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祥
周作人在《雨天的書》自序里說:“冬雨是不常有的,日后不睛也將變成雪霰了。但是在晴雪明朗的時候,人們的心里也會有雨天。”周作人說,在這樣的時候,人不免會做些空想,江村小屋,喝茶清談,是最愜意不過的事了,只是這類空想大概都是難以實現的事。我就是這樣一個容易耽于空想的人,至于能不能實現,并不在意。因此,飛花自在,絲雨無邊,是不會引起我的愁懷的。相反,如果是春天或者秋天,這樣的雨,一般總是要下上一段時間的,你不必擔心它很快就停下。連綿的細雨不但能給你一個寧靜的空間,更能給你一段悠長的時間。
人生如寄,時空迫人,掙脫俗世的羈絆,是許多人難以實現的夢。雨天,讓夢境變得清晰可見,在想象的時空里,人生似乎有無限的可能性。不過,周作人寫的畢竟是冬雨,多了許多寒涼,流露出來的到底是些無法言說的苦悶。滿懷愁緒,底色未免灰暗,雨就只能是苦雨了。
雨下錯了時辰,叫苦雨;若是下對了時辰,就是喜雨、嘉雨。阮籍說:“嘉時在今辰,零雨灑塵埃。”今辰嘉時,有雨零兮,“零雨”就是下得慢而細的雨,這樣的雨,讓阮籍終于能夠停下酒杯,“臨路望所思”,只可惜所思之人,“日夕復不來”。不過不要緊,有這樣的一段時間,這樣的一個空間,就足夠了,有情可懷,有人可憶,本來就是一種美好。
這種由雨帶來的審美意趣,成為后世詩人們努力追尋的境界,這個境界被陶淵明表現到了極致。
去年在江南大學學習,因為忽然下雨,黃曉丹老師改變授課計劃,為我們講陶淵明的《停云》詩,很應景。黃曉丹老師是葉嘉瑩先生的弟子,由她來講《停云》,真可謂聲色情韻,四美俱備,給我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窗外,江南的煙雨朦朧著江南的朱檐畫橋;室內,魏晉的雅韻氤氳著魏晉辭章。
曉丹老師開玩笑說:“如果世界文化注定要毀滅,毀滅者允許保留一首詩,保留哪一首,決定權在我,那就沒什么好商量的了,就選陶淵明的《停云》詩了!”當然,這是玩笑話,不可當真。不過,就雨的詩歌美學而言,《停云》確實達到了一個無法企及的高度。
詩分四章,前有小序,開宗明義:“停云,思親友也。”因為開篇就說思親友,引起后世許多詩論家的爭論,大致有兩種觀點:一是以湯漢、劉履、黃文煥為代表的“規諷論”,即謂陶淵明在元熙禪革之后,有親友出仕于南朝劉宋王朝,陶淵明賦詩規勸;二是以吳瞻泰為首的“待友不至論”,吳瞻泰以為這首《停云》絕無寄托,只是思念親友而已。其實,這兩種解讀都進入了一個誤區,他們都企圖坐實陶淵明的“親友”,力圖從生活中找到一個對應者。
誠然,作為一個自然人,陶淵明的確有親友,而且會發生聯系。就像他在自傳《五柳先生傳》中所寫:“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但是大家別忘了,陶淵明造飲輒盡,期在必醉。從不吝情去留,他與這些親舊,從精神層面來說,并不在同一個世界,那些親舊,無疑就是他所說的“戚戚于貧賤,汲汲于富貴”的人,而他自己呢,是忘懷得失的無懷氏、葛天氏之民。
是故,陶淵明不再因濁世不堪而心懷憤懣,掙脫塵網,心屬丘山,大自然撫慰了他的靈魂,他則用文字模山范水,歌詠田園,享受大自然饋贈于他的那份自足。俗世與田園,是陶淵明情感的兩極——《詠荊軻》是一極,猛志常在,金剛怒目;《停云》是另一極,陶然靜寄。陶淵明雖然身在丘山,他的心卻時常在這兩極之間游走,其情感表達則是由野馬縱橫平川式的狂放,轉向大湖中小舟從流漂蕩式的收斂。也正是因為這份收斂克制,陶詩美學進入了一個“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的曠遠境界。
陶淵明所思之親友,絕不在俗世之中,他的親友在桃源!那么,懿親嘉賓,什么時候最讓人掛懷不已呢?
詩前的序說得明白,佳釀已成,春光已好,園子里含苞待放的花朵,它們還沒有綻放,并不惹人注目,但詩人分明感受到植物的生機與活力。你看,“園列初榮”。榮者,花也,初榮即言花蕾初孕,這是美的初胎,是生命的開始,唯有熱愛生命的人才能覺察,陶淵明愛極了春天,愛極了蓬勃的生命,一個個花蕾整齊地排列在枝條上,尋常的園子里,便是上帝的伊甸園。這樣的季節,每一個生命都應該有綻放的機會,不只是園子里的植物,人也應像花一樣綻放。可惜在這樣一支浩浩蕩蕩的花的隊伍面前,人顯得那樣力不從心。“愿言不從”,這是大多數人常有的生命狀態,我們仿佛聽到陶淵明無奈的嘆息,隔著千年的時光之河,他的嘆息仿佛也落滿了我們的衣襟。
想象一下,那是一個雨季,春天靄靄的云,籠罩了整個東晉時代,春天檬蒙的雨,下在了陶淵明的園子里。雨不大,但陶淵明心里的宇宙卻早已八表同昏,陶淵明眼前的陸地早已路橋微茫。真該感謝天上的云,眼前的雨,是它們切割出一段時間與一片空間,詩人終于可以擺脫所有的世俗羈絆,靜靜地把疲憊的身體安頓于東軒,世事浮漚,人生如寄,可總得有地方可寄啊!是云,是雨,讓東軒變得如此寧靜,身有所寄,心卻依然無所托。所幸家里有新釀的酒,詩人斟滿一杯酒,孤獨地站在春風里。陶淵明作詩偏愛寫飲酒,唯有此篇寫得極妙,你想詩人端著一杯酒,忽然不知道該怎么喝,面對切割出來的時空,詩人似乎并沒有準備好如何介人。世俗的“我”雖未遠離,靈魂自由的“我”卻與花一起復蘇,一只腳站在過去,一只腳站在未來,詩人失去了喝酒的理由。平常喝酒,只為消愁。今天,酒在手,憂愁不復存在,詩人對自己忽然有了新的發現。無論如何,一場春雨落下,園子里的花蕾是不是已經在開,“春醪獨撫”,撫者,持也。詩人端著酒杯,遲遲不飲,他想起了良朋好友,可平陸伊阻,朋友是不可能來了,詩人一手端著酒杯,一手輕輕搔首,靜靜佇立,目光早已穿越悠邈的時空。
這首《停云》共四章,第一章起點極高,平常的詩人如果寫出這樣的詩句之后,怕只能搔首延佇,再難落筆了。且看陶淵明如何寫第二章。
“停云靄靄,時雨蒙檬。”詞語順序稍作調整,看似無心為之,實則匠心自成。前一章中,停云、時雨兩個意象是在一個不經意的瞬間闖人詩人眼簾的,這是一個發現的過程,我們不妨這樣設想,彼時,園列初榮,詩人的注意力只在園中,在這初生的花蕾上,目光是俯視或是平視,久而久之,他從光影的變化中感受到天空的不同,一抬頭,靄靄者何物?繼而恍然大悟,停云也!發現了停云,接著就發現了雨。漾檬者何物?時雨也。應時而生的雨,總能讓人想起那些美好的人。這一章,不是發現,是長久的相伴,在這個與世俗暫時隔絕的時空里,“我”、停云、時雨,彼此相伴,在“我”悠然出神、遙思良朋的時候,是云和雨陪伴“我”左右,忽然回過神來,停云依然靄靄,時雨依然檬檬。這一向其實是在寫時間,緊接上一章“搔首延佇”,佇立在那里太久啦,你看,雨落在地上,不再是平陸伊阻,現在已經是平陸成江啦!朋友大概是不可能來了,我所思兮在悠邈,車不通兮舟不至。其實,陶淵明似乎早就明白朋友是不可能來的,既然有這個心理準備,朋友不來,倒也不會因此而失落。詩人看看手中的杯,杯中的酒,輕聲言道:“有酒有酒,閑飲東窗。”看慣了生命里太多的猝不及防,詩人怎么會慌慌張張?有酒有酒,是一種怎樣的通透與從容!閑飲東窗,詩人開始品端在手中的酒,今天,徹徹底底地做個閑人吧,做一個天不管地不收的閑人。
第一、二章的時間流變,觸發了詩人對時間本質的思考,于是在第三章中,我們看到了詩人強烈的時間意識。“東園之樹,枝條載榮”,傳統注本都把“載”解釋成“始”的意思,其實,這里的“載榮”,與序文中的“初榮”形成了呼應關系,“載”可以解釋成“又”的意思,蘇寫本與李寫本均寫作“再”字,可作佐證。又是新的一年,新花催舊紅,新芽逼陳葉,這就是人們通常所理解的日月于征,無情世界,有情人生,能抵抗時間的,唯情而已!可好友在哪里?這不是普通的等待,而是一種召喚,如何才能與好友促膝對坐,傾心而談呢?是在時間里呼喊。可是日月如梭,流光拋人,一轉眼,東園春樹再榮,要等的人始終不見。
那么陶淵明要等的人是誰呢?
這是后來讀者一直追問的問題。《晉書·陶潛傳》中載:“既絕州郡覲謁,其鄉親張野及周旋人羊松齡、龐遵等或有酒要之,或要之共至酒坐,雖不識主人,亦欣然無忤,酣醉便反。”有人據此推斷《停云》詩序中的“親友”指的是張野、羊松齡、龐遵諸人。
其實不然,我們來看第四章。陶詩得《詩經》比興真諦,以翩翩~飛鳥起興,展現無限美感的同時,傳達出妙不可言的哲學意味。春鳥輕飛,忽然就輕輕地收了翅膀,靜靜地停歇在詩人園樹的細枝上,“好聲相和”,這是來自春天的問候,就像喬治·桑塔亞那的那個經典故事:
一個清晨,是人間四月天,喬治在講堂上侃侃而談,忽然一只知更鳥飛來,停歇在窗臺上,歡快地歌唱。喬治不禁忘情,凝視良久,才對學生說:“對不起,我和春天有個約會。”言畢,喬治深深一鞠躬,挾書而去。
喬治心歸自然,解了一切煩憂,陶淵明卻還有更高的要求。他需要有一個真正懂自己的人促膝長談,但三十年的樊籠生活,他嘗遍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誰才是自己精神上的兄弟?陶淵明比誰都清楚,知音世所稀,他想要的人不在自己的生命時空里,“豈無他人,念子實多”,這個人無可替代,既然如此,張野、羊松齡、龐遵這些紅塵世界的過客,當然不可能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其實,第一章早已埋下伏筆:“良朋悠邈。”說的就是,所思兮在悠邈。歷代注家都認為“悠邈”即為路途遙遠,他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悠邈也可解作年代遙遠,如蕭統《文選序》就有:“自姬漢以來,渺焉悠邈。”這就說得通了,陶淵明要等的人“在時間之外”(余光中語),這個答案在他的《時運》詩中也揭曉了。小序直接有沂水春風的典故:“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景獨游,欣慨交心。”孔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而淵明只能獨游,怎能不欣慨交心!陶淵明對沂水邊上的那次雅集悠然神往,因此他的《時運》第三章值得揣摩:
延目中流,悠想清沂。童冠齊業,閑詠以歸。我愛其靜,寤寐交揮。但恨殊世,邈不可追。
顯然,令陶淵明思慕不已的是孔子,只是生于不同的時代,沒有機會促膝一談。孔子有什么值得追慕的呢?我們一起來回顧一下《論語》中的那個令人神往的畫面:
(曾點)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
——《論語·先進》
孔子讓弟子談談理想,子路、冉有、公西華各申其志,孔子或哂之,或不置可否,唯有曾點獲得了老師的贊賞。曾點的想法似乎并不符合儒家的主張,看起來好像更接近道家,是孔子的理想動搖了嗎?當然不是。曾點不是要放棄修齊治平的理念,而是提出了一個更高的理想境界,那就是實現理想后,功成身退,“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他追求的不是世俗的功業,是對世俗理想的一次偉大超越,曲高和寡,孔子只能跟曾點對話。陶淵明呢?只能悠想清沂了!正如后世的人遙想陶淵明一樣,偉大的靈魂,是會成為隔代知己的。后世能懂陶淵明的,大概只有辛棄疾,而辛棄疾正是通過這首《停云》讀懂陶淵明的。
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云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辛棄疾《賀新郎·甚矣吾衰矣》
辛棄疾這首詞,全詞用《停云》詩意,向陶淵明致意。陶淵明人淡如菊,一副菩薩低眉的樣子,可有誰知陶淵明之狂,他從孔子手里接過了接力棒,去實現孔子孜孜以求而終不得的理想。辛棄疾直抒胸臆:“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誰人知他?孔丘、陶潛而已。偉大的靈魂,完全可以突破時空界限而悟言一室之內,如暗室一炬的孔子,如平湖秋月的陶淵明,如高峽怒濤的辛棄疾,性情雖異,可思想卻驚人的一致,就算不能處于同一時代,但彼此的思想卻如翩翩飛鳥,造訪對方的精神庭院,發出悅耳的和鳴。
找一個雨天,我們不妨再來讀一讀《停云》。
注
元熙禪革,即元熙二年(420)晉恭帝被迫禪位給劉裕,東晉滅亡。
停云
陶淵明
停云,思親友也。
罇湛新醪,園列初榮,
愿言不從,嘆息彌襟。
其一
靄靄停云,濠漾時雨。
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靜寄東軒,春醪獨撫。
良朋悠邈,搔首延佇。
其二
停云靄靄,時雨檬蒙。
八表同昏,平陸成江。
有酒有酒,閑飲東窗。
愿言懷人,舟車靡從。
其三
東園之樹,枝條載榮。
競用新好,以怡余情。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
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其四
翩翩飛鳥,息我庭柯。
斂翮閑止,好聲相和。
豈無他人,念子實多。
愿言不獲,抱恨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