慣犯，母親一次又一次地受傷，雖然眼前的危機解決了，但在那個時代，女性永遠是男性的附庸。男性若不想回頭，家庭今后還有無數次危機。

小孩子有奇特地看待事物的視角和出其不意的解決問題的方式，卻又不得不生活在一個被成年人環繞的復雜世界里。也因此，這本書純真的語言風格和悲傷的故事底色相互映襯，各個年齡階段的人均能在其中讀出自己的感悟來。

但正如前文所說，這種細膩溫柔的情懷，總要是擁有過美好的人才能生出。正如《倚天屠龍記》里的張無忌，很多人奇怪他幼時遭逢那么多的不幸，為何成年后還能變得溫柔敦厚，能夠原諒世間所有傷害過他的人。其實他童年時期得到過很多人真誠無私的關愛，如他的義父謝遜、父母張翠山和殷素素、太極宗師張三豐、武當七俠等等，他還見證了很多偉大的人性和激動人心的情感，比如至死不悔的紀曉芙、相愛相殺的胡青牛夫婦……并且，他和楊不悔在很小的時候便共歷風雨，擁有著遠比一般人堅固得多的童年友誼。這里面隨便一條，對于普通人來說都終生難忘，足以成為一生取之不盡的力量源泉，而他卻擁有了全部。善的種子早就在他的心中種下，他走過了少年時期的桀驁不馴，長大成熟之后變得溫柔敦厚也是合情合理。

同樣，《城南舊事》的作者林海音在少年時期有一個相對和睦的家庭，雖然這個家也會因為父親心有雜念而偶爾蒙上陰影，但總的來說還是歲月靜好。這種歲月靜好并不是源自外界的安穩，而是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寧靜。據林海音自己說，她們家每搬到一個地方，都會在庭院里種下各種各樣的花草，生活也許匆忙卻從不草率，始終自成一番氣象。所以，盡管后來父親去世、弟弟妹妹夭折，自己和家人又因為時代風云變幻而離開北京，四處顛沛，她筆下的文字卻依然溫潤柔情，只是多了一分對世間不幸的同情。

《城南舊事》是一部適合一讀再讀的作品，青少年初讀也許會被其中溫暖的父母親情所打動，成年后則會為書中人物悲慘的命運嘆息不已。故事的底色如此悲涼，為何小英子卻能始終純善，始終記住美好的那一面？如果如張愛玲所說，生命是爬滿了虱子的華袍，那么小英子世界里的“虱子”雖然存在，但卻只像衣袍上時隱時現的褶皺，倒是她屢次大聲朗誦的《我們看海去》，更像是全書的主色調：

我們看海去！

我們看海去！

藍色的大海上，

揚著白色的帆。

金紅的太陽，

從海上升起來，

照到海面照到船頭。

我們看海去！

我們看海去！

妞兒和母親一起葬身鐵軌，小偷最終落入法網，父親“大義凜然”收留蘭姨娘其實只是為了獵艷，宋媽把每年積攢的工錢全部寄回去，結果自己的兒子和女兒一死一賣，只是沒人告訴她真相……這種種殘酷的真相全部被小女孩動聽的朗誦聲所掩蓋。小女孩想不明白天空和大海是如何分野的，疑惑太陽到底是從天空升起來還是大海升起來，但她喜歡這首詩，一遍一遍地念，這首詩填滿了她的世界，她沒有多余的心智去思考那些更真實也更沉重的東西。雖然有一天她終將成長，終將看見完整的生活，但那已經是很多年后了。即使那時候人間還有失散的母女，破碎的婚姻，但她心中的大海卻將永遠留下來，成為面對這一切的勇氣。

因為無論生活如何艱難，她始終有一個選擇：我們看海去！

我想，作為讀者的我們，生活也不可能永遠一帆風順，我們也會有很多的悲歡離合，有很多無法解決也難以面對的坎，那么我們也應該有一首詩，詩里不一定有藍天和大海，不必非要有紅色的太陽緩緩升起。但這首詩一定要早些遇到，要大聲地、無憂無慮地讀出來，讀的時候心中滿懷著期待和喜悅。這時候我們的身邊一定要有聽眾，父母也好，朋友也好，只要是那些愛我們、也愛著這首詩的人，我們將會一起展望這首詩里的畫面，期待它有照進現實的一天。即使無法真的照進現實，有過那一刻共同的發自內心的期待就已經很美了，而這種期待也將和朗誦詩歌的場景一起永存心中。

我們雖無法改變人生中真實的殘酷，但那些殘酷也無法奪走我們心中的詩意。它與你是富裕還是貧窮、是高貴或是卑微都沒有關系，它是強大如造物者也無法左右的東西。從來到你生命里的那一刻起，就將伴隨你的余生。

我再轉過頭，忽然看玻璃窗上，我的影子清楚了，不！嚇了我一跳，原來是妞兒！她在向我招手，我趕快跑了出去，妞兒頭發濕了，手上也有水，她小聲對我說：

“我怕你真在橫胡同等我，我吃完飯就偷偷跑出來了。我等了你一會兒，想著你不來了，我剛要回去，聽見你媽跟宋媽過去了，好像說給誰買藥去，我不放心你，來看看，你們家的大門倒是沒閂上，我就進來了。”

“那咱們就去吧！”

“上哪兒去？就是你白天說的什么秀貞呀？”

我笑著向她點了頭。

“瞧你笑得怕人勁兒！你病糊涂了吧！”

“哪里！”我挺起胸脯來，立刻咳嗽了，趕快又彎下身子來才好些，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說，“你一去就知道了，她多惦記你??！比著我的身子給你做了好些衣服。對了，妞兒，你心里想著你親媽是什么樣兒？”

“她呀，我心里常常想，她要思念我，也得像我這么瘦，臉是白白凈凈的……

“是的，是的，你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兒。”我倆一邊說著，一邊向門外去，門洞黑乎乎的，我摸著開了門，有一陣風夾著雨吹進來，吹開了我的短褂子，肚皮上又涼又濕，我仍是對她說：

“你媽媽，她薄薄的嘴唇，一笑，眼底下就有兩個淚坑，一哭，那眼睛毛又濕又長，她說：’小英子，我千托萬托你……’”

“嗯。

“她說，小桂子可是我們倆的命根子……”

“嗯。”

“她第一天見著我，就跟我說，見著小桂子，就叫她回來，飯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急著找她爹去……”

“嗯。”

“她說，叫她回來，我們娘兒倆一塊兒去，就說我不罵她……”

“嗯?！?/p>

我們已經走到惠安館門口了，妞兒聽我說，一邊“嗯，嗯”地答著，一邊她就抽搭著哭了，我摟著她，又說：

“她就是……”

我想說瘋子，停住了，因為我早就不肯稱呼她是，瘋子了，我轉了話口說：“人家都說她想你想瘋啦！妞兒，你別哭，我們進去?！?/p>

妞兒這時好像什么都不顧了，都要我給她做主意，她只是一邊走，一邊靠在我的肩頭哭，她并沒有注意這是什么地方。

上了惠安館的臺階，我輕輕地一推，那大門就開了。秀貞說，惠安館的門，前半夜都不閂上，因為有的學生回來得很晚，一扇門用杠子頂住，那一半就虛關著。我輕聲對妞兒說：

“別出聲?！?/p>

我們輕輕地，輕輕地走進去，經過門房的窗下，碰到了房檐下的水缸蓋子，有了響，里面是秀貞的媽，問：

“誰呀？”

“我，小英子！”

“這孩子！黑了還要找秀貞，在跨院里呢！可別玩太晚了，聽見沒有？”

“嗯。”我答應著，摟著妞兒向跨院走去。

我從沒有黑天以后來這里，推開跨院的門，吱扭的一聲響，像用一根針劃過我的心，怎么那么不舒服！雨地里，我和妞兒邁步，我的腳碰著一個東西，我低頭看是我早晨捉的那瓶吊死鬼，我拾起來，走到門邊的時候，順手把它放在窗臺上。

里屋點著燈，但不亮。我開開門，和妞兒進去，就站在通里屋的門邊。我拉著妞兒的手，她的手也直抖。

秀貞沒理會我們進來，她又在床前整理那口箱子，背向著我們，她頭也沒回地說：

“媽，您不用催我，我就回屋睡去，我得先把思康的衣服收拾好呀！”

秀貞以為進來的是她的媽媽，我聽了也沒答話，我不知道怎么辦好了，我想說話，但抽了口氣，話竟說不出口，只愣愣地看著秀貞的后背，辮子甩到前面去了，她常常喜歡這樣，說是思康三叔喜歡她這樣打扮，喜歡她用手指繞著辮梢玩的樣子，也喜歡她用嘴咬辮梢想心事的樣子。

大概因為沒有聽我的答話吧，秀貞猛地回轉身來“喲”地喊了一聲，“是你，英子，這一身水！”她跑過來，妞兒一下子躲到我身后去了。

秀貞蹲下來，看見我身后的影子，她瞪大了眼睛，慢慢地、慢慢地側著頭向我身后看，我的脖子后面吹過來一口一口的熱氣，是妞兒緊挨在我背后的緣故，她的熱氣一口比一口急，終于哇的一聲哭出來，秀貞這時也啞著嗓子喊叫了一聲：

“小桂子！是我苦命的小桂子！”

小孩子有奇特地看待事物的視角和出其不意的解決問題的方式，卻又不得不生活在一個被成年人環繞的復雜世界里。也因此，這本書純真的語言風格和悲傷的故事底色相互映襯，各個年齡階段的人均能在其中讀出自己的感悟來。

我們雖無法改變人生中真實的殘酷，但那些殘酷也無法奪走我們心中的詩意。它與你是富裕還是貧窮、是高貴或是卑微都沒有關系，它是強大如造物者也無法左右的東西。從來到你生命里的那一刻起，就將伴隨你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