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王錦第,字少峰,又名曰生。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后,父親到日本東京帝國大學讀教育系。回國后他最高做到市立高級商業學校校長。時間不長,但是他很高級了一段,那時候的一個“職高”校長,比現在強老了鼻子啦。
父親大高個兒,國字臉,闊下巴,風度翩翩。說話南腔北調,可能他是想說點顯閱歷顯學問的官話至少是不想說家鄉土話,卻又沒有說成普通話。他喜歡交談,但談話思路散漫,常常不知所云。
?父親強調社交的必要性,主張大方有禮,深惡痛絕家鄉話叫做“怵(讀上聲)窩子”的窩窩囊囊的表現,說起家鄉的女孩子在公開場合躲躲藏藏的樣子,什么都是“俺不!”父親的神態叫做痛不欲生。
?母親一生極少在餐館吃飯,偶然吃一次也是不停地哀嘆:“花多少錢呀,多貴呀……”而父親,哪怕吃完這頓飯立即彈盡糧絕,他也能愉快地請人吃飯,當然如果是別人請他,他更會興高采烈,眉飛色舞。我曾經諷刺父親說:“餐館里的一頓飯,似乎能夠改變您的世界觀,能使您從悲觀主義變成樂觀主義。”父親對此并無異議,并且引用天知道的馬克思語錄,說:“這是物質的微笑啊!”
? 沒有多久,父親就不再被續聘當校長了,我事后想來,他不是一個會處理實務的人。他寧愿清談,大話,叫做大而無當,豎立高而又高的標桿,與其說是像理想主義者,不如說是更易于被視為神經病。他確是神經質和情緒化的,做事不計后果。他知道他喜歡什么,提倡什么,主張什么,但是他絕對不考慮條件和能力,他瞧不起一切小事情,例如金錢。
在他年近六十歲的時候,他說過一句話,他的人生的黃金時代還沒有開始。這話反而使我對他有些蔑視。他最重視風度和禮貌,他絕對會不停地使用禮貌用語,謝謝與對不起,你好與再見,請原諒和請稍候,但是他不會及時地還清借你的錢。他最重視馬克思與黑格爾,費爾巴哈與羅素,但是他不知道應該給自己購買一件什么樣的襯衫。如果談境界,他的境界高聳入云。如果談實務,他的實務永遠一塌糊涂。